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雅和叶大强在一片草地上斗蟋蟀，两人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大叫：
“加油，敌敌畏！”
“加油，小强！”
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有人气鼓鼓地叫：“阿强，还不快去把牛牵来！马上就要回家了！”
是哥哥。
哥哥黑着个脸站在不远处，早上到现在，他一直跟大伯爸爸他们忙个不停，又是摘玉米又是帮爸爸叔叔打包，这不，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搬到牛车那里，又累又渴，一身的汗，叶静雅和叶大强呢，玩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长，尤其是这叶静雅，名义上是劳动改造来的，可刚一到目的地，就被安排同叶大强一起看牛，两人一起看家里唯一的一头牛，这会太阳都快下山了，还只看见人没见着牛。
这是叶静雅长这么大头一次放牛，机会难得，说来这还得归功于妈妈。情况是这么个情况的——
坏蛋们拉走家里一大卡车粮食后，妈妈把她狠狠揍了三顿，骂了五回，仍不解气，不解气的妈妈于是决定把她撵到地里来干活，以达到改造的目的，于是一大早便将她从床上拎起。
“叫你贪吃，叫你不长记性，出去流身汗脱层皮累得你骨头散架，看你知不知道花生玉米都怎么来的……给我听好了，今天出去大人干什么你就得跟着干什么，大人喝什么你就喝什么，敢挑三拣四偷懒睡觉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告诉你，这就叫劳动改造！”
然后，叶静雅搭着牛车到地里改造来了，然后爸爸安排她同叶大强一起看家里唯一的一头大水牛，然后她和叶大强吃饱喝足睡够玩得差不多了又发现斗蟋蟀这个更好玩的，然后他俩便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斗起蟋蟀来，然后太阳就快落山了，然后哥哥出现了……
这两人谁都没理会哥哥，只管拍草地拍大腿地叫喊着，帽子里两只蟋蟀斗了半天还未分出胜负，此时正小眼瞪小眼。
“马上就天黑了，还玩！还不快去牵牛过来！”哥哥的语气非常大人，确切地说是非常妈妈，尽管他只比他俩大一岁。
两人胡乱应了声“马上就去！”头都懒得抬一下。
见他俩比牛还难以说动，哥哥气呼呼地走了，走向自家的地里接着干活。远远的，牛车那里，爸爸和叔叔各自把肩上的大袋玉米抛到车上，那座小山更高了。
“走吧，我们去看看牛在哪里。”叶大强忽然良心发现似的说。
“那算我赢。”
其实敌敌畏已经被小强咬得差不多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叶大强可不傻：“你的敌敌畏都快被我小弟咬死了，怎么又算你赢？”
“谁说我的敌敌畏快死了？你看，它还厉害得很呢，不信再比一次。”她指着斗盆睁眼说瞎话。
“比就比，反正我小弟赢定了，小强，加油！”
“敌敌畏，加油！好蟋蟀，你要赢了我还喂你粥吃。”
叶大强转过脸，问她：“蟋蟀也吃粥？”
“不知道。”
“你不是喂过了？”
“我不知道它吃了没有。”
“……”
这时，忽然传来破哑的叫声：“快来人啊！这谁家的牛快过来呀！人呢？唉，作死呀这是……快来看看哪这谁家的牛，把我这一大片黄豆全给糟蹋了，你们倒是过来看看呀……”
两个小人互视一眼，翘首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位大娘手里牵着一头肥硕的大水牛，正朝这头走来，不时左顾右盼。
“二哥，那个牛跟我们家的牛好像哦。”
“那就是我们家的牛……”
“……二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天天跟它在一起……我们家的牛是所有的牛当中最大的。”
“那……可不可以假装不认识？我们不认识那个牛……”
“等大伯来认我们会更惨。”
“要不我们先溜回去？”
“二娘会把我们打死。”
“那……怎么办？”
“去把牛要回来！”
叶大强毅然站起来，决然地朝大娘走去，叶静雅只好毅然决然地跟上。
“你两个，这牛是不是你们的？”隔着好一段距离，大娘便虎着脸厉声质问。
二人吓得止步停下，叶静雅脑袋几乎缩回脖子里去，拉着叶大强小声问：“二哥，真的不可以假装不认识吗？”
叶大强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大娘又吼道：“你们上古村的吧？说你们爸妈在哪？赶快去把他们叫过来！马上去！”
大娘头顶似乎都在冒火，嘴角渗出白沫子，面目都扭曲了，看过去好不吓人，忽然之间，叶静雅很深地觉得妈妈实在是一个温柔极了的妈妈。
两人的不作声更加叫大娘暴跳如雷：
“快去叫你们爸妈过来！你们自己看看，我这一大片黄豆马上就要收了，现在好了，都糟踏完了，啊，你们就这么放牛的？！爸妈在哪？快说！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把牛拉回去，你们自己回去跟大人说清楚了，要牛就拉三袋黄豆到我家来！”
“三袋？！太多了……”叶静雅本能地叫出来，要知道昨天才刚被拉走起码三十袋玉米、花生，为此自己还挨了三顿打五顿骂呢。
“太多了？你们自己瞅瞅，瞅瞅我这片黄豆，多好的一片黄豆，原想着过几天就来收了它，这下好了……我这才转身的工夫……三袋！一粒都不能少！”
兄妹俩踮起脚来一望，哎呀呀，果真大娘说的一点没错，完全没有夸大其词，不远的前面一大片金色的黄豆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好像当中刚发生过几场斗牛赛，数不清的黄豆被连根扯起又被踩入泥土中。
大水牛呀大水牛，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你吃了就吃了，怎么还斩草除根大肆破坏呢，不看在我们的份上，也要看在大伯平时对你那么好的份上呀。
叶静雅只觉晕乎乎的，这一切简直叫人手足无措，大水牛却自顾若无其事地悠然反刍，一副事不关己慢慢享受的样子。紧张害怕加上气愤，大娘的咆叫声传到耳朵里竟成了嗡嗡响，视线也渐渐模糊，朦胧中看见妈妈怒不可遏地持一根大棒猛扑过来……
“我保证，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斗蟋蟀再也不贪玩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看牛看紧牛一步也不离开牛屁股！”
原本只是心里的话……
直至看见目瞪口呆的陌生大娘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叶大强，叶静雅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严重多愚蠢的错误，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然而喊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只好冲大娘可爱地笑无辜地笑谄然地笑，一面心里暗暗祈祷自己能够快点晕过去晕过去……
就在她要晕不晕的当口，叶大强开口了：
“大娘，我们爸爸妈妈都去干活去了，要我们在家里好好学习，没有人放牛，我们怕牛饿坏了就自己赶出来，想晚上回去再接着学习……不过，我们忘了带吃的，还有喝的，刚才真的太渴了，就跑去找水喝，才刚刚跑开一会……”
说一句头便往下低一点，那深深深深的忏悔的表情令叶静雅惊愕不已，要是妈妈没有记错的话——妈妈才不会记错，是从出生那天起就一直跟叶大强在一起的，比自己亲哥哥还亲，而此时此刻，却分不清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不过和平时一样——忽悠而已。
不要多想，及时配合才最重要。
她快速换上一副绝配的表情，懊悔伤心痛苦，脑袋低垂，声音小小：“大娘，我们知道错了……”
“大娘，对不起，我们……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看牛，再也不让它吃这么多花生……不对，是黄豆，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让它吃这么多黄豆了。”
这小小的伎俩，要在妈妈那里，早换来一顿棍棒了——不止因为妈妈高，也因为他俩实在使用得太过频繁。不过嘛，对这位好心的陌生大娘来说，这绝对是头一回碰上，效果怎么样？怎么样？
大娘脸上的怒容一点一点慢慢地消失，长叹一声后开口道：“真是好孩子，才这么点就这样懂事……以后出来放牛可别再这么的了，要记得带上吃的喝的，小孩子家渴着饿着那哪成，这样可不会长个……”
兄妹俩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是！”又克制不住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真是妙计呀。谁知，大娘脸色陡地又一沉：
“不过我越想越……放牛吧就应该把牛看好的嘛，都这样放牛……一年到头，都盼着这时候能有个好收成，大娘这成天累月地忙，一天天看着它们长大、结豆子，好容易盼到……昨晚我一高兴，就把这事跟家里人说了，说我们家的黄豆长得那真是好，指定比往年收成都好，我们大伯，那死老头一听，当即就拿上瓶子去赊了好几瓶酒回来，还跟人说等黄豆一打下来立马拿去还，现在好了，你们让我……”
两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唉……你们走吧，把牛牵走吧，看你们也是懂事的孩子，才这么小就已经知道好好学习，学习好呀，长大了当个读书人，有文化好……记着，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大娘牵绳的手缓缓伸过来，猛地又收回去，再一点一点递过来……两只小脑瓜随之一低一高一低地点着。
“以后不许再让我看见你们了，闹心……这回不知又得多久才睡得着觉，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竟遇上这些事，前阵子才孵坏十多个鸡蛋，整整十二个呀，也就是十二只鸡哪……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零五天，整整一个月零五天，昨天早上过来看见这片黄豆，晚上回去……我的娘，总算睡得着觉了，现在呢……唉，走吧，你们走吧，快点走快点走……”大娘将绳子往小手里一扔，头扭过一边去，赶鸭子似的不停地摆手示意他俩赶快滚，仿佛多一秒都不愿再见他们。
“我们这就走。”
“马上就走。”
眼见叶大强接住了绳子，叶静雅喜不自禁地蹦跶起来，疯了一样叫着。叶大强瞧她那德行，痛苦万分地闭上眼，摇头悄叹一声，继而指着她向大娘讪笑道：“我妹妹，一直就这样，我……我妈说了，这叫疯癫病，也叫神经病，天气一热就会发作，大娘，我……我这就带她回去吃药去。”边说边猛拽着她，只恨没有一对翅膀能够带上她立马飞离此地。
大娘劈手一夺，绳子又被夺了回去……
叶大强急得跺脚，向叶静雅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转向大娘，笑容满面，弱弱地叫了声：“大娘……”
“现在叫奶奶也没用！”
“奶奶，错了错了，大娘，大娘……我妹……我妹她……真病了，从小就这样，要每天吃药，早上出来太急忘了带，我这就带她回去吃……”
大娘满面狐疑，上下端详着叶静雅，叫叶大强偷偷给了一脚，终于醒过来，立刻冲大娘咧嘴傻笑，傻傻地笑……
大娘一愕，叹气道：“真是作孽呀，多好一孩子，咋成这样了呢？……唉，算了，带上妹妹赶快回家吃药去吧，吃药重要，吃药比较重要……”
得意洋洋的叶静雅和洋洋得意的叶大强一人在牛屁股一侧，得意忘形地朝牛车蹦去，才蹦出没多远，身后炸开一声凄厉的惨叫，兄妹俩又被喝住了——
“你两个，给我站住！”
大娘呀大娘，麻烦您老有话一次性说完好吗，小心脏要吃不消了呀。
调整好表情的俩小人慢慢旋身，大娘脸上是满满的愤怒，熟悉的可怕的愤怒，才得意没几秒的两人难过极了。
“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太气不过了，你们瞧瞧这些黄豆……我的娘呀，再过两天就能收回去了，都已经能收了呀，现在好了，你们……你们……这叫我多久才睡得着觉？看在你俩还算懂事的份上，只要赔一半就好了，赔一半！其他的我不管！”
“大娘……”两个声音同时巴巴地叫。
“怎么的也得赔我种子吧？对，种子一定得赔，不能再少了，说！你们爸爸妈妈叫什么？”
叶静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们的爸爸妈妈叫爸爸妈妈，大伯叔叔叫大伯叔叔。”
叶大强嗤一声，要笑不敢笑，只能别过脸去，竭力绷着。大娘顿时脸上充满同情，注视着她，喃喃地说：“看来这孩子真病得不轻呀……”心一横，复又板起面孔来厉声问道：“我问名字呢，爸爸妈妈叫什么名？”
叶静雅低头苦想，叶大强不假思索地报上了一串名字。
走在前往牛车的路上，害怕不安的叶静雅想到罪魁祸首其实是这头大水牛，要不是这贪吃的牛，贪玩的牛，该死的牛，回家怎么可能会被妈妈揍……
一想到妈妈，肚子便惯性地抽搐起来，她使劲抽打着牛背，要把所有的火气、害怕、不安都发泄在牛身上，啪啪啪，听得叶大强也替牛不满起来：“你打牛干嘛？你不想坐车回去我还要坐呢。”
“要不是它贪吃贪玩，晚上我们怎么可能会挨打。”
“偷偷告诉你，我们不会挨打，我不会挨打，你也不会挨打。”
叶大强把握十足的样子，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看去并不像有什么毛病，难道是——
“妈妈今天去外婆家了？”
“又不是过年过节，二娘去外婆家干嘛。”
“那……”
“我刚才报的不是爸爸大伯他们的名字。”叶大强简直神气死了。
“那你报的是谁的名字？”
“嘿嘿，猜你一定想不到——是小浣熊卡片上的名字。”
“小淙熊卡片上的名字？”低头想了想，明白了，顿时如释重负，心情一好，心肠也跟着变好，揪了把青草送到牛嘴边，“好牛，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拉我们回家……”
大水牛重重一哼，小手心里的青草喷出老远……
来到牛车跟前，叶静雅土匪似的将簸箕里的杂物全部倒出来，翻出所有的瓶子，一共六只军绿大瓶，仅一只里面还剩几口水，她不管不顾地拔了盖仰脖就喝。
“又喝！叶静雅你……都没干活，一共六瓶水你跟阿强就喝了四瓶多！爸爸都没喝。”
哥哥一向看不顺眼他俩，尤其是她。
“我干活了，我跟二哥一起放牛的，你看，牛吃得饱饱。”
“就是，牛吃这么饱，大伯去放它都没吃过这么饱呢。”叶大强才说完，牛屁股后面便喷出长长一串黑物，比尿液稍稍稠一些，比正常的大便又稀得多，臭烘烘……
“你们把牛带到哪去了？都给它吃了些什么？”大伯抱着一大捆翠绿的玉米叶朝这边走来，远远的，也能够一眼看出牛正在拉稀。
“我们给牛吃了草，非常嫩的草，就在那边。”
“二哥，那边是一个村子不是草地。”叶静雅悄声告知，一面偷偷将他的手扳向另一个方向……
爸爸和叔叔正在装车，长长的黑胶带把一袋袋玉米缠住，爸爸拉这头，叔叔拉那头，汗水淋漓，衣裤全湿透了，好像刚淋过一场雨，得不停地拿手背擦试脸额。又擦了把汗后，爸爸笑问：“姐姐，说说第一次下地干活，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她捏着下巴认真思考。
“还是在家好吧？外面大太阳，太热了，家里凉快，只要乖乖的就……”爸爸喘着粗气，天气实在太热了，她把所有的水一滴不剩地喝个精光都还觉得又热又渴的，头发湿贴在额上，不停地把脸蹭到臂上以免汗水流进眼睛里，不过，即便如此，她仍是大声地回答爸爸：
“外面好！我不要在家里！爸爸，明天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出来干活。”
“你来除了吃和玩还知道干什么？最后一点点水都让你喝光，还不如留在家里。”
她只当是大太阳惹得哥哥这么大火气，并不跟他计较，只说：
“不喝水哪里来的力气干活嘛，看，我把牛喂得饱饱，牛刚刚大便了，不然更饱呢。”
爸爸笑了，又问她：“除了把牛喂得饱饱之外，还有什么收获？”
“收获？收获呀……”抱着空瓶专注地回想了一阵，“哦，对了，收获！二哥，我们的毛豆还没拿呢。”
飞奔回刚才斗蟋蟀的地方，小强和敌敌畏已经不见，“斗盆”和大半袋的毛豆还在，浅黄饱满的毛豆，水里搁点盐把它们一煮，盛在竹篾盘子里，是最佳的饭后零食，爸爸和叔叔喜欢拿它们当下酒菜，吃一粒豆子呷一口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伯是不喝酒的，不过大伯同样很喜欢吃水煮毛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见爸爸叔叔他们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如此悠然地享受着水煮毛豆，自酿的米酒，叶静雅就感觉格外开心，叶大强似乎也有同感，所以他们整个上午都在比赛摘毛豆。
叶大强脑袋钻进那水泥袋里，说：“幸好还在，这么多，够吃了。”
“我要拿这个，你拿帽子。”没说完，袋子已经抱在怀里，她不但喜欢吃的，还喜欢拿吃的，哪怕不是马上就能吃的。
叶大强瞪起牛眼：“刚才你没看好牛，现在又抢着拿毛豆，回家我就告诉二娘。”
“那我就告诉大伯，他让你拿七个红薯去喂牛你偷吃了三个。”
“你还吃了四个呢！”
“乱说！我才吃三个半——有半个是坏的！”
“那……我们谁都不许说。”
很郑重地拉了勾，然后一起掉头回跑。
大伯已经驾着牛车走了，爸爸和叔叔一人挑着簸箕一人扛着扁担走在后面，哥哥默默地跟随着。
叶静雅叶大强飞奔着，挥手叫着：“大伯，等等我们！”
“大伯不让坐怎么办？早上空车来他都舍不得让牛拉我们……”冲在前面的叶大强回头问。
“不让坐也要坐，我才不要走路回去呢，我们跑快一点……大伯等等我！我的脚好痛呀走不了啦！”嘴上这么喊，脚底却抹了油似的跑得贼快。
赶上爸爸和叔叔时，她举高了袋子，得意地一晃，“今天我摘的最多，比二哥还多呢。”
“我摘的最多！静雅才摘了不到十个，她一直忙着吃——”揭穿到这里，叶大强非常知趣地自动闭上嘴——不管偷吃红薯还是别的，叶静雅都不会是一个人。
把袋子抛进爸爸担着的簸箕里，接着追赶牛车。
大伯无意间回头，见他俩被狼狗撵似的追上来，就知道这两个小煞星又要蹭车了，便假装吓唬他们：“你两个又来啦！又来啦！敢爬上车大伯就打你们！”
这话每次坐车前都会听见，但是每次大伯都不会真打人，所以他俩每次都当没听见一样。
“大伯，等等我们！今天放牛好累呀，让我们坐车回家嘛，我跟二哥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一袋玉米重呢。”
“胡说！今天那几大瓶水都让你们喝光了，你两个加起来比三袋玉米还重哩，不许上车啊！看，牛都走不动了。”
兄妹俩知道大伯心疼牛，全家人都知道大伯心疼牛，全村人都知道大伯心疼牛，但是叶静雅和叶大强更心疼他们自己，所以他们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大伯回头又劝：“跟哥哥一块走路回家，早点到家早点休息，你们看哥哥就很懂事，早上来哥哥也没坐，牛多辛苦，要拉这满满一大车玉米，路又不好走……”
她佯装快上不来气了，“大伯，我……我比牛……还辛苦呢，我今天还摘了好多……好多毛豆，不信你问……问二哥。”
“大伯，我们最后坐这一次，以后我们都走路，不让牛这么辛苦了。”叶大强也装作上气不接下气。
大伯气得跺脚：“天天这么说还天天坐车，小孩子说话都不作数的，牛拉这大车玉米都累坏了，你们不但不帮忙推，还要坐车，明天你们去犁地耕田？”
大伯坚决不让坐，他俩坚持要坐。眼看大伯好像真生气了，二人决定使出“杀手锏”。
相视邪笑一声，她开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双手捧腹。
“错啦错啦！早上来你肚子痛我脚崴，现在应该是你脚崴我肚子痛。”叶大强及时纠正，叫起来：“哎哟！肚子好痛呀！大伯，我肚子好痛……”
叶静雅见他双手抱胸，好奇地问：“二哥，怎么你的肚子在这么高的地方？都快到肩膀上了……”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在不同的地方，这都不懂，唉，没文化真可怕。”
“……”
天渐渐黑了，担心大伯看不清，两人又配上恰如其分的“配乐”——一个“号啕”一个“大哭”。
终于，牛车停了！
二人一眼瞧见，对视着窃笑两声，闪电般扑上去。
“你两个小鬼头，大晚上的嗷嗷叫，月亮都出来了都想着早点回家，你俩可倒好，白天坐车晚上坐车天天坐车！就不会替牛想想，牛累坏了你两个就给我犁地耕田去……姐姐，往里边坐！阿强，坐前面！”
大伯还在骂，两人只当没听见，径自舒舒服服地躺着——挨骂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就好比吃饭睡觉，连挨打都差不多是这样，要是哪天不被骂两声，那才真叫他俩心虚呢。
两人哼着的跑调的歌又招来大伯的怒火：
“当哥哥姐姐的，都是大人了，还没弟弟妹妹懂事，看哥哥，多懂事……最后坐这一回，明天可不许再坐了，以后都走路，小孩子长手长脚的不就为了走路、学本事？”
二人连声附和：“是，大伯说得对。”其实大伯说了些什么，他俩根本没听进去。
两人翻身向后，招手叫道：“哥，快点上来！我们一起坐车回家，坐车可舒服了。”
哥哥懒得搭理他们。这里大伯又骂开了：“这两个小鬼头……再叫就下来走路！都坐上去明天牛还怎么干活？你们不像哥哥一样懂事就算了，还叫哥哥坐，看，牛要走不动了！”
车上的两个鬼鬼一笑，齐声轻数到三，然后同时大喝一声：“嘿——”
霎时间，牛车飞快向前，大伯急忙跑步跟上，拼命拉住绳子，一面好言好语地哄牛，实在气不过，回头来大骂几句车上的两个小鬼，然后接着哄牛……
牛破天荒地没有听大伯的话，自顾前冲，头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它一定误以为大伯是在骂它。
车上的俩小人乐坏了，这可是头一回坐这么快的车呀，见大伯一会儿气呼呼地怒骂，一会儿又低声下气地哀求牛慢点慢点慢着点，他俩笑得更欢了。
“今天肚子痛和脚痛，明天应该哪里痛？”牛车渐渐慢下来以后，叶静雅问叶大强。
叶大强随手扯了一小撮麻袋里露出来的玉米须，放在鼻孔下面成胡须，漫不经心地说：“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有道理。”她舒舒服服地又躺下了。
“姐姐，到了上坡就跟二哥下来走一走，这些天牛太辛苦啦。”跟上来的爸爸说。
“我也好辛苦的。”车上的两人同声应道。
叔叔拍了拍车上的大麻袋，边往前走边笑着说：“明天是好天气，要早点出来，要不你们这就下来跟我们走路回家？”
叶静雅直接把叔叔的后一句忽略掉，爬起来好奇地问：“叔叔，你怎么知道明天是好天气？”
哥哥很不屑：“真笨，刚才没看见晚霞吗？‘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都不懂……”
“谁要懂什么朝霞晚霞，人家只想懂得叔叔是怎么知道明天是好天气的。”她不知者更不屑。
叶大强告诉她：“天气好的时候爸爸的腰就不痛，下雨天或者阴天爸爸的腰就会很痛很痛。”
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腰？她有些不相信：“叔叔，你的腰真的会预报天气吗？”
叔叔笑了一下，说：“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明天当然是好天气。”
果然，天边一弯新月，好似灿烂的笑脸，星星一闪一闪，有如会笑的眼睛……
“星星越看越多！”她兴奋地爆出自己的发现。
爸爸笑了：“对，星星会越来越多，姐姐跟二哥比赛数星星，到家看谁数得多，一定不要睡着了。”
她张着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浩瀚星空，忽然很郑重地说：“我才不要数星星，我要数月亮，二哥数星星。”
大家都笑了，大伯也忍俊不禁，笑道：“姐姐数月亮，到家数了几个月亮就吃几粒毛豆，好不好？”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叶大强已经在专注地数星星，她于是也表情凝肃地开始寻找第二个月亮……
沉睡中被一阵喧嚷吵醒，叶静雅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快到大池子了，声音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月光如水，照见大池子那儿嬉戏打闹的光溜溜的伙伴们，这一个刚扑通跳下去，那一个又飞爬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清凉湿润的气息弥漫过来，令人心旷神怡，叶静雅摇醒叶大强：“二哥，到了。”
叶大强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向前望去，“哦，真的到了……”眨眼间，人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地面上……
叶静雅望着云淡风清的叶大强，又回望上一秒他歪着的地方，顿生一股羡慕嫉妒之情，暗下决心也要像叶大强一样，轻功下车。
她闭上眼小心翼翼地起身，跟着牛车摇摇晃晃，晃了一会儿，终于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算了，我还是爬下去吧。”
手抓着胶带一点一点往下蹭，牛车颠颠顿顿，就在决定开口叫大伯停车时，叶大强催道：“怎么还不松手？”
“我不敢……”
“你脚都着地了……”
果然，稍一伸右脚，就碰到了地面，原来连屁股也快坠到地面上了。
想起叶大强的“绝技”，心里一阵难过，只能自我安慰说：“二哥一定是在梦游。”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带头先冲，又咕哝一句，“对，二哥刚才肯定是在梦游……”
“姐姐，去哪里？跟我回家！水太冷了，要感冒的！”大伯终于发现他们了，也知道他们这么兔子奔跑似的是急着干什么去的。
“为什么就我会感冒二哥和别人就不会？”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回去挨打可别哭。”
一听见挨打，立刻就蔫了，脚步缓下来，一想，又大声说：“大伯，要是妈妈问，就说姐姐今天放牛好累的，走得慢。”
“今天牛是最累的，看见没，只能爬着回来了，刚才又拉肚子……你们比牛还慢，这是怎么说？快回家，不玩了，姐姐！”
“回去我就告诉妈妈，又想下来玩，你看看这里哪有女孩子？”
又是哥哥！
三次下水一共被妈妈打了三次骂了三次，全是拜哥哥所赐，现在听见他又这么说，叶静雅气上心头：“你要是敢告诉妈妈那我就告诉爸爸你打我！”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讲不讲理你？”
“反正我就这样告诉爸爸，哼！”
对叶静雅这种人讲理，还不如对牛弹琴呢。她自顾慢慢爬下水，大伯还在试图制止，她高声回：“大伯，姐姐潜水里去了，听不见！”
哥哥、二哥、阿财阿旺两兄弟，还有小康要比赛游泳。常规的，到外头并排站好，然后等待小胖的口令。
“——开始！”还在小胖的嘴里，赛手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朝前扑，离弦的箭一样游到里头，马不停蹄地立刻又掉头沿着石板往外游，如此来来回回，奋力游着，尖声叫着，叶静雅口水流着，羡慕地看着。
“我也要参加比赛！”
所有人齐刷刷停下来，望着她，齐声问：“你会游吗？”
“Soeasy！”
哄池大笑。
“笑什么笑？”
“等你学会了再说。”哥哥说完，又一头潜入水里，其他人也纷纷潜掉，除了叶大强和阿旺。
叶大强告诉她，要想学会游泳，得先学会潜水。
阿旺说：“今晚上你先学潜水，学会了明天就学——”
“要先让蜻蜓咬肚脐眼的！”从水下冒上来的小康抹掉满脸的水提出高见。
小胖附和：“对，要先咬肚子眼的。”
叶静雅泄气了：“现在蜻蜓都回家睡大觉了……”
“今天我捉了一只，很大的，比蝴蝶还大呢，就在这里。”小胖快速爬向榕树下草地上的衣服堆。
叶静雅也飞爬起来，奔过去一件件抖开臭烘烘的衣服，小胖扒出一条短裤，说：“就在这个裤子口袋里。”
大伙凑上来，都是猴急样，“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低头俯视小胖的小手心，的确有只蜻蜓，和平时见到的成百上千的蜻蜓几乎一模一样的蜻蜓……
蜻蜓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小胖用手指碰了碰，仍然没动静，叶静雅问小胖：“死了？”
“不是，是睡着了，它今天太累了。”
小康感慨：“蜻蜓睡得真香啊，这么打它还不醒，要是我早就醒了。”
小胖说：“把它放到肚子眼那里，它自己就会醒了。记住要先对它说‘蜻蜓蜻蜓，教我游泳’，一定要先说这句话！”
叶静雅十分虔诚地重复了小胖的话：“蜻蜓蜻蜓，教我游泳。”蜻蜓的脑袋刚一碰着肚脐眼，扑通一声，她人就不见了，只见满池子的水花乱溅，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呼叫声，打破夜的寂静：
“救——命——救命……”
……
鼓胀的肚子，池水从嘴角涌出，耳朵也有水流出，头胀痛得难受，忍不住呜呜哭出来。一直紧张凝视着她的大伙顿时纷纷瘫倒在地。
哭声愈来愈大，感觉委屈极了——这半天了居然连句安慰的话也没听到！
小胖开口道：“静雅，你刚才肯定没给蜻蜓咬到，你看我就是让蜻蜓咬了肚子眼，现在都会潜水了，不信你们看，我能潜好久的。”
说着，趴在石板上慢慢爬下水，站在水中深呼吸，然后屁股翘天一点一点蹲下去，下巴还在水面上，刷地便站了起来，自始至终，双手一直紧抓着石板。大伙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小胖若无其事地又蹲下去，水刚没过肩膀，他哇啦啦又站了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他神气极了对张目结舌的大伙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静雅，看见没有，我是不是很厉害？”
大伙点头如捣蒜——
“真厉害！”
“好厉害呀小胖。”
“真想不到小胖这么棒。”
叶静雅呜咽着问：“小胖，你不是去年夏天就开始练潜水了吗？”
“去年没到夏天、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练了。”
叶静雅终于破涕苦笑……
一路追逐打闹回到家，才进院里，叶静雅就嚷嚷：“开饭了没有？好饿呀……”兴头头地跟在叶大强后面，跳过门槛，不防叶大强突然掉头，两只脑袋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抱着头嗷嗷大叫，叶大强忍痛说了句：“快跑！二娘……”
果然，妈妈正怒冲冲扑过来，手里一根大木棒，撒腿逃跑的刹那，瞥见大堂一侧端坐着个陌生人，熟悉的陌生人。
“今晚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打死你们这两个小疯子！整天整夜疯不够！在家里闯祸，去地里干活还闯祸！一天不给我惹事你们难受，特地撵出去干活，以为吃了苦受了累知道粮食来得不容易……两人看不好一头牛，疯到月亮下山了才回来，这才给人拉走一大车东西，现在又叫我赔这许多黄豆，怎么你们就见不得家里有口吃的！就不能让我过一天舒心日子！不打死你们，明天该上房揭瓦去了！我……哪里跑！给我站住！”
妈妈嗓音沙哑，似乎还带着哭腔，叶静雅狂奔着，紧紧跟在叶大强后面，眼前不断闪现妈妈那张怒火中烧的脸……
叶大强边飞奔边高声道：“二娘，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
叶静雅也喊：“妈，我也知道错了……”
妈妈不理会，只管紧追不放，一边不住地大骂，两人不得不拼了小命在跑。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已经哑掉的怒骂终于完全听不见，两人又跑了好一阵才扶着一棵大树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炎阳下的大壮一样喘了半天，都暗暗庆幸总算保住了小命——多亏了平时的没少练习呀，二十米的魔鬼冲刺训练……
清凉的夜风吹来，两人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恢复了正常，就地靠着树干坐下。手臂、小腿被蚊虫咬得发痒，叶静雅一巴掌打下去，激灵灵一惊，一下爬起来，抓着叶大强的手臂声音颤抖地问：“二哥，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累极了的叶大强懒洋洋地抬头，环顾四周：“好像是……”
“哪里？怎么星星突然变少了？月亮也不亮了？”
夜空中，云朵飞快地从这头飘向那头，地上忽明忽暗，风吹来，只觉寒森森的冷，总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会窜到跟前来。
“没事，我们走。”
二哥的手为什么抖得这样厉害？手心里全是水。声音……怎么声音也变了？变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奇怪？
叶静雅再也经不住细想，“哇——”一声大哭出来。
“嘘——快停下！不能哭，你一哭鬼就听见了……”
哭声戛然而止，止了两秒，又响了，比之前更大声。叶大强压着嗓子千哄万哄，才算把她哄住。
寻找回家的路。
叶大强缩着脖子说：“唱歌吧，我们一起唱。”
“唱哪首？”叶静雅缩着脖子问。
“就那首——二伯的歌。”
清了清嗓子，二人齐声唱道：
“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严重跑调的歌声在夜静的林子里，听来比鬼还可怕，叶静雅小声问：
“二哥，这样鬼不会听见吗？”
“那……那……”
“二哥，为什么这么冷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突然好大的风？”
正说着，呼呼又一阵风扑来，树影摇曳，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响，叶静雅头皮发麻，哆嗦不止：“二哥，这里我们好像来过……”
“当然来过，每年清明节都来……”
“那……这里是……”
“别怕，大娘在这里，九婶婶也在，她们都是好人……我们快点找回家的路吧。”
叶静雅一愕，继而猛地甩掉叶大强的手，又疯了似的飞跑起来，同时又哭又叫的。
就在大前天，她跟阿财吵架，已经想不起来吵架的原因了，不过她还清楚地记得，就在她又气愤又得意地冲阿财喊“你没有妈妈！你妈妈死了！哼，没妈的孩子！”时，当即就吃了顿火爆栗子，紧接着手、脚、屁股也火辣辣地痛起来……
妈妈下手可真不轻，身上一道道巴掌印，如今都还在。其实这对叶静雅来说也不算什么，挨打挨骂已经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可恨可怕的是，偏偏这时候叶大强又提起九婶婶来。
是的，九婶婶正是阿财阿旺的妈妈。
叶大强在她身后追，大声问：“静雅，你怎么了？啊？你到底怎么了？”
她带着哭音自顾忏悔道：“九婶婶，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负阿财了，也……也不欺负阿旺了！”
“静雅，别怕，没有鬼，你不记得了，大伯说过世上没有鬼的。”
对呀，大伯确实这么说过，而且大伯从来不骗人。
总算安静下来了，手拉手肩并肩继续寻找回家的路。不料，黑暗中响起一声尖尖细细的声音，“喵——”划破了夜静……
二人同时立住，头发直立，鸡皮疙瘩起了一头一身，“二哥，世上真的没有鬼吗？”声音抖得厉害，牙齿咯咯响，指甲使劲掐着叶大强的手掌心，被掐的那一个也没感觉到疼痛，只喃喃：“大伯应该不会骗人的呀……”
“那……就是有鬼了？”
“喵——”
“快跑！”
二人撒腿狂奔，才跑了几步，叶静雅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整个人呈大字型趴在地上，满身疼痛满面灰尘，哭叫着：“鬼啊！唔——鬼……软软的鬼……”一面连滚带爬要接着逃，目光猛撞上前面几步远的草丛里一对亮闪闪的眼睛……
黑暗中那对眼睛紧紧逼视过来，发着幽幽寒光……
叶静雅眼前一黑……
在叶大强连晃带掐中，叶静雅慢慢睁开眼。
“静雅，我们到斜坡这里了！看，那里还有人电鱼呢！不用怕，刚才那只是猫，是猫，不用怕，我们快到家了。”
前面不远的河边一束强光，忽左忽右，不时变换着方向，叶静雅瞬间复活，爬起来，和叶大强一起兴奋地往家的方向跑去，月亮不知何时又明亮如水了，星星好像也多起来。下坡一小段，整个村子豁然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光疏疏落落，亲切的人语声隐隐可闻，时而一两声狗吠，仿佛悬浮在半空忽然间双脚着地一样安全、踏实，一切重又变得天宽地阔起来……
恐惧消失，饥渴、疲倦趁机而入，叶静雅感觉非常非常饿，脚步沉重如铅，她有气无力地问：“二哥，叔叔早上煮粥了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
“那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没力气了。”
“我也是。”
“我问你，叔叔早上煮粥了吗？”尽管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声音还是很微弱。
“煮了。”叶大强微弱地答。
“唉，今晚又只能喝粥了……二哥，你说为什么像我们这种干大事的人，却只能天天喝粥？”
“爸爸煮的粥早上我们已经吃完了……”
“什么？！这不是跟没煮一样吗？”
“本来就煮了嘛，你也一起吃了……我们去小胖家吃。”
“小胖大喜他们肯定吃过了，这个时候谁还没吃饭呢，除了我们两个。”
感觉沮丧透顶，虽说只要麻起胆子来，就不怕没有吃的，可毕竟已经这么晚了，能不能找到吃的，实在不敢肯定。
“阿旺家。我们去阿旺家吃。”
“阿旺阿财都是按奶奶的吃法做，饭菜煮得烂烂的不好吃。”
“都快饿死了还挑！”要有多余的力气，叶大强肯定要发火了。
“我只想吃好吃的……我们去五娘家吃，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阿莲姑回来，还带回来好大一块猪肉，我都看见了……”说到这里，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盘香喷喷的诱人的红烧肉，一闪一闪……
“可是，我们就在隔壁吃，要是二娘……”
红烧肉倏忽不见，叶静雅又气愤又颓丧，无奈而愤怒地抹掉嘴边的口水。
“我们还是去别家吃吧，麻伯伯！对，就去麻伯伯家，麻伯伯总是好晚才吃饭。”
“麻伯伯？！你听说过有谁敢去麻伯伯家的？连阿旺都怕他呢，每天脸拉得长长……我们去五娘家吃，小小声说话，或者一句话也不要说，吃饱马上就溜，妈妈肯定不会发现……五娘做的红烧肉最好吃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俩还不懂得这话的意思，但是他们懂得，不冒险就吃不到红烧肉，想要吃到红烧肉，就要努力忘掉妈妈忘掉二娘。
兄妹俩默默跑起来，朝五娘家跑去，叶静雅又停下来：
“二哥？”
叶大强也停下，回头催她：“再不快点五娘他们家可能也吃过饭了。”
“刚才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以前下水玩回来也没见她发过那么大火，妈妈要是一直追一直追的话，我们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刚才的逃生，想来真是心有悸悸。
“你没看见……没看见白天那位大娘吗？”
“哪个大娘？”在某些方面，叶静雅是近乎无知无觉的后知后觉型奇葩，她只晓得自己有一位大娘，且已经不在了，别人家的大娘，她哪里晓得。
“就是黄豆大娘，她一定是来要黄豆来了。”
“妈妈跟她借过黄豆吗？”
“……我们家的牛吃了她家的黄豆……”
“哦……大伯放牛都不好好看牛的，还总说我们！”
“是我们！我们忙着斗蟋蟀，所以牛就跑去吃那位大娘的黄豆！”叶大强开吼了，用仅剩的一点点力气。
“哦……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我们还是去麻伯伯家吧。”
“不吃红烧肉了？”叶大强问，咽口水的声音百米之内只要不是聋子的都不会听不见。
“下次再吃，反正阿莲姑经常回来，她每次回来我都知道的……哎，二哥，你不是说你报的不是爸爸妈妈他们的名字吗？”
叶大强低头想了想，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点，似乎也很不解，然后他说：“大概，大概他们的名字就叫‘金刚’、‘葫芦’、‘娃娃’吧。”
“……”
麻伯伯家的院子外面，两个小人贼头贼脑，屋里麻伯伯正端坐在饭桌前，桌上的碗盘盆各一只。
两人默然对视一眼，整顿好表情，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伯伯！”
立在门口，倒背着手，笑容满面，用带笑的眼睛望着麻伯伯，麻伯伯吸着旱烟，表情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看见的没有一点不同——与门神张公一模一样的表情。
“伯伯，我们还没吃饭呢。”
说这句话几乎用光了叶静雅所有的勇气。叶大强接上：
“我也没吃，伯伯，我们今天还去放牛了，还干了好多活。”
“没吃饭还不回家吃去！几点了还往外面跑！”
兄妹俩面面相觑，难道麻伯伯真是这么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不苟言笑平时已经见识了，不近人情——
“伯伯，我们想……”
“伯伯，我们……我们有事。”
说话间，二人一边悄无声息地往里蹭，蹭到饭桌前，手上不知怎么分别多了张小椅，然而，不及放下椅子，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血液噌噌往脑门上冲——桌上唯一的盘子已经光溜溜，装粥的盆也干干净净，碗里连半粒米也没剩下。
麻伯伯这已经是饭后一支烟了……
这下就不止是胃疼了，简直五脏六腑都在打结，痛苦地放下椅子，二人抽身溜掉。
“不是说有事吗？”
麻伯伯幽幽的声音追过来，两人只得乖乖立住，回身面对着麻伯伯，脑袋低垂。
静。
半天过去，麻伯伯就是不说话，叶大强深吸了口气，打破静默：“没……没什么事，伯伯，我们……我们要回家吃饭了。”
静。
二人心虚得紧，想溜又不敢，全身像被无数针尖麦芒扎着一样难受。
可别蹭饭不成还挨扁呀，寡言的麻伯伯向来是不说话，要么就以鞭子说话，抗美援朝归来的老兵，连叔叔大伯们都对他敬畏有加，伙伴们自然更是畏而远之。
以后不是要饿死，一定不要再来麻伯伯家了。
“呃……我们来……来……就想问伯伯，明天我们还要去放牛，我们想帮伯伯一起把牛赶到山里去。”
二哥无敌！真想不到这柚子大的脑瓜居然这么多的智慧，这下别说麻伯伯了，就是妈妈也会心服口服的。
叶静雅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叶大强也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就在他俩咧嘴傻笑等待麻伯伯的夸赞然后发落“好，你们先回去吧”时，等来的却是当当当的巨响——麻伯伯拿着那只铜烟锅狠狠地磕着桌沿：
“小兔崽子，牙还没长就先学会撒谎了，老黄都……”
兄妹俩睁圆了眼再次面面相觑，用表情告诉对方，此时不闪更待何时？三十六计闪为上计！
……
确定麻伯伯没有追上来，两人喘着粗气停下来，腿一软，倒在地上……
“我就说去五娘家嘛，所有的伙伴就我们两个敢去麻伯伯家，小胖和阿财他们看见麻伯伯，远远的就躲起来了，你还……”终于能够正常呼吸后，叶静雅抱怨起来，她总是第一个抱怨的人。
“叫你不早提醒麻伯伯的牛已经死了。”
“老黄死那天是你告诉我的！”
“那我们去吃红烧肉吧。”
一提到红烧肉，火气瞬间熄灭，两人又变回好兄妹好伙伴。
五娘家的院里，很清楚地听见自家那头传来的弟弟小妹的哭闹。两家院落只隔着低矮的石栏。
又要先暗中观察观察，还没找着最佳的藏身处呢，凭着大壮都不如的敏锐嗅觉，两人闻到了一股醉人的浓香，闭上眼深深吸几口。五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什么，定睛一瞧，嘿，是个大碗！嘿嘿，大碗里是——确定没有看错，正是红烧肉！
什么观察什么藏身，都待会再说，此时此刻，红烧肉最大。
在吃这一方面，叶静雅常常表现出惊人惊己的反应，只见她闪身上前，用自以为最动听的声音叫道：“五娘，我来帮你拿吧。”一面伸手夺碗。
五娘呆住了，对凭空冒出的这俩小人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
“五娘，我帮你拿，我最喜欢做事了。”不由分说地踮起脚来使劲掰掉五娘的手，抱着碗径直往屋里去了，还没跨过门槛，碗里就出现了一个大凹坑——四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已进了他俩的嘴里。
美哥哥跟五伯伯在清理风布机，显然刚过筛完稻谷玉米之类的。小花在饭桌前喜气洋洋地摆碗筷，抬眼瞥见他俩，笑容顿然消失，很没好气：“你们又有什么事？”——实在不是小花小气或者怎样，而是只要一有肉吃他俩总会准时出现，掐着点来都没这么准时，这不今晚已经这么晚了才开饭，他俩竟然没有错过……
叶静雅手上那只大碗使得喜气洋洋重又回到小花脸上：“你们家今晚也吃肉啊？来，拿给我，我就说嘛，你们那边肯定吃过了……咦？怎么少了这么多？”碗没拿到。叶静雅早收到背后去了，不过小花已经看见那个大凹坑了。
桌上的菜过节一样丰盛：大盘红烧肉、大盘韭菜炒鸡蛋、大盆苋菜汤。
小花瞅了几眼口水巴嗒掉的兄妹俩，叫道：“我问你们呢，怎么少了这么多？”
五伯伯和美哥哥回头，叶大强满嘴的油若无其事地说：
“大壮，都是大壮贪吃的。”
“我明明看见大壮吃过晚饭了。”小花很严肃，也很生气。
“就是吃过又吃所以才叫贪吃嘛。”叶大强脸不红气不喘嘴不抹。
小花想抢碗，叶静雅哪里肯让她，“等一会我再拿回去……五伯伯，我妈煮饭不够吃，我先在这里吃饱了再把肉端回去。”
五伯伯呵呵笑，吩咐小花添碗筷。小花气呼呼地打饭，嘴里咕噜着：“大壮明明已经吃过了，还吃了好多我都看见了……”
五伯伯试了脸上的汗，那条灰色毛巾又搭回颈上，呵呵笑问：“花，嘀咕什么呢？”
“大壮明明已经吃过饭了！我都看见了！”小花指着叶静雅手上的碗，“看，少了那么多，才一会……”
“咳，我当什么事呢，少了再添上不就完了，多大点事，盘里又不是没有……来来来，静雅，碗拿来，伯伯给添满。”五伯伯端起盘子拨了好些到大碗里来，大凹坑被填满了，满得都快装不下了。
“要不先把这肉端回去，今晚五娘这边忙，才刚忙完，这些菜也才弄出来……你们先吃，我这就给端过去。”返回屋来的五娘伸手过来接。
叶静雅抱着碗退到一边：“妈妈他们都吃过了，我跟二哥收工最晚，今天我们帮爸爸他们好大的忙，一直忙到现在才回来呢，回来就没有吃的了，家里来了客人，妈妈煮的饭不够吃。”
“那正好，坐坐坐，都饿了，五伯伯也饿了，吃饱了再端回去……花，先搁那边去，一会记得提醒静雅阿强他们拿回去。”五伯伯坐下吩咐。
叶静雅以胜利者的神气将碗递给小花，小花鼓着腮帮子接了，很不服气，塞了一大块进嘴里。
五娘热络地给这个夹肉又给那个夹蛋，忙得自己都忘了吃。叶大强叶静雅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似的埋头猛刨，大口吃肉大口吃蛋，五娘筷子刚伸到盘子里，他们已经把碗捧到五娘面前。
“不急不急，慢点吃，够吃的够吃的。”五娘安慰两个饿死鬼。
小花气鼓鼓地问：“明天你们家有肉吃吗？”
“还差十天就有了。”叶静雅不假思索地答。五天前才吃的肉，十天后便是再次吃肉的日子，这是惯例，只有碰上年节时才会破例。吃肉那天，恰好是本月唯一的节日，对此叶静雅记得一清二楚，从未出错，日历本每天翻几十遍，就是这样被她翻烂的。
“到那天我也过去你们那边吃。”小花塞进嘴里大块的肉，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叶静雅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了。
“二娘买的全是肥肉。”
叶大强本以为把事实告诉小花她就会放弃过去吃肉的念头，如此一来他便可多吃几块，谁知小花听了，反而惊喜异常：“真的？我最喜欢吃肥肉了！”
叶大强只顾闷头狼吞虎咽，全然没留意到小花碗里全是肥肉，嘴里也全是肥肉，几乎每天见着的小花，叶大强也完全没留意到她是村里的头号胖子，胖得眼珠子都快找不着了，远远超过四个小胖。当然，小胖其实瘦如麻杆——大人给小孩取名字时，通常是他们缺什么就叫什么，小胖瘦得跟猴似的，四叔四婶希望他能胖起来所以就他叫小胖，叶静雅既不静也不雅——当然这只是妈妈的说法，所以她叫静雅，五伯伯五娘希望美哥哥能够有一天真的变得美美……依此类推，小花……
五娘忽然问道：“说家里来客人了？我刚才在厨房里忙活也听见了，是个陌生人的声音，以前好像没来过……什么客人？只听得见什么黄豆还小半小半的，那会忙得紧想过去看看又走不开……到底怎么回事？”
叶静雅呛住了，叶大强也呛住了，两人拿手捂紧了嘴巴，四目相对，都在努力想法子接下来该怎么编。
五娘安慰道：“慢点吃慢点，还多着呢。”吩咐：“花，去，倒点水来。”
喝完水，叶大强镇定自若地放下碗，望着五娘镇定自若地说：“是二伯欠那位大娘黄豆。”
叶静雅一愕，水就那样从她那O型嘴里流了出来，五娘也呆住了，五娘全家都呆住了，齐盯着若无其事的叶大强。
“那个大娘知道二伯是好人，所以只要还小半小半就可以了。”那神情简直不像在编故事。
“你二伯怎么欠她黄豆的？好像还欠了不少？”五娘上半身越过宽大的圆桌直伸到叶大强面前。
“呃……二伯欠她钱。”
静。
五娘刻意的干咳打破了静默，这是提醒大家也是提醒自己该继续吃饭了，于是一阵碗匙碰触声，夹菜的夹菜扒饭的扒饭。五娘忽然拉下脸，蹙紧了眉仿佛若有所悟，嘴边的米饭迟迟不送进嘴里，然后，瞪向五伯伯，咬牙切齿地拿筷子一打，五伯伯送到嘴边的一块肉就这么给打掉了，掉在桌面上，五娘夹起来，夹到美哥哥碗里：
“儿子，多吃点，你几个也要多吃，现在不吃别哪天也跑来个什么大娘婶子的到家里来讨债，那时候你们想吃都没得吃了。”
四个小人一听，吃得更起劲了。
“你……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五伯伯被五娘目光逼得只好转移视线，改口轻声嘀咕：“好好的干嘛抢人家的，喜欢吃我这块直说不就好了哪用费这个劲……来，我给你们夹。”
“怎么？心虚啦？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清楚。”五娘嗓门好大，瞪五伯伯的眼睛更大，“孩子们，吃！吃！多吃点！宁可自个撑着难受也不要给外人吃了去！”
五娘说出了叶静雅的心声，说出了所有小人的心声，虽然很奇怪，不懂五娘好好的怎么忽然生这么大气，不过，要是五娘每次生气都能这么大口吃肉尽情吃蛋的话，真心希望五娘每天都气得暴跳如雷气得七窍冒火气得怒发冲冠……
五伯伯呷了口酒，筷子不觉又伸向红烧肉，筷头还没碰上肉呢又被打了回来，忍不住了，声音也大了：“我这才吃了一块呢我……我……你……”
“怎么？你还想吃肉？下次别说一块了，连酒都休想再喝……静雅，一会把肉拿回去顺便也把那半瓶酒也一块带上——不对，阿强，拿回去给你爸、你大伯他们喝，你二伯没份！来，多吃肉，多吃……”五娘忙个不停，一面眼睛瞪着五伯伯，一面手里的筷子准确无误地给这个夹肉又给那个夹，四小人喜笑颜开，忽然——
“五哥五嫂，吃了吗？家里没盐了，这一天闹得我没心情做饭，那两个小的哭着喊饿……明天买回来再给送过来……”
正自闷头大快朵颐的叶静雅抬头，猛然望见妈妈已经到了饭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