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巴黎,冬季多雪,春季多雨。
细雨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子上没有停息。人在失明的时候,听觉和嗅觉总是格外灵敏,这样没有止境的珠玉落地般的声响对一向喜静的人而言,简直是一种酷刑。
乔靳南原本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突来的意外更是让他暴躁到极点,外面雨还没停又听到有异常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脾气发向了来人。
只是杯子碎裂的声音之后,并没有意料中的惊叫声。
安静。
有一双安静的眼睛盯着他,却也没有太久,脚步声远去,又回来,接着是清扫碎片的声音。
杜若的确没有太大的心情起伏。
已经很久,她对何衾生以外的事情都没有心情起伏。
她一声不吭地打扫好地上的玻璃片,再回来时,刚刚的男人已经靠回躺椅上。
屋子里拉着窗帘,很暗。她看不太清对方的脸,但只看轮廓就能猜出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你好,我是……”杜若打算自我介绍。
“我对你不感兴趣。”声音冷峻。
杜若闭嘴。
她没有过多的停留,退了出去,帮他关上房门,照之前被叮嘱的,整理好屋子,特别是洗手间,按顺序放好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毛巾,干净衣服。接着做饭。
没有什么特别累的事情。
只是男人的脾气不太好,沉默寡言,异常冷淡,似乎随时处于情绪爆发口,轻轻一个撩拨就会将人淹没得渣都不剩,而且他应该是非常骄傲的性子,去洗手间宁愿磕着脑袋也不愿意她扶一把,吃顿饭,宁愿摸摸索索地吃上两个小时,也不愿意让她帮个手。
杜若不太在意。
她要做的只是给他端茶倒水做点饭,整理好需要用的东西,在他的点滴快打完的时候通知护士,然后看着他。他需要帮忙就动手,不需要就看着他以免他出什么意外。因为他开口让她帮忙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数时候,杜若都是默默陪在一边。
他不说话,她也没有心情多说什么,他不需要帮忙,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故作热心地一定去插手。
杜若猜得没错,乔靳南这个时候正处于暴躁和冷傲的最高峰,一方面关键时刻,手头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却出了这样的意外,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另一方面他并不太接受这样正常生活都无法自理的自己,更不愿意让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所以在杜若过来之前,已经被他赶走两个护工,跟着他出差的助理和秘书更是连门都不让进。
轮到杜若的时候,她意料之外的安静和几乎为零的存在感却合了他的心意。
这种连雨声都厌恶的时候,任何一点聒噪都能燃起他心头那团火,杜若无声的沉默和淡漠的疏离感让他觉得没有人横加干涉他的生活,也没有人盯着他失明的双眼看。
等他渐渐接受失明的事实,适应这个暗无天日的巴黎,习惯了鼻尖时常充斥的消毒水味儿,突然有一天,在黑暗中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对这个可以整整一天一句话都不讲的女人有了那么一点好奇。
当然,这么一点好奇还不足以让他改变一贯的作风主动找她搭讪,只是有意无意地,竖起耳朵关注她每天都干些什么。
她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过来,第一件事是打开阳台的门窗,做早饭之前她会过来在他的房门上敲三下,提醒他起床,接着去洗手间在牙刷上挤好牙膏,杯子里倒好水,一起放在固定的位置,看着他走进洗手间,她才去厨房。
吃饭的时候她会看着,尽管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眼神的浅淡,不带任何情绪。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接着重新整理洗手间,应该是把它恢复成他惯用的样子,然后回他的卧室,帮他的手机充电,再给他倒一杯热水,最后默默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上,一直到他的水喝完,或者起身,眼神才回重新落回他身上。
一整天里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到晚上她会一直等他沐浴完,把洗手间重新收拾整齐再走。
接受失明的事实之后,乔靳南也接受了无法正常工作的事实,于是取长补短,每天打完点滴之后,安排两个小时的电话会议,处理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内容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一些商业机密,又有一天,他突然想,这个时候她会干什么。
于是非常难得的,竟然在工作状态分了神,无视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而是凝神捕捉身边的气息。
又让他意外了。
杜若在睡觉。
而且听呼吸声清浅温缓,显然是……睡着了。
杜若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那边睡觉。
整个巴黎都是何衾生的影子。
他们手拉手步行过整个小巴黎,一起玩儿刺激逃过地铁票,学过电影的男女主角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她放下马尾辫,让风把长发吹到他脸上。公寓里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装文青背靠背一起读书,从一个卧室嬉戏打闹到另一个卧室。学校里也是他的影子,他在校门口等过她,跑到教室门口吓过她,公共课装作他们学校的学生一起听课,在课桌下偷偷拉着她的手。
她的很多同学认识他,所有朋友都认识他,甚至很多她不认识的人也认识他。他们在她背后议论,说灰姑娘终于被王子抛弃了。说她本性暴露,三天换个男朋友,跟数不清的男人牵扯不清。
她无处遁形,除了乔靳南那边。
像是一方净土。
他不认识她,看不见她,不会问她:“杜若,你最近怎么样了?”也不会劝她:“杜若,何衾生不值得你这样。”
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没有何衾生的影子,也没有人强迫她说话,没有人打扰她。
她在出租屋里整夜整夜的失眠,在这里反倒能不知不觉地睡着。虽然时间不长,但每天能有两三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已经比之前的日子好过很多。
一开始她就没把在那边当成一份工作,更像是dr.bron给她的一种治疗方案,效果还不错。
工资按时薪算,现金日结,但她没打算拿。
她发现每到下雨的日子,那位姓乔的先生就格外烦躁,那种由内而外的烦躁是从气息和表情就能判断出来的。因为医院年代久远,公寓也都是老式建筑,门窗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她写邮件给医院反应了这个问题,表示愿意自己出资,把公寓的窗子换成隔音玻璃。
联系人来施工之前,她跟乔靳南说了一声,乔靳南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感的神情,她就当他是默许了。
施工当天,势必会很吵,而且会有比较大的灰尘,杜若知道他喜静也喜净,就问他:“乔先生,要不我带你出去散散步?”
从她过来这半个月,都没见他出过门,她也只是问着试试看,却想不到他答应了。
于是换窗的时候,她就带他出门了。
四月底的天气,如果没下雨,是很舒适的。不冷不热,阳光温度适宜,风也带着春天特有的和煦。
既然出门,就比不得在公寓里可以逞强,杜若还是扶着他。但他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异常,不愿意让她像搀老佛爷似得,转而拉着她的手,因为缺乏安全感,用的力度很大。
“你放心,我看着路。”杜若说。
拉着她的手就松了一些。
这种拉手是很纯粹的,没有男女之情,只是病人和看护之间必要的接触,杜若并不觉得不对劲,带着他在医院附近逛了一圈,然后在一个小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晒晒太阳。
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晒太阳的人很多,附近都是嬉闹声。他们之间还是惯有的沉默,一直到太阳下山,杜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牵着他回去。回去的时候不时有人回过头看他们。
杜若不由得跟着回头看乔靳南。
她很少注意他长什么模样,夕阳昏黄,显得他冰冷的脸上有了些许温度。即使和欧洲人比,他的长相也算是精致的,如果不是双眼没有光彩,应该会是个更加夺目的男人。
这样观察的眼神也就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她收回眼,跟他说:“乔先生,到了,我带你上楼梯。”
换了窗,公寓里果然不再那么吵了。
即使下雨,也听不到杂乱无章的细雨敲打窗子的声音。乔靳南对此很满意,满意的表现在“看”杜若越来越顺眼。身边的人顺眼了,心情也跟着顺起来,心情顺起来,工作都顺了,虽然他没出面,但有些项目还是进展顺利,只是需要他签字。
助理把文件拿过来,因为之前吃过亏,不敢进屋子,直接交给杜若,让她拿进去,他在外面等着。
杜若这些日子也知道这位乔先生应该是个很忙碌的商人,生病了还要每天花几个小时电话处理事情。她没多问什么,直接把文件拿过去,帮乔靳南打开钢笔递到他手里。
“这里。”她指了下需要签名的地方。
但乔靳南并不能从她的声音判断“这里”到底是哪里。
杜若稍作犹豫,就弯下身子,握住他的手,放在需要签名的地方,“这里签。”
这之后许多年,乔靳南回想起当时的杜若,首先进入感官的就是这一幕。
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体香,一捋碎发落在他的脸颊,有点痒,仿佛隔着皮肤挠在他心上。接着一只柔嫩的手搭上来,指尖冰凉,手心却是温热的,握着他的手移动,“这里签。”说话间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落在他耳边。
他清晰地听到心头“砰”地一声。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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