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厢过后已是黄昏。
自入冬以来天便愈发短了。我百无聊赖,推窗去看外面的景色,却见天边残阳如血,红色的太阳躲在一片绵延青山之后,已是只剩下一寸微亮的小头。
我恍然想到,远方城外那片山脉应该就是我落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被温召在宵遥剑下所救的链月山吧。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重伤初醒,惊讶的发现自己换了身体的记忆仿佛还在昨天,转眼我在这刈州城里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了。刈州城,我放眼远眺,虽说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我却从没有好好看过这座恢弘的都城。
便是那夜横穿半城,奈何心绪纷乱,脚步匆忙,却也不曾留心赏景。
不得不说,这刈州城实在是美轮美奂,堪比之前我在任何影视剧作中的拍摄布景。远方西市鳞次栉比,在夕阳下映出壮丽凄美的轮廓。沉肃的蠡府鹤立鸡群,在那一水的低矮平房中便显得格外扎眼。
而近看东市更是遍地琼楼玉宇,大大小小俱是飞檐斗拱,好不气派。而眼前桃销楼两幢前楼近水楼台,愈发显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我垂首再往近看,却见院子里华灯初上,穿堂风幽幽拂过,老桃树便随着丝丝缕缕的酒香轻摇枝叶。
许是桃销楼地气暖润的缘故,不同于蠡府花园内那片枯败的桃林,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桃树的叶子竟还都不曾尽数枯落,青黄参半的枝叶随风拂动,在这喧嚣世俗的青楼中很有几分淡泊闲适,无欲无求的超然意味。
我耐不住性子,隐隐听见前头的声音渐渐热闹起来,便索性出门四处逛去。
不比在蠡府的日子时时谨小慎微,处处恪守规矩。在这逍遥快活的桃销楼里,我就像入海游鱼一般畅行无阻。想是花姨一早有过嘱咐,无论我行到哪里都没有下人多问一句。只有在我主动开口时,他们才会微笑着行过一礼,再知无不言的为我解答所有的疑惑。
在他们口中,我大致对这里有了些许了解。桃销楼大大小小共有客房八百间,后楼为天字,中楼为地字,前楼为人字。
除客房外,前楼还有堂客饮酒作宴的散座雅间,中楼设了恩客寻欢取乐的春巢暖穴,后楼则是花姨私隐办公的财库账房。而卧房,库房,厨房等便一并设在三幢大楼两侧的围楼庑房中,各楼相互连通,来往极是方便。
我心情愉悦,先去前楼听乐伎唱支小曲;又往厨房问跑堂讨些小食;再进跷室求师傅推拿按摩,晃晃悠悠直至两个多时辰才在中楼顶层被下人仓促拦下。我瞬间会意,便羞赧万分的回头去了。
映着月光在后院老桃树下井口旁的石凳上品了半杯桃花酒,我醉意上涌,身上生起三分凉意。抖擞抖擞精神,我便意兴阑珊想要回房休息。
进了后楼,才要扶着木头扶手爬上楼去,却突然听左手边一间客房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瓷器砸碎的声响,随即便是模模糊糊几句男人的怒骂。我停下脚步,一时被这鲜少出现在后楼的响动惊住片刻。
转念一想,入了夜花姨必定在前头忙着招待客人,后楼除了下人又一向少有人至。此刻若真碰见了什么无理取闹的住客在这里撒泼撒痴,可不是要靠我这个亲比干女儿的侄女出面摆平。
仗着几分酒意,我便回身行至声音传出的房门前,才欲扣门,里头却又将一只酒杯砸的粉碎。
“什么天下第一楼,我呸!叫几个姑娘作陪,还要劳动爷去前头爬楼,拿什么规矩做推辞——”里头的男人像是酩酊大醉,又咣咣拍了几下桌子,“拿了爷的赏钱,一个个还不是滚得痛快!这会子想是嫌银子不够,回来路上又不痛快了?告诉你们,爷府里有的是美人,原是到这腌臜地界野路子换个口味,你们真当你们这破窑子是个台面了!”
这样的污言秽语,听在耳里不免有气。可却到底有些拿不准主意,我并没有花姨舌灿莲花的好本事,一向最不会的就是周旋劝息,曲意逢迎。只怕若真的插了手摆不平不说,反倒给花姨惹了祸事。
心中正自犹疑不定,却听里头的嫖客胡打海摔,再度破口大骂起来:“泥腿子们!知道爷爷是什么身份吗?别说几个姑娘,只要爷爷开了口,便是你们管事的花婆子怕也只有端茶送水的份!今天爷爷赏脸,你们这般怠慢,当真不怕爷爷来日叫人一把火烧了你们这孬窝——”
我正压抑怒火,却见眼前房门豁地大开,不免一时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半步。
却见开门的果然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他面相剽悍,体格笨重,一张浑圆胀红的大脸下叠了下巴一层又一层,此刻醉意迷蒙,一身腥膻。乍见了我竟无半分惊疑,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将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瞟扫到头,略是一怔,便颤着肥厚的双肩奸笑起来。
“不怪是天下第一楼,果真是有些名堂的…”那嫖客色眯眯盯着我笑个不止道,“藏着这么美的倌人,可不是轻易不敢见人吗!罢,既然来了,也不枉爷爷这一晚的苦等——”
那嫖客作势便要来拉扯我的肩膀,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向后扭身一闪躲了开去,适才的朦胧酒意早被直直窜起的怒火冲的烟消云散。想要回嘴,却到底顾念着花姨,又看眼前之人虽品貌不佳,却是通身的珠玉华彩,贵气逼人径自不逊侯爷素日在府中的便装,家大势大可以想见。
颤栗许久,到底勉强软下声气道:“客官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楼里的人,不过碰巧经过您的客房罢了。时辰不早,您要是再没别的事情便早些安置吧,也省得嚷的整个院子不安生……”
“笑话!他们什么身份,哪里管得到爷爷头上!美人儿,你也不用理会别人,今晚咱俩有什么体己话,好好在房里说便是——”那嫖客见我再度甩开他拉过来的手,非但不怒,竟嗤嗤笑了起来,“——有性子,便是你这种新鲜水灵的清倌才惹人喜欢。花婆子也算识相,既然今夜将你留给了爷爷,你也不用诸多顾忌,只管同爷逍遥快活便是——”
“——客官自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这里的伎女,你还纠缠什么!”我大惊旋身躲过那嫖客拥过来的身体,愈发怒得不可遏制,“——怪道他们收了你的银子也不愿意带女孩儿来陪你,这般泼皮无赖,桃销楼不接你的生意也罢!”
“臭娘们儿!还来劲了是不是!别以为你生了副好面孔便硬了骨头!”那嫖客受了重话,扯着嗓子喊得愈发洪亮,“清白又怎么,你这样的爷爷见得多了,一个个还不是抢破脑袋爬爷爷的床——见了钱什么贞洁烈女放不下姿态,你那张鸟嘴还有爷爷裆里的银子硬不成——”
动作发生得太快,我将要喷出眼眶的怒火遽然被惊惧冰冻。只见那嫖客嘴里尚未骂完,一掌便被我身后推出的大手打翻出去。
那掌实在霹雳迅猛,却见那嫖客肥壮的身躯在空中连滚了三圈方伴着一声巨响飞扑在他房中的桌案上,砸的是桌崩盘碎,一塌糊涂。
我迟钝的将自己的目光从他满是碎瓷汤水的身上转回身后,触目所及仿若清风拂面,却是一位通身兰缟,长身玉立的清秀少年,此刻正缓缓收回右掌,昂首对着那早已如落汤螃蟹般的嫖客怒眦欲裂。
“你嘴里吐的可是人话么?这般恶臭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