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尚算顺利,因着时辰还早,熹微晨光中尚未完全苏醒的刈州城仍自寂寂无人,直至穿过长宁大街,到了西市方才看见大街小巷中赶早摆摊营生的商贩百姓。
虽然并不担心有人察觉我将劫法场的计划,然而一想到侯爷的蠡府也在西市,我的心中便又生出许多担忧,不由压低风帽,将訇襄剑小心收于袍中疾步而行。
早已打探清楚,此次行刑之地乃是刈州西南角的旧市口街道,许是那里地处偏僻鲜有人至,我并不知道宫幄选择这样一处地方作为刑场的原因所在。
然而顾不得这么多——那可是我的水晴,即便他们要在宫中将她处决,我也要杀到御前,与我这个此生最亲密的朋友同生共死。
如此想着,脚下便愈发加快了步子。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我总觉得越临近这旧市口喧嚣来往的行人便越稀少,直至旧市口街头,似乎连空气中的风都变得愈发滞涩阴冷。
我环顾四周,却见眼前一片一如西市其余街道的房舍破败不堪,阴风吹起地上一层积灰的枯枝败叶,似乎这条死寂而诡异的街道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一般。
我抖索抖索逐渐被寒气侵袭的身体,继续缓缓挪步往街尾走去。然而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便加重一分。
正如适才的推测,这条街两侧果然都是死气沉沉的荒废房舍,与西市其余贫穷破落的街道不同,这里甚至连一丝活人的声气和温度都没有。耳畔的风声尖锐刺耳,仿佛千百哭诉哀嚎的冤魂。
心跳越来越快,脚下的步子却变得愈发沉重。转眼已经独自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却仍然没有见到任何军队,哪怕一个押解囚犯的官兵。眼看再几步便是巷末的广场,我不由心慌驻足。没有了自己的脚步声,空气中的风声便愈发显得尖锐。
然而除了这阵阵阴风,整个旧市口街道又哪里还有半分响动。
没道理啊,我记得很清楚,小寒之日,旧市口末巷,水晴将由四皇**幄亲自监斩受刑。为何这里不光没有想象之中熙熙攘攘围作一圈观刑的百姓,甚至竟连行刑的官兵都不见一个呢?
心中狐疑,我再度移步前行,往前方不远处的广场徐徐走去。就在双脚走出街道阴影的一瞬间,身后陡然一阵风声呼啸。我愕然回头,却见一张巨大的铁网迎面直直扑了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下腹肌肉猛然一紧便传来阵阵抽痛,我一时痛得腿软,直直便倒了下去。
那张铁网已然正正当当将我的身体缚住,冰冷金属的不适触感让我顿时心生层层翻涌的愠怒。我一声暴喝,抬手便将訇襄剑一把抽出——剑光闪过之处,铁网顿时被劈作两半。
撑地才欲起身,肩膀顿时传来一阵凉丝丝的刺痛。低头去看,却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适才走过的街道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抬眼去看,却是一队几近百人的官兵从两侧破败的房舍中冲出,步履整齐的跑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是个圈套吗……
心中一急,眼前便倏地有些可怕的眩晕。
我连连动作剧烈的摇了摇头,却发现已然看不清周遭的东西。全身开始阵阵不可抑制的抽搐,我只想立即离开这里,气沉丹田猛的站起,腿上便加了几分力道。
我腕上狂舞,吃力的使出灵犀九式中凤凰翙羽的绝顶武学。那些官兵不过勇莽匹夫,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剑招,一时间便被我冲开了阵势,啊啊呀呀的乱做了一团。
我不愿恋战,脚下一蹬飞出丈许,便踉踉跄跄的原路往回跑去。嗖嗖两声,背后又是一阵刺痛。反手一摸,果然又被人在暗处放了两针。头脑天旋地转,我的视觉几乎已经完全丧失,唯有徒劳的在原地脚步虚软的打转。
官兵再度围困上来,只是见我如发疯一般的狂舞宝剑,一时也生了胆怯,只是围着我一圈圈虚晃着钢刀,并不敢冲上来与我硬拼。
“让开。”
一个冰冷黏腻的男声仿佛从千里之外幽幽传入耳中。那队官兵乍闻此令,立即纷纷行动,将围着我的大圈退出一个缺口。却见一个黑衣身影大步流星向我走来。我又惊又怕,使尽全力将訇襄剑指向他的方向。可那个男人却并未驻足,反而快步依旧,行至我眼前的时候突然飞出一脚,将我的訇襄剑踢落一旁。
“——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并没有答话,只是突然俯身,往我的颈窝一把插入三根冰凉的银针。我负痛低呼,强睁着双眼怒目向他。然而眼前一片混沌,却是已然完全看不出他的样貌。
“带走。”
两个官兵得令一左一右拉住我的胳膊,起身的一瞬间天旋地转,头脑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双眼一黑,我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昏睡。
一盆冷水遽然从天灵盖直直泼下,我猛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腕上一阵酸痛,定睛看去,却是已被人用麻绳牢牢绑起,一圈圈勒得双手又肿又红。而自己的身下潮湿冰凉,原是一捆散开的发霉稻草。在这空无一物的狭小房间中,却也是唯一能容身的所在。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里?”
“这是寰亲王府。”
眼睛终于适应了开门招进来的刺眼阳光,我看清站在我身前膀大腰圆的男人的轮廓。一跃想要上前打他,却被脖颈上的镣铐狠狠一扽,狼狈如丧家之犬一般摔回地上连连咳嗽。
“野货,比之前那个妖女还能折腾。”那壮汉呼哧呼哧冷笑道,“进了寰亲王府,你还指望能逃出去不成?”
“劝你嘴巴放干净点,免得来日落在我手里死的太惨。”我咬牙低吼,“水晴呢…水晴在那?你们把她关在哪了!”
“与其问她,你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那壮汉轻蔑道,“敢劫法场,还伤了四皇子殿下贵体,真是狗胆包天。”
“什么四皇子…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愠怒道,“叫宫帷出来见我!”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猝不及防甩在脸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失了平衡往下一倒,又被脖颈上的镣铐狠狠扽住。我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楚连连干呕,心中却已是怒到了极处。
“贱人,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寰亲王尊名岂是你可以乱叫的。”壮汉冷道,“不过算你有福气,虽然王爷日理万机不会来见你,四殿下却说过等他养好身子,也是要亲自来提审你的。”
“——他要审我什么,我又没有犯什么罪!”我狂怒的向他暴喝道,“你们仗着权势随意抓捕凌虐良民百姓,这刈州城还有王法吗!”
“王法?如今我家王爷深得陛下宠信,他的命令自然就是王法!”壮汉一脸神气,转首对我咬牙切齿道,“你形迹可疑在先,意欲刺杀四殿下在后,还敢妄称良民百姓,当真是个不要脸的贼贱人!”
“你放屁!我根本就没见过宫幄,更遑论刺杀他?”我怒道,“若我真要杀他,他又怎么还没有死?形迹可疑之说更是荒谬,我不过…不过在刈州城里闲逛游玩,你们又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
“你还真是巧言善辩。若非官兵忠勇救驾,四殿下只怕只怕便要命丧你的剑下!”那壮汉狠狠踹了我一脚道,“闲逛游玩…试问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无事会在那鬼气森森的旧市口乱转?你的剑尚在府中留证,还有什么可赖的?”
“——我…我行走江湖,随身佩剑又有什么稀奇。至于为何会在旧市口…还不是你们曾张榜说今日会在那里斩杀尾教逆徒,我想看个热闹又有什么错处了!”
“蠢婆娘,你这便是不打自招了!哈哈!”
那壮汉仰头嗤笑道,“罢,爷爷便与你分说分说,也免得你来日上路做了一只呆头糊涂鬼——那旧市口原是焚化前朝叛民的尸体之地,十二年来犹如禁地一般无人踏足,试问刈州之内谁人不知?到底是四殿下的妙计,把在那里斩杀尾教逆徒的消息放出去,平民百姓自然不敢前去观刑。能在一大清早带着兵刃现身前往的,便也只有不顾一切想要救那妖女出去的尾教同党了!”
“——什么…宫幄没有处决水晴?”我目光一怔,随即发疯一般的向那壮汉扑叫道,“那她现在可还活着?你们把她送到哪去了?宫幄有没有为难她,有没有对她动刑?你说话呀!”
“真是个疯子!”那壮汉一把将我搡回角落骂道,“四殿下果然没有抓错人,你承认了是她的同党便好。爷爷无心在此同你饶舌,有什么话你且想清楚,回头四殿下来时在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倒也能省去许多苦楚,死得痛快一些!”
“你们到底把水晴关在哪里,到底要关她到什么时候!”我歇斯底里怒吼道,“我要见宫帷…让我见宫帷!我有话要当面找他问清楚!”
却见那壮汉并未应答,只是蹲身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拉至身边,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胡乱蜷作一团塞进了我嘴里。
“果真是同党,嗓门都一样的大。之前那个妖女就用过这招,得亏爷爷想到这个法子。”那壮汉拍着手起身冷笑道,“今晚爷爷便在外面守着你,若再敢不安生,当心你的舌头!”
房门吱噶一声重重关上,柴房重归一片寂静阴冷的黑暗。我仍自痴痴怔怔的躺在原地,任由双手因融化了稻草上的粒粒冰碴而传来阵阵冰冷的痛感。
水晴…水晴并没有被处决,那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真的在宫帷和宫幄的手里,如果在,此刻又是否同我一样被关押在这寰亲王府的某个阴湿黑暗的牢房里?她若是被当做尾教的人,又会不会遭到他们的严刑拷打……
还想呐喊,奈何那团麻绳已经插入了我的咽喉顶端,每一吞咽那些粗糙的绳索便会摩擦得喉管疼痛不已。我被呛得眼泪直流,却已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如此煎熬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蒙的睁开眼睛,却见纸窗外已然漆黑一片。房门再次被打开,仍是那看门的壮汉,却见他连连抖索着冰冷的身体,蹲下一手将一碗泔饭推到我身前,一手粗鲁的将我口中的麻绳抽了出去。
“快吃,上头传了消息,四殿下明早便会提审你。”
我被呛得连连干呕,四肢因为长期的冰冻和饥饿而失去力气,只有酸软的搭在肮脏的地上。
那壮汉见我如此,便愈发不耐烦的连连催促。我扫了一眼那饭碗,粗劣的黄陶上凝结了许多污秽,里面灰黄一团的稀饭,显是从泔桶里随意淘澄出来的。
然则虽不是人吃的东西,此刻的我却已是饿得眼冒金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颤抖着端过脏碗,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便往喉咙里灌。冰冷的秽物流过舌根便是难以忍受的腥臭,加之早前喉咙被磨得肿痛,一时忍不住,我便将稀饭一口喷在了那壮汉的身上。
“臭娘们!”那壮汉先是一愣,随即火冒三丈跳起身来,“爷爷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他说着便抬腿向我踢来,我本能的扭身一躲,那壮汉便踢了个空,冷不防摔在地上。我趁机一脚抬起砸在他的头上,那壮汉嗷的一声嚎叫,怒不可遏便向我爬来。我大惊失色,脚下运气向他面门猛蹬,一脚踩住他伸来想要抓住我的右手,一脚牢牢抵住他的脸。
胳膊抻得疼了,他便叫的愈发狂躁。僵持许久,他突然腾出右手向我小腿连锤数拳。我负痛松劲,他便将我双腿一掰站起身来,暴怒的向我腿上踢了一脚。
我脖颈双手被束,加之一日未曾进食,谅是一身绝顶武学此刻亦无从施展。唯有咬紧牙关用双手护住命门,任由自己狼狈的躺在地上被一个不动武功的莽夫拳打脚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