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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陷的光明与二十五年前的爱情混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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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陷在一片混沌的沼泽地中,下沉,一直下沉,却没有底。也许星辰也在同样混沌的宇宙中沉沦,向外界发着微弱的求救的光。可是生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法相互救助,都是孤独的。

至少我还有采薇,她是我生命不至沉沦的舢板。

阵雨,云彩对于地心引力的渴望,以液体的形式铭记。断断续续的雨声在我的耳边下了十多年,变成了另一种寂静。隐约能够听到附近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虫豸在水面的跳跃声,还有乌鸦觅食的声音。我侧着头趴在洞口,把一切声响都纳入自己的耳中。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这就是我所居住的世界,嘈杂,混乱,不安。

后来萤火告诉我,这个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台风,我们要往台风的风眼去,因为那里的风速是最小的。

萤火不该叫那样明亮的名字,因为她是个盲女。她的眼睛在出生时被她母亲用一根银针刺瞎。她们生活在瞎子岛的石头森林里,那里除了乌鸦,便是瞎眼的女人。

二十五年前,一艘由泉州驶出远下南洋贩卖瓷器的商船遭遇大雾,迷失方向,在瞎子岛触了礁。瞎眼女人敏锐地听到了商船弯曲的龙骨间木头的吱扭声以及沉重的铁锚击中水中游鱼的声音,辨别声音与气味,她们逐渐了解闯入者的数量与性别。她们蹒跚跑下悬崖,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闯入者面前,手里捧着新近磨好的青铜镜,作揖道:“辛苦了”。

“辛苦?”

“是的,辛苦了。”

水手们先是讶异,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觉得这些女人愚蠢可笑,像极了在泉州庙会看到的马戏小丑。也许他们是许久没有开心过了,也许只是瞎子岛潮湿的空气使他们心情愉悦,总之,他们似乎停不下来,一个个弯腰捂着肚子,泪都笑出来了。

瞎眼女人不明白她们的客人为何如此开心,只是颟顸地陪着一起笑,“一笔大买卖。”她们想。

甲板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水手,似乎还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胡子茬都没有长整齐,目光却似刚榨出来的棕榈油,油滑而老辣。他走下船,随手摘断一根徒然草咬在嘴里,鄙薄地看着这群可笑的男女。突然,他被人群之外的一个少女吸引了注意,她安静地坐在岩石上,侧着头微笑地听着身旁热闹的笑声。也许平素,他根本不会对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产生任何好感,可是此刻,在一群可笑的人中间,少女恬静的模样就显得圣洁起来,如同月光下静谧的海洋无声无息地淹没他。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欲望在膨胀,他想占有她,像海鸥巡遍海洋的每一个角落。他要成为她海域里唯一的海鸥。

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石子的运行曲线却暴露了他的目的,骨碌碌滚到少女脚前,少女侧了一下头,“是谁?”她问道。

“天气真好。”年轻的水手伸了一个懒腰。少女维持着警惕的姿势,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船上的水手长。”少年把徒然草在手指上缠了几圈,“他们都是我的水手,”他怕她不清楚,特地补充道,“有二十个。”

“倒没有说谎,”少女点了一下头,“我眼不好,鼻子可灵光得很。”

“说谎?何至于。”少年将徒然草一圈圈解开,眼望着手指,却不时瞟她一眼,“很不错的岛屿,风景、空气都好。”

“新鲜的总觉得好。久了必定生厌。人与人何尝不是如此。”

“久了,有时也会爱上的,不是么?”少年展开手掌,揉皱的徒然草被风刮走。

“说不准。对了,你是水手,自然去过很多地方罢,说一说其他的岛屿,如何?”

“故事?我可讲不好。”

“不妨,就是想听听。”

“真的想听?”

“真的。”

“那么,先说好不许打断……”

他的讲述从商船停泊的码头开始,至七月半的泉州庙会,九月初的缅甸大象,十一月冰面上冻僵的白色老虎,十二月坐在木桶上唱歌的蒙着面纱的波斯歌女,三月霜城盛开的百花,五月五汨罗江上的龙舟比赛,他的思维并不缜密,时间跨度也不合理,有时甚至倒回去重讲。八月份的琉璃群岛,六月份的马兰岛,一月二月的忘乡城楼橘红色的灯笼……少女微笑地听着,她凭借一个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内心。少年的言语像参差不齐的石英矿扎在她的地貌中,“是个顶不错的人,”她想,“与众不同。”她的眼珠子像浸了水的石子,汪汪的带着一团和气的光芒。

“船在海雾中触礁,这种事常有。未必不是好事,因此才遇见的你。”

“说不定将来会后悔。”

“怎么会。遇到你甚至比去天涯更叫我高兴。”

“天涯?不是传说中的岛屿么?”

“是的,传说那里没有人世纷扰,和平明澈,是世上唯一的乐土。”少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虽是传说,未必没有。等我找到它,一定回来接你。”

“到时你早该忘记我了。”少女假意道,眼睛里却藏不住笑意。

“绝不会。有你在的地方才能是天涯。”少女虽无法望见他眼里的柔情,他的声音却像雨水,在她石灰石的地貌上击打出无数的岩穴,她的坚实,成了喀斯特地貌的脆弱,她还将继续被侵蚀。

“什么话!”

“我是真心说的。你就是我的天涯……”

少女心中终于形成了爱的钟乳石,她的手被少年抓住,顿时慌张起来,心里各种想法乱了套,仿佛一大家族遇上了紧急搬家,往日不见的东西一件件全都堆了出来,挤满所有空余角落。她感觉到少年的鼻息慢慢靠近:“天涯,我的天涯……”

她本想嗔他几句,为他玩笑的口吻。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整个人倒进他怀里。理智告诉她要起来,情感却让她越陷越深。少年低头,吻到了她的唇。

一个女人要的其实很少很少,只要她爱上一个人。

那一晚,潮汐声怂恿着热情的火苗燃烧,在棕榈树的阴影下,少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奉献,就像献祭于信仰的牺牲。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那样想,整个生命似乎流光溢彩起来。

少年在瞎子岛逗留了三天,这段时间足够他在女人的体内埋下生命的火种。三天之后,商船修缮完备,他便随船离去。临别时,他向她许诺,等他找到天涯,一定要让他们的爱在那里扎根。他匆匆吻了女人的嘴唇,便松开了她的怀抱。往后的岁月,女人那两片嘴唇日渐干涸,再也没有被人亲吻过。她还记得他的誓言,在她生命的每一时分,那誓言支撑着她,听惯了一次又一次潮起潮落。

海枯石烂。要毁灭爱情留下的余孽,造化将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那座名为天涯的岛屿,逐渐成了女人生命中不可动摇的坐标。若要她写下对他的思念,那一定就是一幅关于天涯的地图。当她独自面对黑暗,虚弱的爱情支撑着她活下去,她成了悬崖上孤独的望夫石。爱情的沉积与石灰岩变成大理石有着同样的渐进过程,每时每刻都在积淀。倘若此刻她的男人身在天涯,而她却在重洋之外,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那样想使她难过。

她每天都去悬崖边徘徊,她认得她男人的气味,她的嗅觉出于对爱人的渴望而不断进化,甚至成了一种异质,就连星光在她的鼻息之间也成了薄荷糖的清香,溶化它,就像溶化爱情中的每一丝苦楚。她可以从数里之外探得他的消息,可是他所在的船总是在靠近瞎子岛的时候就改变航向,她因此而恼恨海风。她唱着寂寞的歌谣,黑暗中窥听其他瞎眼女人与男子调情的声音。她低声地诅咒他们,诅咒一切有情人成不了眷属。她的诅咒唯有树枝上栖着的乌鸦们能够听到。它们转着漆黑的眼珠打量着树下的女人。

一个女人要的其实很多很多,只要她爱上一个人。

女人腹中的胚胎渐渐发育,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新生命规律而强健的心跳,对她而言,这既是喜悦,也是痛苦。她几次三番想要杀死他,像杀死一只蚂蚁。可是她没有勇气这样做,她何尝杀死过一只蚂蚁呢?蝼蚁尚且不忍,何况是自己的骨肉,无论如何她都下不去手。她开始对着阳光忏悔,她把自己内心的一个角落腾出来,给神灵安下了座位。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生命里就要投射进一丝光亮,而那光亮的来源正是她腹中的孩子。

她在邪念与忏悔的交替中迎来了她的分娩,乌鸦们为她放哨。夜晚石头森林僻静的角落,女婴的哭声显得旷渺而凄厉。她支撑着虚弱的身子,手首先摸上了孩子的眼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是一双怎样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带着对新世界新奇而莽撞的渴望,在四下打量。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拉长的嘴角哆哆嗦嗦,似乎喉咙里有了哽塞,肩膀也跟着耸动起来。她从发髻间拔出银针,用左手的食指尖试了试它的尖锐,足够刺穿黑夜,足够搅乱星辰。她将孩子抱到胸前,拇指和食指牢牢捏住银针。当她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时,眼泪便不可遏止,以至于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平缓一下心情,为了下针的那一瞬间既快又准。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练习了多次,直到女婴在她的怀里睡过去。她觉得,是时候了。

那根细小的银针在女婴毫无防备的睡梦中现身,犹如毒蛇纠缠上自己的猎物,它在她瞳仁的井中不断搅动,直到泥沙泛起,一片混浊。那一刻,住在石头森林里的瞎眼女人们听到了远处无数乌鸦的乱叫以及一个婴孩刺耳的啼泣。她们意识到了什么,都走出门来,迈着平稳的步伐,去追赶声音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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