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钗子静静躺落在地。
钗材质为银质,本为双股形,该是有一股长,另一股短。可如今,这钗子从钗首处生生折断,留下明显的断痕,独独剩下一股。
很早之前,我从婆婆那里拿到这发钗,它便是这般样子。
钗首纹样依稀可辨为扁平叶形,有细腻的叶脉刻痕。若是细心察看,还能从纹路里找寻到一缕浅淡红丝。
像是沾染过了血迹。
我俯下身子,小心地将这只发钗捡起。本想用袖角细细擦拭,可想到自己身上衣裳还脏着,动作便是停了一下,改为轻吹掉上头的微尘。
手持发钗,我有些出神地看着。想起爷爷跟我说起过,从前他于山林里救回娘亲,她手中便是紧握这发钗。
想来当时她便是用它往自己掌心扎去,留下了这属于她的血迹。
这钗子,也许是她极为喜爱的发饰罢,不然如何会贴身带着。
眸光一转,瞥见那断痕。双股分离,自我拿到这钗子以来,从未见过那另外一股。
思量到此处,有些飘忽地回忆起昨日在姚城,我还准备拿着这断了一股的钗子束发,今日却是到了这茫茫海上。
人生的因缘际会,当真妙不可言。前一秒危机重重,后一瞬却已尘埃落定。
把目光转回到木床上,只见刚才解下的束腰丝带垂落在床沿,上头还拴着三根儿红绳。
我坐回到床铺上,将钗子随手一放,便从脖颈处勾出那枚暖玉髓。拈着绳,我将老旧的绳头解开,轻轻地抽出一整根儿旧红绳。而后又捡了一根儿新的绳结,将其穿进玉髓上的小孔后,最后把绳两端并了并,扭成结。
做事正做得认真时,忽闻房门被人从外头推着,而屏香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了房内。
“门怎么给反锁了,谁在里头?”屏香子在外头嘀嘀咕咕,“莫不是遭了小贼吧?!”
听她如此,我便将玉髓重新戴上,妥帖地藏在里衣内。而后将床铺微微收拾了下,才站起身去给她开门。
吱嘎一声将房门打开,我顺势靠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的女人。
此刻,她换了一身杏色衣裳,上襦下裙,怀里则是抱着一个木盆子,里头放着之前穿的梨花色裙裳。其袖子撩至手肘处,手背上有还未干完的水泽。
将视线凝于她鸦雏色的青丝上,发湿淋淋的,被打散在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滴答滴答地,片刻就将她肩头一角给浸湿了。
她见我从房里头出来,也是一愣,神色间颇有些不自然。其目光似是想看又不愿看,总是往我身上落了几眼后,便又别扭地微侧头。连续反复好几次,我见她举止奇怪,不由探究地盯住她,并将身子前倾到她身畔,随着其动作变幻着位置。
她往左侧身,我便凑到左;她往右敛眸,我就跟随至右。
总之,打蛇随棍儿上,我就不信她能憋着。
屏香子被我这无赖举动给惹急了,一手拢着湿发,一边躲闪开口:“你闹什么啊,快让我进去!”
我唇角微翘,接口道:“这么不情愿看到我?你盯着我看了又看,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莫不是心里想着什么馊主意?!”
不想这屏香子听完,其被水色润泽的素色面庞忽地失去了血色,透出些许苍白来。只见她一双手有些局促地抓着木盆边,指甲时不时地在沿角抠划着,发出有些刺耳的嘎喇声。
屏香子虽手生老茧,但是指甲养护得很好,小巧圆润,直叫人爱不释手。
眼见着她步子一动,就要急于从我身侧绕开。
我双手拦在她胸前,适时出声:“别急啊,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话,你当什么真啊。”
然而她的情绪并未好转半分,依旧是那一副巴不得我从她眼前消失的样子。
我蹙眉望着她,继续道:“好了,我想问问你在哪儿有洗浴的地方,你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地。”
她伸出手来,微微隔开我与她之间的距离,低声道:“顺着这舱道至尽头,左拐而行,入另一舱位,第二间便是女客洗浴的地方。里头储备着淡水,估摸着用即可。”
得到回答,我倏地将手放下,让她通行无阻。
只见她已是抱盆进屋,耸了耸肩,我搞不明白是她吃错药了,还是我又那里让她不舒服了。
心思一转,我脑海里渐渐生出个主意来。我尾随着她进了房,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要换的衣物,而后假意迈步而去,半掩了门板。
我先是装模作样地向前行了几步,而后再猫着步子轻悄悄退回来,隐在门口。
刚才离去时,屏香子的目光如影随形,好像要将我深深看透。这样的她,是极为反常的。
我专注地窥听着里头的动静,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听到屏香子的声音飘忽而来。
只闻得她声音不可思议地轻,缓缓道:“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这是一句我从没听过的诗。从前还未离开山林时,我曾偷偷溜到镇子上,潜进私塾偷听温长阙讲书,却是从未见他提起过。
耳朵微动,紧接着听到屏香子似是笑了,其声音里满是苦苦的味道,就跟熬久了的药汁儿一样,涩得人舌头都要打滚儿了。
我在门外头听着,不知不觉地心里有些不好受,只觉得自己刚才不该那样欺负她。
正想着,其话语再次传到我耳朵里,只听她声音沮丧:“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原来欢喜的是你。提起你,他总是会变得有那么一丝不一样。了解你,关心着你的一切,任着你调皮捣蛋。他对你,当真是很好。”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呢,温长阙不是她心尖儿上的人么…
怎么我寻思着屏香子的话,竟是温长阙有欢喜的人了?!
耳朵贴上冰凉的门板,我期望着能多听点儿,好歹说出他喜欢的人姓甚名谁,芳龄几许啊!
却不想此刻,房门忽地被人拉开,我一时重心不稳,直直跌到了地上。
“嘶…真特么疼啊!”
屏香子看到跌坐在地上的我,已是有些发愣,只听她出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要去洗浴么?”
有些心虚地瞟了屏香子一眼,见她眼眶发红,脸色也是苍白更甚,我言不由衷道:“我,我忘了拿里衣…”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里衣就在怀里呢。
然而屏香子并未戳穿我,她用指尖在面颊上拭了拭,随便转身坐回到床上。
见她不追究,我赶紧起身,而后对着她道:“屏大夫,你没事…”
“我没有什么,你不必多说。”屏香子声音里带着些哽意,便是直接打断我的下面的话。
好心当了驴肝肺,难得我对她嘘寒问暖,这人居然不领情。
得,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如此想着,我迈步到另一张木床边,将换下的脏衣丢在地面,打算寻个盆啊桶的。视线逡巡了一番,却不想看到屏香子开始在她的木盆里找着什么。
心里头有些好奇,竟是忍不住探头过去,想看看她究竟在寻啥东西。
此刻她站起身来,将木盆里的衣物尽数往地上倒去,忽有一道玉色直往从半空中滑下,准确无误地撞击到木质地面,清脆地一声响,便见那物件给摔成了三瓣。
她道:“碎了…终究是碎了,什么都没了…”
地面上的那三瓣碎块,是屏香子最为宝贝的梨花簪,为玉料凿刻而成。
“真是可惜了。”看着好好的东西给摔毁了,我也是觉得惋惜。
这时,屏香子俯身去拾那碎掉的梨花簪,闻言一怔,其神色略带复杂地看了看我。
见她如此,我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地在惋惜而已。屏大夫你别多想。”
只见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我道:“我明白,不是我的终究不是,就算伤怀也无济于事。温先生给你留了一张笺纸,就放在那床铺上。希望你,莫要辜负。”
我有点懵,傻傻问道:“笺纸?”这一个二个说话都让我听不懂,吴叔如此,她也如此。
不知道我最不喜欢这些绕绕弯弯的嘛…
屏香子带着衣物出了门,说是要去清洗一下。而我有些烦闷地躺在床铺上,看着那张笺纸上的诗句,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是一张浅云色花笺纸,色彩鲜丽,花纹精细,是温长阙最常用的那一种。
我瞪了瞪那张笺纸,手指一点点地伸向它。缓缓摊开质感细腻的花笺,指尖贴合,手边隐隐透出了一抹松烟墨色,融墨如意。
那清隽秀逸的墨迹,呈现在光柔之上,亦是温长阙的字迹。
笺纸上似是落了几滴水珠,晕散了些许墨迹,只见字已是微化。
对着那张花笺,我闷闷地念着那十个字,根本搞不明白啊…
什么诗情画意,什么文人骚客,你们说话能不能直接点!
此刻,我已是坐不住了。外边大好海景等着我去观赏,我作甚要憋在这舱房里。
人随心动,我即刻下了床,便是光着脚丫跑了出去。
脚下所触的木质地面由杉木打造而成,沁着清新凉意,只是小跑了一会儿,便觉得四肢百骸被这凉丝丝的感觉弄得十分舒服。
再次来到甲板上,可见于高处的定风旗随海风变幻方位,据说这东西是用来测海上风向的。
船身巨大,桅杆高立。我择了个有船栏的地儿,懒懒地倚靠着。
湛色无垠,滔滔海水波澜起伏,浩浩汤汤之景,确是无比壮丽。
水流冲击着船身,地松开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