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亭台楼阁;古树浓密的冠盖,消弭了三伏天的酷热,令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如此美丽的景致,却不能令纪清露有半分的愉悦。
多年积威之下,她的脸色只要稍微一拉,就能令下属噤若寒蝉,就连她那两位才学德行天下皆闻,又出身名门的副手也不敢违逆半分。但此刻,这两位一举一动都受人推崇的司业明明知道她非常不高兴,却一左一右,坐在一旁,连声劝着纪清露:
“祭酒,朱秋兮留不得啊!湖阳大长公主上门要人,朱家也派人想把她接走,一个是她的婆家,一个是她的娘家,咱们硬把人扣着,不管怎样都不占理。”女学的左司业一向冷静自持,此时却露出焦急之色,一再恳求纪清露。
纪清露心中耻笑,语气也冷了下来,非常不客气地说:“我记得,朱秋兮在女学就读的时候,你非常喜欢她,几次都对我称赞,说她有文君之才。怎么,现在就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了?”
左司业满面羞愧,讷讷不言,右司业见势不妙,忙道:“祭酒爱才心切,惋惜朱秋兮的遭遇,我等都能理解,可我们到底……”
见纪清露眼风一扫,右司业吞了一口唾沫,还是将后半句话说完了:“天地君亲师,‘亲’可是排‘师’后面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尊卑孝道,一直都是历朝历代提倡的。虽没到“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程度,但看刑律也能看得出来:
父杀子徒刑,最重也不过是流放,或是被发配去做苦役;子杀父却是罪大恶极,必定要被判处极刑。
没错,朱秋兮很讨人喜欢——女学创办近三十年,千余学生来来去去,却很少有朱秋兮这么出挑的。
功课永远都是同年中的第一名,就连骑射都不例外;姿容出众,举止优雅,为人处事又非常得体,轻描淡写就抚平了一切矛盾和争端,备受同年与后辈的推崇,成为女学学子的领袖。
这样出挑的学生,不光左右司业对她喜爱有加。女学上上下下,不管是负责教导学生的博士、助教,还是负责清扫的粗使婆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不称赞她的。正因为如此,朱秋兮的生父虽只是从五品的礼部郎中,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什么都不算,祖上也只是耕读的富庶地主之家,却得以高嫁给了当今圣上的六姑姑湖阳大长公主的幼子谢昐。
谢昐是湖阳大长公主年过四十才得的儿子,落地就有侯爵之位,虽被大长公主当成眼珠子养着,却不是纨绔子弟。他允文允武,仁孝谦和,人也俊美非凡,犹如芝兰玉树。不仅如此,就连婚事,他都非常有想法与主见,非但如愿娶到了与他身份不怎么般配的心爱女子,还利落放下自己的身段,只为爱人搭梯子,扬美名,以抬高她的地位。
“朱文君三难谢玉郎”的故事至今还被传唱,成亲之后,他也没有任何的侍妾与通房。
这样的高门贵婿,简直是所有少女梦寐以求的良人,朱秋兮能嫁给这样的人,足以让无数女子羡慕得眼红牙酸,气得跳脚。
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日子过了五年,却戛然而止。
自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本朝的尚武之风就一日浓过一日。但打仗这种事,哪怕战胜后有数不尽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大夏,对人口、粮食等也都是巨大的消耗。因此,大规模的战役实在不算多。
距离上一次,大夏和突厥为争夺河西走廊展开的大战,已经有四年之久。
这四年来,大夏和突厥虽有摩擦,但突厥已经尝到了大夏的厉害,不敢南下,不得不向西扩张,以弥补损失。大夏也需要休养生息,或许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仍旧没有大规模的战事。
对谢昐来说,这才是最不可忍耐的。
他文才武略,不逊于任何一个人,就连圣人也对他这个表弟称赞有加,令他多多历练,成为大夏的顶梁柱。偏偏上一次的大战,他的父亲刚好故去,他为守父孝,不能参加。只能看着那些本来不如他的贵族子弟配件提枪,前往沙场,又携着大胜,凯旋回乡,他怎能高兴得起来?
大好男儿,谁没有豪情壮志,梦想着边塞黄沙?当然,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包括军官也一样。但谢昐从来不觉得他会是其中的一个,他盼望着立功,盼得都要发疯。既然西边不能,那他就去南边。
西南有吐蕃,东南有三越,哪怕这些国家都对大夏俯首陈诚,但山岭之中还有很多小国家,以及极多不知教化的山林野人。更重要的是,安南都护府有当今圣上的小儿子,从前的临川郡王,如今的越王。
谢昐就这样带着家族的期盼,以及自己的梦想,前往安南都护府,却是功业未成就死于毒箭,唯有尸骨返乡。
闻此噩耗,湖阳大长公主一度哭得昏厥过去,执念也由此滋生——谢昐一个人在地下孤零零的,怎么想怎么可怜。他此生挚爱朱秋兮,两人相约到白头,既然鸳鸯失偶,为何不殉情明志?
本朝一向提倡寡妇再嫁,多生育人口,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战争带来的巨大财富让朝廷上下都对人丁充满了渴望。再加上当今圣上又是女子,没有哪个不识趣的敢拿什么节妇烈女的故事上书,恳请朝廷表彰。
湖阳大长公主不是那些需要女子牺牲,从而扬名的人,她只要儿子一生最爱的人去地下陪他。至于朱家……看上去是门第低微,无力反抗大长公主权势,但对这些儒家门生的心态,纪清露最清楚不过。
在朱家人,不,应该说,在绝大多数人心中,朱秋兮就该去死。
她只有死了,才是父母的好女儿,谢家的好媳妇,才配得上世人传唱她与谢昐的浪漫爱情。哪怕她为谢昐守一辈子的节,也配不上谢昐的厚爱与这段爱情神话。
但是,凭什么?
纪清露不喜欢朱秋兮,一点也不。她早早就看了出来,朱秋兮骨子里就是一个冷静理智,非常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只为让自己过得更好的人。但凡有半点真性情流露,怎能与所有人都相处良好,没有半点矛盾?
这样的人,纪清露不喜欢也不讨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漠视朱秋兮去死。
哪怕知道所谓的良缘,大概是谢昐付出了十二分,朱秋兮顶多付出三分,剩下七分全是虚情假意和无力抗拒,那又如何呢?如果身份对调,今天死得是朱秋兮,谢昐会不续弦?就算一辈子不续弦,难道也会跟着朱秋兮一起死不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做到了这一步,湖阳大长公主、谢家还有朱家,哪个会愿意?
女人殉情,那叫贞洁刚烈,痴情不悔;男人殉情,却是毫无气概,软弱无能。
哪怕清清楚楚地知晓世道如此,纪清露也不甘就这样轻易认输,所以,她庇护了朱秋兮,让她在女学好好住下。以朱秋兮的才学素养、长袖善舞,一个女学博士之位,无疑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纪清露冷冷道:“此事我已拿定主意,二位不必再提。”
左右司业见她心志如铁,悻悻离开,却在心中叹气。
哪怕官司打到御前,女学也不占半点道理,祭酒为何一意孤行呢?
待到左右司业走远后,一位身着利落骑装,英姿飒爽的女子默默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屏风后放着一张竹榻,本是纪清露小憩的地方,左右司业自然也没往那里看,更没有发现,广州刺史宋书语已经秘密来到了长安,会见纪清露。
这是一个足以震动长安的消息。
人人都知道,皇帝的幼子,储位大热门越王殿下十五岁的时候就改名换姓,前往三越之地,在宋书语麾下效力。自然而然的,宋书语也成为了众人心中铁杆的越王党,同时也是越王殿下师长一般的存在。
宋书语向纪清露行了一礼,拜见恩师,纪清露坦然受了,才道:“我方才要与你说的便是这件事,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收朱秋兮了。”
谢昐死于三越之地,他的发妻继承丈夫遗志,披挂上阵,为大夏东南边陲奉献一生。对朱秋兮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样一来,谢家有贤媳,朱家教好女。双方的面上有光,到底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湖阳大长公主可以不给纪清露面子,甚至能不理会宋书语,但她不得不重视越王殿下的意思。毕竟,她也不止这么一个儿子。
权力场中打滚的人,自然不会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
宋书语二话不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想起意气风发的谢昐,再想一想自己弃城而逃的前夫,感同身受的同时,也不无惋惜:“何以至此?”
纪清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讽刺。
陛下兴建女学,乃是为了让女子能有更多读书明智的机会,奈何女学从成立到现在,凭此嫁入高门者数不胜数。如宋书语,还有远在燕地的几位女官那样,自己做出一番事业的,却少之又少。
倘若朱秋兮没嫁给谢昐,而是前往燕、越二地为官,以她的才能和手腕,二十年主政一方并非难事,何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
宅斗再怎么无往不利,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困在后宅,生死由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