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馄饨(1 / 1)

天还没有黑,祝家楼里就热闹起来了。出去上班的、上学的人都回来了。出去买饭的,自己支着炉子在门口做的,站在那里说话闲聊的,等等。

今日的人格外多一点。

马天保蹲在门口,半开着门,支着小铁罐炉,里面放了半块残煤,是张妈从炉子里挟给他的,不过说只是今天看他刚来才给他半块煤,天天来要煤可不行,外面的煤车隔几天就来一次,也不贵,三十块煤五毛钱,算很公道了。

他答应明天就去买煤,张妈才点了点头。

炉子上放的是洗刷干净的砂锅,里面是已经煮过很多遍,已经闻不到药味的药渣子。

他尽量多煮了一会儿,像是要把这残渣中的药力都煮出来。

邻居们或是站在楼梯口,或是站在楼梯上,假装不在意,其实都是在谈论他。

他已经用那两块钱去洗了个澡,理了发,将旧衣泡在了那个破木盆里,换上了外面二手店里买来的旧衣和鞋,看起来虽然仍显得穷了点,但已经不至于会被人侧目了。

今天一天他就没闲着。

马父马母也用他烧好的水兑了,擦了擦身上。马母换上了张妈送的衣服,马父就只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了,反正他也动不了。

马天保今天除了给自己买衣服,最要紧的是买了一个新夜壶,一个新马桶。

住在医院里时,医院里有马桶和夜壶。搬到垃圾场的时候,那里也不必讲究,大家都拉在外面。

现在,家里最新的东西就是摆在墙角的马桶与放在床底的夜壶了。

马天保将药汁滗出来,放在已经刷干净的、邻居送来的碗中,小心翼翼的端进屋去,递给马母。他再跪到床上,用力将马父架起来,靠在墙上。

他说:“妈,你喂爸喝药,我去买两碗面条。”

马母一边答应一边叮嘱:“你爸那碗加个鸡蛋,我那碗就别加了。”

马天保:“妈,你也需要补一补营养。”

马母担心道:“唉,这边的摊子贵啊……”

那也要吃饭啊,一整天只吃这一碗面条了。

他把药渣倒到萝筐里,散开、铺平。将那砂锅拿到水房洗净,就用它去买面条。

马天保合上门,没有锁,钥匙只有一把,多配的只能自己去找锁匠,一把就要五毛钱。钥匙在他身上,想锁上门吧,又担心房间没窗户,万一出事马父和马母跑不掉。

虽然只是去门口买面条,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也不放心。

他恨不能把父母都拴在裤腰带上。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马天保在门前犹豫半天,身后的邻居们仍在小声议论他家。

“劳驾……”他转头诚恳的说,“我出去买饭,要是我爸妈有事喊我,麻烦诸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街上。”

“小声议论”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七八个人答应他。

“行行行!”

“你去吧,放心,真有事我喊你。”

“是啊,叔叔阿姨有事,叫我们也行啊。”

马天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看他们八卦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仍然小跑着出去,看到街对面背街小巷子口那里有一个小摊子正在冒水汽,连忙提着砂锅跑过去。

那果然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左边是个大锅,热滚滚的,另一边是个大案板,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揉面,旁边还有两个孩子,都没有多大,一个剪着西瓜头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上学堂的样子,旁边是他姐姐。

姐姐在小凳子上切葱花,男孩在客人之间来回转,不停的说:“面条、馄饨都是两毛钱一碗,加一个鸡蛋两毛五,加两个馄炖也是两毛五。”他看到马天保手中的砂锅,知道这是来买饭的,不是看热闹的,马上问:“先生要吃什么?面条还是馄饨?馄饨一碗六个,素的里面放了鸡蛋,荤的放了虾和猪肉。”

马天保咽了口口水,说:“两碗面条,加……两个鸡蛋。”

男孩马上说:“好的,先生!一共五毛钱!还有饼,要饼吗?夹酱瓜的。”

马天保摇摇头,他掏出五毛钱,男孩收起来,将他的砂锅接过来,端端正正的摆在锅旁的一排碗旁。

夜色渐渐降临,街上的车流多起来,车灯汇成河,在夜色中闪烁。

路人行色匆匆。

这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味和热气。

一个客人吃着馄饨就说:“这肉怎么少了?我吃着全是葱啊。”

另一个也跟着说:“我吃着这肉也没有以前多了。”

摊主连忙说:“各位,唉,这也不是我故意缺斤短两,我在这里卖馄饨面包都快四十年了,什么时候都是诚心做生意,这各位都知道!这样,今天一人多送两只馄饨!”

他这么一说,客人们自觉占了便宜,就都不叫了。

摊主连忙数着人数,下了双倍的馄饨。

马天保顿时心动,要是鸡蛋都换成馄饨那可就太值了!要是以前,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明摆着要占人便宜。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呢?他连忙对男孩说:“我那鸡蛋也都换成馄饨吧。”

虽然摊主说的是买馄饨的多送两只,马天保这样的本来不该加。不过现在客人都围着,他又是理亏在先,只好自认倒霉,给了马天保六只馄饨。

结果后面的人一见这样,全都改成点一份面,加两只馄饨,这样摊主再多送两只,就是四只。

一碗馄饨才六只呢。

这摊上卖的馄饨本来就个头大,小孩拳头似的,馅又团得紧实,普通人吃六个馄饨,就根本上饱了。

摊主摇头说:“哟,这下可亏大了。唉。”

不过今晚这生意倒是好做了,卖完就能早点回家,所以摊主夫妇两人并两个孩子都更加勤快起来。煮面煮馄饨的妻子手脚更麻利了,男孩算账收钱更快了,姐姐切葱花撒虾皮调底汤手快得像拨弦了。

有客人还想着刚才的事,问他:“是成本太高了?”

摊主叹道:“哪儿啊。我今天去买猪肉,那肉铺的老板关门不做了。”

这一讲,住在附近的人都纷纷道:“对啊,我对门的人今天去买肉都说敲不开门。”

“中午我公公要吃猪耳朵下酒,使我去买,没买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摊主说:“我只好跑远了去买肉,结果去晚了,人家不肯卖我那么多,只好少买点了。我还发愁明天怎么办呢。”

“怎么不做了?没听说他们家出什么事啊。”

“他那个老婆穿金戴银,天天抱着她那个儿子在街上逛,日子过得挺美的。”

“听说是他后老婆。”

“哪儿啊,那猪肉刘在乡下有老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他跑到城里来开肉铺,又娶了这个,又生了个小的,从此就不肯回去了。”一个客人笑着说,“他以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个老婆还从乡下给他送猪过来呢,一个女人拉着板车,拉着三百多斤的猪,能干着呢。”

男孩把马天保的砂锅给他端过来,“客人,这是你的,好了。”

砂锅里是满满的一锅!香气扑鼻。杏子般大的馄饨浮在上面,汤面上撒着葱花、紫菜、虾皮和榨菜,还滴了两滴香油。

马天保顾不上再听他们闲话,端着砂锅回了祝家楼。

楼梯上的邻居们也都回去吃饭了。

马母竟然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看到马天保回来,她连忙打开了灯。原来刚才他不在家,马母就把灯关了。

马天保把砂锅放下,让马母和马父吃饭。

马母说:“你吃,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喂你爸。”

马天保摇摇头:“没事,张妈说会给我留饭的,我到时再吃。”

马母还要再说,马天保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抄写的纸趣÷阁和墨水,还有几个空白的信封,他说:“妈,我写几封求职信,就在外面路灯下,趁着现在路上人少,我要赶紧去。”

他不等马母再劝就拿着东西出去了,就在祝家楼外的路灯下,坐在地上,把纸放在膝头写,因为无处着力,他又没有浪费的资本,心里又紧张不安,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来回计量才写下,每一个字、每一个趣÷阁划都工整无比。

他心里计算着要去哪些地方,英文的写一遍,中文的再写一遍,还想着要是能用毛趣÷阁再写一遍就更好了。

夜色渐深,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变少了。

马天保一心一意写求职信,没有办法顾忌别的。

苏纯钧从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祝家楼,然后就看到了马天保。

他以为是个乞丐,掏口袋想给他两毛钱让他到别处去,走近才看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当铺淘来的旧衣,跟着就认出了他。

他走到旁边,看马天保是借着路灯写字,就刻意避开光线,不挡他的视线。

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写求职信。

等马天保写完这一句,他才说:“我那里有桌子,可以借你用。”

马天保一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苏先生,您回来了。”

苏纯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求职信写得挺好的,你想去哪里求职。”

马天保以前在学校时想去的都是报馆或编辑部,从没想过要去公司求职。他现在饥不择食,又毫无头绪,所以打算沿街走过去,哪间公司都去敲门问一问缺不缺人。

苏纯钧不愿看他四处碰壁,道:“外国银行就算了,那里除了外国人就是印度人,他们不用中国人。除非你有留学背景,在他们的学校里读过书,是校友才好办些。”

马天保听了自然十分难过。

苏纯钧继续说:“不过,他们那里的收发室倒是很需要有人帮忙写信和信封,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收些回来写,像是贺年片、生日卡,这些都可以。他们是要发给客户的,所需量极大,又需要会写英文的人。我看你的英文字写得很不错,可以一试。”他抽出马天保写的英文求职信,说:“拿这封信去,当面交给他们,如果你英文说的不错,也可以直接表演一下,这份工作拿到不难。三百件的话,可以赚一块钱。对了,要是你嘴甜,还可以吃他们那里的糖呢。”

苏纯钧笑眯眯的说。

这可都是他当年的经验呢。

马天保会读写英文,口语其实是没有太多把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与外国人对过话,只是跟同学练习过。他此时下定决心,也壮起胆子,决定去试试看!

他跟着又指点马天保,要是钢趣÷阁字和毛趣÷阁字都会写的话,百货公司也是需要大量的信件的,都是送给客户的,都要亲趣÷阁去写,所以他们也愿意付钱请人写。

“那里是五百件一块钱,不过因为要写毛趣÷阁字,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封毛趣÷阁字的求职信,再附上两首诗,这就十拿九稳了。”

马天保从小长在金公馆,虽然金家没有掏钱专门送他去上私塾,但他要不是勤奋又聪明,也不会成为王公子与孙炤的小伙伴。所以,他是会作诗的。虽然不高明,但吟诵几首合乎时节的诗句是手到捻来。

苏纯钧拉着他进去时,看到他的脚还是一拐一拐的,皱眉道:“你最好还是把这腿治一治。你总不能靠抄信过一辈子吧?治好了腿脚,工作才更好找。”

马天保苦笑,他哪有时间?也没有钱。家里全部的钱都要先给马父和马母治病。

他感激道:“多谢苏先生教我。”

苏纯钧上楼时看到马家的新家就在一楼,还特意在门前跟马母打了声招呼才上去。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又去敲祝家的门。

今日他回来的晚了些,以为祝家已经吃过晚饭了,不想门一开,张妈呼道:“万幸,可算回来了一个!我去给你盛饭,苏老师,你快去坐。”

苏纯钧笑道:“还有我的饭呢?这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

杨玉燕笑盈盈过来拉他,两人站在餐厅门前说话:“我们早吃过了,只是今晚我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姐姐吃,张妈就做多了。”

杨玉蝉在卧室里算账,要给祝颜舒看的,这几日家里的钱花得多,名目又零碎,她边记边写边算,都顾不上管妹妹与苏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密说话了。

张妈今天特意包了馄饨,早就准备好了,人一进门就可以煮,一会儿就能吃上。

苏纯钧闻到香气,坐下高声说:“张妈,别担心!多少我都吃得下!”

张妈端着碗过来:“你可得了吧!我就费这一回事,还不是瞧这几天你们都没怎么吃好。这又不能久放,我只包了五十个,明天早上再吃一次就没了。”

苏纯钧有日子没吃这种自己家包的馄饨了,皮薄如蝉翼,在鲜汤中浮浮沉沉,每一个都能看到里面包着的青菜与粉色的虾肉。

他一口一个,烫得舌头都要起泡仍舍不得吐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眼泪都要挂下来了。

“好吃,真好吃,天啊,我今日才算是过年了。”苏纯钧大加夸奖,夸得张妈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这时有人敲门,张妈连忙说:“锅里还有呢,你不够吃再去盛。”就匆匆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马天保,张妈一见他就说:“我给你拿,你不要进来。”

门没关,马天保就站在门口,依稀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好像有苏先生?

他不敢进去,不敢探头,反而要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生怕惹人生气。

张妈提着一兜馒头,还拿了一罐子酱菜,拿给他说:“我自己蒸的枣馒头,还有这个也是我自己炒的,你拿回去吃吧。”

东西都是新做的,说是“剩饭剩菜”。这都是祝家照顾他的自尊心,在千方百计的照顾他。

马天保抱在怀里,深深的鞠了个躬,转身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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