时维九月,这是金秋的开始,却也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牵动整个天书大陆时局的战火,已经悄然燃烧成滔天巨焰,涉及不知多少路人马,多少黎民百姓的宿命。
各路人马齐动,战场上出现了大量的人才,这场战争为他们提供了表现的舞台;而同时,伴随着新生代强者的诞生,也有无数名宿就此归寂。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一战成名的梦想,不知使多少自信满满的将士前赴后继,投身于水深火热的战争之中,乐此不疲。
这是战士的天堂,却是普通百姓的地狱,田地减产不说,税收却在增加,还有许许多多的劳役,一不小心就被抓了壮丁。更有山匪横行,可让百姓害怕的,却并不是百姓,而是士卒,强征强抢,但凡有所抵抗,便会人头落地。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当最后的生存底线也被打破的时候,百姓就只能逃窜了,这无关乎民族大义,更和家国荣辱没有一点关系。家国家国,先有家,后有国,更何况连自身的存活都存在问题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老天也忒不长眼了,怎么让这些杀千刀的兵匪当道啊!”
“听说龙御那边税收低的很,还没有各种兵役、劳役。”
“坚持一下,很快就到龙御境内了。听说那里的皇帝不要我们交税,还给我们土地种,给我们救济粮吃。”
……
大量的难民逃亡,甚至有的千里迢迢,就为了前往龙御,但是他们的目的,却都很单纯,活着,活下去。这就是当前他们的唯一想法。
但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到龙御境内的时候,遇到的,却是让他们绝望的兵匪。
独眼偏将最近颇为头疼,甚至可以说有点愤懑不满,他气得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那结实的桌子瞬间分崩离析,桌子上的物件散落一地。
“将军。”营帐外的亲卫进来,苦笑地帮忙收拾。
这亲卫是独眼偏将的侄子,出于保护心理,便带在身边,左右无人的时候,独眼偏将都是直接喊他的小名,而亲卫也叫他叔父。
可在军中执行任务的时候,独眼偏将则认真得多,故而颇知叔父心思的亲卫,便叫他将军。
独眼偏将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下次不会了。”这已经是他锤坏的第三张桌子了,来这里执行任务才不到两天,却坏了三张桌子了,已经。
亲卫收拾的时候,也叫过来手下人,吩咐换一张桌子来。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亲卫都想给独眼偏将换一张龙骨桌子,这样独眼偏将再锤的话,就锤不坏了。
让独眼偏将如此苦恼的,正是流民的问题。他直来直往的性格,不会讨人欢心,所以虽然空有一身天阶修为,却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将。
这不,别人都是带着部队在前线收割武勋,而自己,则被派来押送粮草。就这,还是代帅身边的红人剑客,维护自己,这才得了这个差事。虽然在别人眼中看来是肥差,但独眼偏将却不这么认为。
不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为自己谋取功勋,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而在后方押送什么劳什子粮草,实在太过屈才,这便是独眼偏将的想法。
如果事情比较顺利便也罢了,可就是押送粮草这伙计,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最大的敌人,便是外边那些人山人海的难民。
自己就这么千来人,而难民,则是密密麻麻,根本杀不完。在下令屠杀了一天之后,独眼偏将不知杀了多少人,但还是有无数红了眼睛的流民冲上来送死。
原因无他,经过千辛万苦才来到龙御,大部分难民本就不多的口粮早就所剩无几,甚至根本就无从维系。于是,就发生了这种情况。
独眼偏将真想将这些不开眼的家伙们都杀光,以他天阶强者的实力,根本就看不上这些普通百姓,可是,就是这些人,却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那一天是杀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天明一直杀到日落,他所杀之人不知凡几,却依旧能够听到这样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大家伙冲啊,胜利就在眼前,那将军已经没有气力了。有了这波粮食,大家就有饭吃了!”
“冲啊,别怕,反正都是一个死字,饿死不如为亲友战死,抢到了粮食,大家就不用死了!”
“杀了那将军,杀了他!”
无数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使得独眼偏将刚刚平定下来的心情再度坏了下来。
“报!后方十里,发现大量难民。”
独眼偏将一脚踢翻了那跪倒在地的斥候:“要你们有什么用,到了近前了才来报告。”
亲卫赶忙劝道:“将军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剑客大人让您在后方养足精神,之后便会有您的表现机会的。”
接过亲卫递过来的水,独眼偏将咕噜咕噜几口喝了个干净,要不是有剑客保证,他怎么会甘心来这后方呢?
“集结队伍,跟我来!”提上了自己的大刀,独眼偏将命令道。
那传令兵被踢翻在地,赶忙爬了起来,领命而去。
少顷,集结了五百将士的独眼偏将,便来到了传言流民所在之地。
在此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独眼偏将不屑地啐了一口,但目光看到刀口上的细密的缺口,心里却还是有些心惊。
“杀!”
没有任何其他的言语,独眼偏将便下了命令,既然不听劝告,那就杀了个干净好了!
没有和往日的情形一样,那黑压压的难民并没有怒吼着,红着眼睛冲上来,而是就地跪了下去,黑压压地一片人头,那动作,让第一次看到这场景的人,都有些震撼。
独眼偏将楞了一下,但并没有减慢马速,带领着大军冲锋。唯有杀戮,能够让他在这无聊的间隙,有那么一丝的愉悦。
刀砍下了第一个人头,振聋发聩的声音传来,让人有些恍惚。
“请将军放粮救济!”
一个人的声音或许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是百人,千人,万人,十万人,那么,绝对让人生不起轻视之心。
“可恶!”独眼偏将大吼一声,他没有看到那身死之人的惊恐,迎接他的只有麻木的眼神和虚弱的面孔,千篇一律,一如被杀的第一人。他们不逃跑,不抵抗,只是一直在大喊,请将军放粮救济。
但独眼偏将是谁?他是以战锋那样的大将为目标的有野心的人物,正所谓慈不掌兵,他深深明白对待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独眼偏将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仅仅一个照面,便有不少人人头落地。
但紧随其后的亲卫,却没有独眼偏将的心性。
看着这些人,亲卫感慨万千,手中的刀都有些握不住了。这些人,曾经是自己的国民啊。甚至,这些人中间,还有不少自己的父老乡亲。那里,那个跪倒在地的老汉,不是村子门口第一户的老头儿吗?当初小的时候,自己可喜欢坐在村门口的榕树下,听着老头儿讲故事了。
那里,那个怀里抱着婴孩的村姑,那不是邻居家的二嫂吗?看着她怀中襁褓里的婴孩,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要遭受如此巨大的苦难吗?看二嫂那苍白的面色,显然是没有什么营养,那孩子的奶水岂不是?而她边上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儿,则虚弱地依偎在她身边,虎子?
亲卫便想到了这个原本活泼可爱的小男孩,现在确实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世道,究竟回事?
为什么这些无辜百姓,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每日起早贪黑地劳作,最终却换来吃不饱穿不暖的命运。甚至,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无从保障,只依赖于上位者的怜悯存活。
而如自己的叔父,从不劳作,更何况杀人如麻,手中不知凡几的性命,却吃香的,喝辣的,还指挥着千人的队伍。
为何?为何这世道如此不公?
“叔父!”内心遭受巨大冲击的亲卫,喊出了一道令独眼偏将颇为不悦的称呼。
“我不是说过,在军中,叫我将军……”然而话没说完,回头的独眼偏将便被泪流满面的亲卫吓到了,爆喝道:“小彘,我怎么跟你说的,慈不掌兵,慈不掌兵,给我砍了她!”随手一捞,一个如干柴一般的小女孩便被独眼偏将捞起,甩向亲卫。
然而亲卫的反应却让他大吃一惊,只见他翻身下马,接住了抛过来的小女孩,放在地上,随后面朝独眼偏将跪下:“叔父,我下不去手!这些人,都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啊!”
独眼偏将恨恨地看了一眼不争气的亲卫,等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回头的余光却发现,不光是自己这软脚虾的侄子,便是那五百人的士兵,无不眼中饱含热泪。
“叔父,放过他们吧!”亲卫再度大吼道,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水留下,但他还是在石头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
独眼偏将大发雷霆,回马来到亲卫面前,下马就是一顿训:“你干什么!给我起来!不值得为这些贱民流泪,也不能为他们磕头!”姐姐将儿子交给自己,绝不是让这孩子受苦,独眼偏将深刻明白这事,故而时刻将他带在身边,连重活都没让他干过。但今天,这孩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为这些贱民求情!
“起来!”独眼偏将大吼一声,这一声大吼灌注了斗气,闻着无不心惊胆跳。亲卫一个机灵就要站起,但他知道,一旦放弃,这些人,都会死,这个这个叔父,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今日侄儿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起来!除非叔父能够放过这些无辜的百姓!”亲卫抬起头,那哭红的眸子直视独眼偏将,眼中是无尽的笃定和坚毅。
“请将军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这时候,百姓那浑浊的目光也瞬间凉了起来,这位小将军愿意为自己等人求情,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之前集结了大部分的青壮,却根本不是这位将军的对手,被杀戮一空,故而现在跪着的,多时一些老弱病残,甚至还有些孩子也在其中。
独眼偏将生气地瞪了回去,在他看来,这些贱民真是狡诈,太会找机会,给自己添乱了。
“起来!”独眼偏将硬生生将亲卫从地上拽起来,可是亲卫却依旧倔强,虽然身体在半空,却依然保持着跪着的姿势。那倔强的眸子也坚定地与独眼偏将对视,丝毫不落下风。
“好!我答应你了,你给我起来。”迫于无奈,独眼偏将只能摇头,将亲卫放了下去。
然而,亲卫却并不善罢甘休,依旧跪着,用那通红的眸子看着独眼偏将,道:“叔父,还请下令撤退!”
“好,你厉害!”独眼偏将对于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男丁,也是疼爱有加,不然也不会因为姐姐的一句话,就把他带在身边。这小子性格和自己一模一样,只要认定的事,就绝不善罢甘休,非要达到目的才成。
“给我撤退!”鸣金的声音传来,五百人的军队迅速撤走。
“你好自为之!”独眼偏将哼了一声,上马便走了。
然而跪了良久的亲卫,却一下子没能站起来。有眼尖的百姓,立刻围了过来。
“这位小将军,快起来,别因为我们这些贱民,而伤了自己的身子。”
“是啊,小将军,快起来。要是没有你,这杀千刀的将军可真的要杀光我们呐!”
几个跑得快的百姓赶忙跑了过来,要将亲卫扶起。
亲卫起身,道:“诸位乡亲,还请离去吧。要是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我真的不敢再保证能救你们了。”
“哎。”然而亲卫的一句话,却引来了许多人的叹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亲卫,对待这个救命恩人,若不是自己的生命都得不到保证,这些淳朴的百姓早就拿出各种鸡鸭瓜果来招待他了。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走呢?我不是再开玩笑啊!”亲卫疑惑道,对于这一声齐齐的叹息,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声的议论从来没有停止,但那如蚊蝇般的细小声音亲卫根本听不清,终于,一个离得近的老汉解释道:“小将军,不是大家不想走,而是因为逃荒到这里,本就没多少的口粮,已经都没有了。所以之前才会劫军粮。家里的青壮都没了,今日大家都有了死志,这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闻言,亲卫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