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马路是这条古旧街道第三段的俗称,这条绵延千米的街道到了三马路这里,已经变得越发的清冷陈旧起来,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站在三马路的第一家店铺门前,吴邪转头看了看没有表情的张起灵,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
昨天自己因为低血糖晕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张起灵在撂下一句自己被鬼缠住了之后只字未提。只是像是命令一般地让吴邪把那件肚兜脱下来扔掉,而且整个过程中仍旧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吴邪。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但是被人这么盯着脱衣服,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迅速地脱掉了那条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自己身上的肚兜,吴邪光溜溜地裹在被子里等着张起灵给自己个说法。
其实自己对于有被脏东西缠上了这件事,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这样直白地从张起灵嘴里说出来,吴邪还是觉得有些震撼。张起灵怎么知道自己被鬼缠住了?难道他是天师或者道士?
接过肚兜的张起灵像是没看见吴邪眼里的那一肚子疑问,只是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兜上的刺绣。夕阳的余辉已经变成了喑哑的暗红,凝重地照射着他和那条肚兜。
得,看来自己不问的话估计这闷油瓶子什么都不会再说了。吴邪坐在床上看着那逆光而立的挺拔背影,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小哥,你怎么知道我被鬼缠住了?你是天师?”
“不是。”张起灵并没有转身,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他看着窗外那个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女人,拉开窗户扬起手中的肚兜,任由那块红绸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飘飘忽忽地飞落到那个女人的面前。
被张起灵挡住了视线的吴邪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在暗自疑惑着,这张起灵既然不是天师,那他怎么知道自己被鬼缠住了?难道他和自己一样?“小哥,那你知道那个鬼为什么要缠着我么?”
看着漂浮在半空的女人接下了那条肚兜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张起灵转身淡淡地说道,“不知道。”
“那你知道那个女鬼是谁么?”吴邪下意识地觉得张起灵没说实话。
锐利的目光在吴邪脸上停留了片刻后,张起灵开口道,“我说过是女鬼么。”
“额……”吴邪有些尴尬地别过头,“那个,鬼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女鬼出镜率比较高嘛。”随口编着理由,吴邪看着张起灵空空如也的手,赶紧转移话题,“诶,小哥,那条肚兜呢?”
“还给她了。”张起灵并没有戳破吴邪的谎言,转头看着已经昏黑的天色,微微皱了皱眉头。吴邪身上的死气并没有消退,看来那女鬼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诶?那这事儿就算完了?”吴邪觉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前因没有后果连中间的过程自己都不知道,难道这事就算完了?如果说这也算是被鬼缠上的话,那实在是不能算是一次很拿得出手的经历。
没有回答吴邪,张起灵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小哥?“吴邪莫名地有些恼怒,猛地弹起身想去拽张起灵,失重一般的晕眩感却在瞬间袭来,让吴邪头晕目眩地又倒回床上。
张起灵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身看着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且凌乱的吴邪,感觉到他身上的生气正在渐渐被死气取代。看来那女鬼是一心要置吴邪于死地了。张起灵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修长的手指像是无意一般轻轻掠过吴邪的颈动脉。
大脑里的晕眩感在张起灵触碰到自己的瞬间便消减了不少,不过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吴邪已经说不上来是见鬼给自己的冲击大,还是现在被张起灵这样温柔地掖着被角带来的冲击更大了。
“额,小哥,我没事……”吴邪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知道吴邪完全不理解自己现在这些动作背后的意义,张起灵在探测完了吴邪的灵感后,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两年前命盘里似乎出现了变故,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么?灵感并不是很强,命格够强硬但是八字却很轻。如果不是因为寒舍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护着,可能早就死在那个女鬼的手里了。
“明天和我出去一趟。”淡漠地说着,张起灵走到门口关上了灯。
“诶?去哪里?我明天还要上班啊?”阖上的门把吴邪的问题全留在了屋子里,看着漆黑的房间,吴邪紧紧地攥着被子,把自己裹在了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看着头顶上乌木牌匾上那个大大的“兜”字,吴邪差不多已经明白张起灵为什么要让自己跟他来这里了。
这里是全城最老字号的一家肚兜店,既然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是由肚兜而起,或许在这里可以问出些什么线索来。不过那女鬼不是已经离开了么,自己这一路上也没有再和以前一样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了,张起灵怎么还是不依不饶的。而且,他真的不是天师么?张天师什么的,真的不是他亲戚?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吴邪没注意到店铺的老板已经走了出来,满头银丝的老人梳着一个小小的发髻,身上穿的也是类似于古时候的那种对襟短衫。看着张起灵和吴邪并不像买东西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疑惑。
“这两位小哥,你们是要买肚兜么?”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老人问道。
“啊?我们是听说您这儿的肚兜最全最多了,所以想来问问您,您这儿有没有绣着凤穿牡丹图案的肚兜呢?”吴邪赶紧上前扶住看着就快倒了的老人,礼貌地询问着。
“凤穿牡丹啊,有的有的,”老人笑逐颜开地在吴邪的搀扶下走进店里,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条条肚兜,慢悠悠地说道,“你们随意挑,各种颜色都有的。”
吴邪看着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肚兜,没来由的又是一阵头晕。肚兜的颜色多以红色为主,偶尔会有宝蓝镶边为辅,而肚兜上的刺绣更是种类繁多花样纷杂。不大的店面里四面墙上全是鲜红的肚兜,木质的屋子里满是陈旧的味道,偏偏今天又好死不死的是阴天了,并不充足的光线让这四面挂满了肚兜的墙,就像是被鲜血浇灌了一样。
揉了揉突突跳动着的太阳穴,吴邪瞪了站外门外一言不发的张起灵一眼。明明是他拉着自己来的,到了地方又一句话不说。装出好奇的样子,吴邪转身对老人问道,“老板,咱们这儿有什么关于肚兜的故事没?”
“怎么没有啊,我小的时候听我奶奶给我说过一个,就是关于这凤穿牡丹的呢。”老人家坐在小板凳上,拿起篓子里的红绸慢慢摩挲着。
吴邪一听有门儿,赶紧看向门口的张起灵,谁知道他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懒得管那个闷油瓶子,吴邪自顾自地听着这老人开始讲故事。
“我奶奶也是听她奶奶说的,说是以前我们这里有个妇人,很早就死了丈夫,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因为针线活做得很好,就以绣肚兜为生。她女儿十六的时候,被镇上的王员外看上,说要娶回去做儿媳妇。但是谁能想到,成亲的前两天,她女儿出去买丝线,就这么没了。不知道是遇上了劫匪还是山贼,总之官差把她叫去府衙之后,就给了她两卷丝线,说是遗物。”
“那然后呢?”
“然后,这个妇人就疯了。她绣好了给她女儿做嫁妆的肚兜,天天在村口转悠,说是女儿在和自己捉迷藏,要去找女儿。后来啊,她又把肚兜藏在人家家里,看着谁家的小孩子找到了,就硬说是自己女儿。日子久了,大家受不了她这样疯闹,就把她赶出了村子。后来也没人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她给她女儿绣的,就是一副凤穿牡丹。”老人慢慢悠悠地说完了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放下了手中的红绸。
站在门外的张起灵一字不漏地听着老人的话,基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个女鬼自己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很久之前她就一直徘徊在这座小城里。虽然不知道她找的究竟是谁,但是张起灵知道她是在找人。那么现在看来,她找的,应该就是她死不见尸的女儿了。吴邪,搞不好就是那个被误认为是她女儿的倒霉蛋。
百思不得其解的吴邪闷声不响地走出店铺,自己那天把那条肚兜拿出来之后明明是抱出去和衣服一起晒了,但是收衣服的时候好像就没有看到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身上?而且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听着这个故事,会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样?
看着脚下青色的石板路,吴邪怏怏不乐地对走在身边的张起灵说道,“小哥,我回去打工了,过来的时候我只请了半天假。”
“跟我回寒舍。”张起灵淡淡地说着,但是口气里是完全不容反对的命令意味。那女鬼留在吴邪身上的死气在他离开寒舍之后已经暴涨得连自己都压制不住了,这条街道上还徘徊着不少游魂,对吴邪现在的状况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如果再不快点回去,只怕吴邪真的就要暴尸街头。虽然不是死在寒舍里,但是对自己来说,也已经是个麻烦事了。
“小哥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打工呢。”吴邪看着不远处的绸缎店,自己已经三天没付饭钱了,房租还一直是赊着账,要是再不打工的话,谁知道张起灵是不是又得把自己当骗子看。
没有理会吴邪的话,张起灵干脆一把抓住吴邪的手腕,拽着他往寒舍的方向走去。
明明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怎么手上的力气这么大!吴邪拼命地扭动着手腕,可是张起灵的手就像是钳子一样紧紧地攥着,根本挣不开。一路上就这么一个在前面面无表情地走,一个在后面面红耳赤地拽,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侧目。
但是说来也怪,当吴邪看到寒舍的院子时,身后指指点点的路人,也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都消失不见了。
手上的钳制总算是松了开来,吴邪郁闷地活动着筋骨正莫名张起灵怎么不走了,却在正准备抬头的时候,被张起灵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一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女人站在寒舍朱红的木门前,苍白的手掌微微合拢,在门扉上轻轻地叩着。
叩叩叩,“有人么。”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对襟短衫,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很粗糙的麻布料,头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紧紧的髻,没有簪子也没饰品。
叩叩叩,“有人么。”
晦暗的光线在红色油纸伞的阻隔下,变成了暗暗的深红。照映着那女人身上的素色衣服,慢慢地变成了血液干涸后的颜色。
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回应。
女人有些心急地皱起了眉头,一转身,却看见了远远站在身后的张起灵,还有他身后被挡住了视线的那个人。
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像是绽放开的花朵,女人撑着伞站在寒舍门口,笑着开口道,“找到你了。”
天色在霎时变得更加昏暗起来,厚重的阴云像是一块铅灰色的幕布遮挡住了整块天际,空气渐渐变得凝重,停滞的风中满是带着铁锈味道的血腥气息。女人微微地笑起来,撑着伞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每走一步,地上便是一道鲜红的血迹。而她的袖口里,一块艳丽的红绸正随着她的脚步,若隐若现。
女儿,娘给你把肚兜送来了。穿着它,跟娘回家吧。
吴邪站在张起灵的身后,只觉得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刺骨的凉。刚上前一步探过身子,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
说时迟那时快,张起灵伸手紧紧地掐住了那女人的咽喉,食指和中指暗暗发力,那女人手上的纸伞便颓然无力地掉落在地。在吴邪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女人竟像是一道烟雾一般,嗖地从张起灵手中消失不见。
“小哥,刚才……”吴邪还来不及问出后面的话,就被张起灵拉着手腕往寒舍跑去。停滞的风在瞬间肆虐起来,夹杂着隐约的抽泣和哭喊,让人心惊胆战。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可是吴邪却觉得自己和张起灵已经跑了三千米那么久。撑着膝盖站在原地看着二十米开外的大门,吴邪喘着粗气说道,“小哥,不行了,我,我得喘口气。你把手松开吧,真的太疼了……”
手腕上的束缚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更加用劲起来。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吴邪完全没时间去惊慌自己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再去管张起灵到底是什么人。当务之急,是让他赶紧放开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被这么硬邦邦的手指头死死握着,真的好痛……
硬邦邦?
吴邪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原本就已经凌乱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缓,而心跳却跳得更加鼓噪。把一直盯着寒舍大门的视线缓缓移到自己的手腕上,吴邪死死咬住下唇才把那声惊呼给憋回去。
握着自己手腕的哪里是张起灵的手,分明就是五根腐烂到只剩下些烂肉的白骨!
慢慢地深呼吸了一口,吴邪用眼角的余光慢慢往上瞟着,只见原本拉着自己的张起灵,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穿着血衣的女人。长长的头发像是密密麻麻的长蛇无风自动,而身上的腐臭和血腥气味熏得吴邪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不就是那个这几天一直缠着自己的那位么?吴邪郁闷地在心里想着,不是事情已经完了么,怎么又冒出来了?我不是故意拿了你的肚兜啊,话说我也很莫名它怎么跑我身上去的啊?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到底是想要干嘛啊?!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攥着自己手腕的力度慢慢加大,竟然把吴邪就这么给拎着站直了起来。管不了那么多的吴邪顺势站起来后,伸手狠狠在腕骨的地方敲击了一下,趁着她松手的瞬间转身就跑。
刚一回头,吴邪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让吴邪把那黑洞洞的眼眶后面腐烂的脑髓看得一清二楚。花白的头发已经被干涸的血液染成了黑色,一缕缕凌乱地粘连在只剩下些腐肉的脸上。而那白花花的颧骨像是就要戳到自己脸上,腐烂的牙床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口腔。
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又和那晚一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慢慢地举起了什么东西。吴邪突然觉得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啪啦一声断了线,眼前一晃,只剩下一片漫无边际的红。
像是透明的肥皂泡在眼前噗地裂开,张起灵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中了那女鬼的幻术。从自己掐住她咽喉的那一刻开始,幻术就已经把自己拽了进去。转过身,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吴邪,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地上,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尸体。
紧紧地皱着眉头,张起灵俯下身探了探吴邪的脉搏,虽然很微弱但幸好还有。如果不是自己事前在吴邪的手腕上已经下了一道咒,恐怕他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抱起吴邪往寒舍走去,张起灵一脚踹开朱红色的大门,把吴邪在院子的石柱上靠好,又伸手划了两个透明的结界把整片区域都包裹了起来,伸手从虚空中一探,一并锋利狭长的黑金古刀便紧紧握在了手中。
拿着刀走出寒舍,张起灵闭上眼睛静静搜寻着那女鬼的气息。结界包裹着的世界静谧得没有任何声音,而阴暗的天色也像是变成了夜晚。空气中除了些许残留的腐臭气息,再无其它。
从吴邪第一天上班回来的那个晚上,自己就察觉到那女鬼已经盯上了吴邪,那条肚兜上凝聚了她所有的执念,虽然不知道吴邪是怎么找到又把它带回来的,但是大概正因为如此,才让这女鬼把吴邪当成了她的女儿。
心下一动,张起灵慢慢地回过头,只见靠在院子里昏迷不醒的吴邪,已经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平日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此刻却是只剩下了满目的漆黑。
暗叫一声不妙,张起灵疾步跑到吴邪面前,刚刚触碰到吴邪的眉心,便觉得整个人的意识在刹那模糊不清,再想抽手已经来不及,像是被牢牢黏在吴邪眉心的指尖像是触碰了高压电一般。
一阵头晕目眩后,张起灵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前像是弥散着无法散去的雾气,白茫茫的一片。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张起灵隐隐约约地看见,在那雾气之后,一间小小的茅草屋若隐若现,而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像是位妇女,而跟着她往里走的另一个,正是吴邪。
突然之间,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张起灵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色,一轮血色残阳,正缓缓落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