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大壮来找她那天,天上飘着灰蒙蒙的细雨,夹杂着比沙子还小的冰粒。

“玉啄骨,快帮我去找找我嫂嫂,快!”他一进门就喘着气对她这样说。她看他焦急的模样,头上脸上一层细细的水珠,想他恐怕是沿着山道一路跑上来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还没开口,姐姐先迎了上去,关切地问。

大壮看一眼玉竹,平静了些,低头绞了下手。“我……我大哥去了。”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语气带着悲伤。玉啄骨这才察觉到他眼眶泛红。“我嫂嫂趁家里人不注意,一个人跑了出来。有人看到她往山上去了,我怕她会想不开……”

“那得赶紧去找!”玉竹听罢放下了手中的抹布,转身往屋后跑去。“我去通知爹!”

玉啄骨明白姐姐的意思,她是让她先走。于是她赶紧随着大壮出了门,急冲冲地往山上奔去。雨天湿滑,不管是走山道还是爬树都不顺当。风冷飕飕地吹,就像过了冷水的湿毛巾抽打着身子。

玉啄骨寻到可以瞭望的高树上去探查情况,一开始一无所获,但奔到猴儿坡峰顶的老樟树上后,她看到了隔着山谷的远处,一条山道上有一个人仿佛正失魂落魄地走着。她不敢断定那是他们正在寻找的大壮嫂嫂,不过看起来确实是个女人。

大壮已经被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玉啄骨想是不是要等他,但又一转念,觉着还是先找着人要紧。于是她冲着来路喊了几句,告诉他自己先走一步。听到坡下大壮发出模糊不清的回喊,玉啄骨跳上了临近的一棵树,腾跃着,翻越山谷,沿最近的直线朝远处的山道奔去。

女人已经快要走上山顶。那座山很尖,常常引雷,其一面陡如悬崖,下面的山谷似万丈深渊。山顶没有大树,只有灌木,玉啄骨从缓坡这一面的山谷攀树横越,上到半截的山道上后,便只能沿着山道一路狂奔。

跑着跑着,她终于瞧见了女人的背影。她气喘吁吁地喊她,可对方却不加回应。女人正走向悬崖,玉啄骨心里一紧,加快了因疲惫而懈怠的脚步。湿漉漉的山道就像覆了一层冰,女人还未走到崖边,就脚下一滑,跌落在地。

前方的碎石扑腾翻滚着,坠落深谷。她没有马上就摔下去,不过顺势往前出溜的态势依然惊险万分。千钧一发之际,玉啄骨冲上去拽住了她。她扯着她的胳膊,自己也滑倒在地。不过幸好,她挂住了崖边一棵粗矮的灌木。两人停止了下滑,凶险地斜躺在悬崖顶端。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女人察觉到有人拽她,回过了神来。她一改失魂落魄的木偶模样,竟哭喊挣扎了起来。这是有多想死啊?看着她在自己身下扭动身体,玉啄骨真想放手让她跌下去算了。可是一想到大壮,她还是紧了紧手,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往上拉。碎石在她们身下不停滚落,飞落山崖就如落入无底深洞。

玉啄骨蹬着脚边的灌木,一步一挪,蹭破了自己后背的衣服,终于,安全地将人拉回了平坦的山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下就脱了力,松了手。后面的事她可管不了了,这女人要是再寻死,她可没能耐再救她一回。她躺在山道上直喘粗气,心里只盼大壮能快点赶到。

还好,女人似乎没有再往下跳的意思。她消停了下来,不再哭喊。但愿她已屈服死心。就在这样想的时候,玉啄骨翻身坐起,可却没想到,身子不知为何被狠狠地推了一把。她未及反应,一下就撞上了一旁硬邦邦的大石。她的手脚被撞得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头晕目眩,玉啄骨抬头,瞧见了面前那女人睁大的双眼。她明白了过来,她是不愿自己碰她,因为她已见着了她的脸,她已知道拉她一把的人到底是谁。

“祸害,你这个祸害!”她听见女人开始尖叫,“就是你害死了我丈夫,就是你害死了我娘!你这个祸害,该死的祸害!”

玉啄骨一时只觉着口干舌燥,喉咙紧得慌。不过,她还是努力挤出了一句话:“我……什么时候害人了?!”虽然她知道这话说与不说,根本没什么区别,可是,她依然还是按捺不住,就像姐姐所说的那样,忍下一口气,跑回家便是。自己可是刚刚救了她啊!这女人,怎么这么过分呢?

女人捡起了手边的石子,开始朝她扔来。她想躲,但却力所不及。额头又被敲了一下,血顺着脸庞滑了下来,玉啄骨抬手一抹,血水混着雨水,一下就糊了一脸。

女人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止了手。她大睁的双眼里混杂着恼怒和惊恐,但悲伤的潮水还是涌了起来,将她淹没,让她像个失了气力的孩子那般,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再没说话,两手也捂住了脸。

玉啄骨揉着肩膀,终于恢复着撑起了身子。她好想也捡起石子打她两下,至少也再开口骂她两句,可在看到她那副模样之后,不知为何心里的火就又消了下去,再也没念头想要发作。上次打架的伤本就没好,这次又新添了。玉啄骨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晦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不久,大壮赶来了,接着,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些。他们劝说着,把那女人搀下了山,但不管是谁,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更别提道谢了。除了大壮问她的伤势,其他人似乎都当她不存在。不过也无所谓了,说实话她也不指望这个。

只要姐姐还会担心她,给她擦脸,把外衣让给她扶她下山,领她回家后又有说有笑地夸奖她,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件事之后,大壮会来家里找她玩了。以前他和她总是在竹林里会合,但却从没有来过她家。现在,他不仅会来找她一起爬树,还会和她一起砍柴,一起玩游戏,坐在家里一起聊天。

有一次,他还带了家里做的好吃的来分给她吃,虽然只有很少的一点,但她也晓得这是他的心意。她跟他说,他们家困难,有什么,也别再给她带了。今年年景不好,他哥又过了,他若还总是给她省些好东西,她会觉得过意不去的。

“是你姐姐嘱咐过你吗?”大壮问她。玉啄骨摇了摇头。

“你别想那么多啦,我家还没那么糟。”他倒挂在竹子上,对她说道,“不过,你也别介意我嫂嫂那时候跟你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头难过,又找不着人怨,才会那样子。其实,她还是谢你的,只是不肯说出口来,也不想让外人知道。”

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那甜丝丝的小点,大概就是他嫂嫂做的吧。

零星的枯黄竹叶打着旋儿往头顶的大地飘去,玉啄骨两腿攀着竹子,头朝下和大壮相对的挂着。“大壮——”她叹口气,呼吸间的白雾向脚边流动,“老实说,村里人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他们都不了解你。”大壮显得有些难过,眼睛也没敢和她对视。

“那你娘呢?她不反对你来找我吗?”玉啄骨记起上次去他家时的情景,于是问道。

大壮顿了一会儿,滑下了竹子,然后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娘是不准我来,生怕我从你那儿惹病上身,或是遇着什么灾祸。不过她也管不住我。每次她问起,我瞒着她不招她来气就行了。”他低着头,揪起地上的草叶,实话实说道。

“我又没病,怎么可能给你惹病呢?”玉啄骨也滑下了竹子,坐到了大壮身边。

大壮看她一眼:“我说了你别生气啊。”在见着她保证地点头后,才又继续说道:“村里人都认为你是降灾之身,不管是今年的欠收,还是热症的横行,都是因为有你才会这样。长辈们都说,你是从浊骨池里出来的,就算不是妖也带了妖气。有你在,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玉啄骨听得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原来她是这样招人忌讳,而原因还不仅仅是自己这张破了相的难看的脸。

她心里有些沉郁,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地走回了家。一路上,大壮安慰着她,甚至还用黄精草给她编了个花结。他说这花结只有好人才能戴的,她在他心中就是好人,所以他编给她。

她接下了,但却没戴。直到过了两天,大壮再来找她,她才将那花结环在手腕上,和他一起出了门。说实在的,有大壮还认她是好人,不也就够了吗?自己到底怎样,天长日久,那些忌讳她的人总会知道的。

那一天,她心情很好,便提议和大壮一起翻越溪谷,再去杳无人迹的深山里看看。他们是攀着树过去的,所以可以走捷径,来去都不怎么费时。

山涧两旁的山石笔陡,不过两边都有大树,枝叶在潺潺的溪水高处覆盖,就像相对而立的人交织着向对方伸出双手。从一边的松树跳到另一边的枫树,不算是什么艰难的事情,这条路,他们已经来回不下八/九回了。

玉啄骨走在前面,大壮跟在后面。她一路向前,没有回头,直到听到一声坠落的大喊,她才停下脚步,回身查看。

大壮不见了踪影,她赶忙顺着枝干折断处向下探望,发现他竟跌下了山涧,横躺在水里。玉啄骨焦急地找到缓坡处攀下了山石,来到溪水边,只见他憔悴地瘫在流水冲刷的石头旁,艰难地冲她露出了微笑。

“我动不了了。”大壮用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腿,他瘦削的身子浸在水里显得就像柴火棍子一般。

“怎么会摔下来了呢?”玉啄骨不解地问,同时涉水走上前去,拉起了他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大壮苦恼地说,“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不管了,我先背你回去吧。”

他只能同意。

玉啄骨背起他,先离开了冰冷的溪水,然后找了块空地给他的裤子拧了拧水。之后,她探着野兽走过的小径,艰难地摸出了山谷,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山,径直走入了村子。

很多人都见着了她,当她把他送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娘正从院子里直冲而出。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他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瞅着她。大壮娘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接下了大壮,背进了屋去,接着,马上又拿了把扫帚冲了出来,将她轰打了出去。

玉啄骨有些窝火,但更重要的是,她着急大壮的伤势。她知道自己没法进屋,于是只好回家,托姐姐过去。爹在知道这件事后,赶忙备了些礼,准备一道去大壮家,给他们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玉啄骨问道,一脸的疑惑。

“若不是你带大壮那样玩闹,他怎会出事?”爹于是质问她说。

玉啄骨无可辩驳,想着,也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吧。她应该瞧着大壮才对的,可却自认为没事,掉以轻心,自顾自地跑在前头。但不管怎样,她现在只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玉竹回来后,告诉了她大壮家的情况。镇上的大夫来了,他给大壮扎了针,也开了药,但具体伤的程度却还不好下结论,他说还需再观察观察才行。

那天,爹罚她把家里所有的柴都劈了。她没有吃饭,一直劈柴直到深夜,最后累得躺倒在地,吐着浊气仰望星空。她摸着手腕上的花结,又想起了大壮倒在溪水里不会动的样子。

姐姐出来,扶她进了屋,陪着她吃了一点东西。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当清晨的光亮照进屋子的时候,她只觉很累很累,就好像全世界都和她一样,一起丧失了气力。

她头痛欲裂,手脚麻木,一直坐在院子里等着姐姐从村子里回来。当她一见姐姐的身影出现在院墙外面,就马上跳起来跑了出去。

“不是太好。”玉竹摇摇头,告诉她情况,同时垂落目光,“手是能动了,可腿还是动不了,一直没有感觉。大夫说,怕是以后都不能动了。”

“怎么会这样?”玉啄骨吸了一口冷气,茫然失措。她觉得好伤心,忽然间,眼前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暗了。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就好像噩耗还不够似的,姐姐又开了口,继续说道,“高烧,大壮发起了高烧。这是今天凌晨时候的事了,大夫也不是太有办法。他现在已经说起了胡话,烧得特别厉害。”

“热症?”仿佛被劈头一击,玉啄骨哆嗦地问道。她已经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玉竹摇了摇头,但忧伤却比此前更甚。“大夫说不是,不过势头却比热症还烈。大夫说会尽力照管他,但他也不能保证,能让他熬得过这一劫。”

玉啄骨转头就冲下了山道。她好想见一见大壮,就算被打被骂,她都一定要见。她飞奔入村,跑进大壮家的院子,大壮的嫂嫂一见到她,脸霎时惨白。她一脸惊恐,口齿不清,冲上来就往外推她,同时不时地回头看屋子的大门,像是怕屋里的人瞧见一般。

玉啄骨不顾她的推搡,尽力甩开她,继续往堂屋里挤。“大壮呢?我要见大壮,让我见见他!”她冲那女人说。

屋子里的人闻声跑了出来,是大壮他娘。她见着她,顿时两眼冒火。“让我见见大壮!”玉啄骨冲她央求,但老妇人无动于衷。她恨恨地瞪她,回身又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就提着把菜刀冲了出来。

这当口,一个男人赶紧从后面把她拉住了,阻止住了她前冲的势头。他截下了她手里的刀,不顾她的撕打,背过身子将厚重的菜刀往院子里面一扔。

那人长衫灰袍,看起来像是姐姐口里所说的大夫。菜刀当啷落地,正中玉啄骨脚前的地面。她吓得后退了一步,眼里紧盯着那柄黑黑的菜刀。

这时,另一个人从后头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将她哆嗦的身子轻柔地稳住。那是一双温暖而让人心安的手。玉啄骨回头,望见了玉竹。她正站在她的身后,身子挺拔,眼神宁静。

“大娘,对不起!”玉竹向屋门前的老妇人道歉。说完,便牵起玉啄骨的手,走出了院门,离开了村子。回程的路上,玉啄骨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得就像个泥塑娃娃。山风呼啸地吹,仿佛整座山都在哀泣。

过了两天,噩耗终于还是传来——大壮,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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