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与赤峰各处都很不一样。
如果说,赤峰,是操着鬼斧在微醉时神劈出的孤峰绝壁,骨子里透着股遗世独立的桀骜,以险,以峻,以冷诮拒人之态,只俟有能者登之。
那么,兰兮此刻所攀的山,则是破斧在酩酊时乱砍出的残峰断壁,它不以孤绝拒人,而以平易示人,只是这平易,明显带着宿醉后头痛欲裂的味道。
兰兮当真头痛。
悬崖峭壁好攀,荆棘丛里难行啊。
小玄一声哀鸣,“姐姐,你快告诉我,定然是我眼花了,我们前面并没有这一丛一丛的东西!没有没有没有!”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拨了,树木下岩石间所有可通行的地方,遍布着不知名的荆棘丛,这一丛丛的荆棘或有高矮胖瘦美丑之别,但都齐齐热辣辣地怒放着,那枝上的刺,怎一个碜人了得。
“小玄,你没有眼花,我们是在做梦吧?”
低头看看身上满目疮痍的衣衫,兰兮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背上沮丧无力的小玄往上挪了挪,迈步向荆棘丛行进。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换成活生生遍卧的毒虫猛兽来袭,也好过受这钝刀子割肉,不,是刺肉。
可她没得选择。
不由得想,如果当时离开赤峰的出口,不是凌空决然一跃的九死涧,而是眼下举步即维艰的荆棘从;不必面对九死涧下凶险莫测的恐惧,而要承受没完没了荆棘当道的绝望,那她还有勇气离开么?她问小玄,小玄摇头。可能,破釜沉舟绝地反击能令人豪情激荡,泥泞不断寂寞相随却更能折人的心翼。
“姐姐,这样不行,咱们得想个办法,再这么硬冲直闯下去,你都……”停在荆棘丛跟前,扶小玄靠边坐好,兰兮拎着木棍左右开弓上下挥舞,艰难地开着道,飞窜的枝条不时地扫过她的臂膀,绊向她的双足,挂住她的衣袂,弹向她的发间和面颊,那一根根闪着坚硬光芒的小刺,深深地灼痛了小玄的眼,他一把扯掉手上的布条,冲过去死死抱住兰兮的手臂,怒吼道,“该死的,干脆,一把火烧干净了事!烧了这混蛋!烧了!烧了!”一边恨恨地骂着,一边试图飞起脚踢扁某根碍眼的荆棘条,却因动作滞缓,才略提了提腿便被兰兮制止,打击行动憋屈地胎死腹腔中,小玄当下便眼泪汪汪委委屈屈地望定兰兮:“姐姐——”
兰兮差点没丢回他一个白眼,自下了赤峰,小玄的眼泪突然变得很充沛。
小玄旋即眉开眼笑,因为,有人抡起了棍子……
就是嘛,姐姐不会让他受欺负,哪怕是根荆条儿,哪怕只是碍着了他的眼。
“姐姐,你的鞋子脏了,小玄帮你理理!”小玄柔声说着款款下蹲。
脏了?
望望脚上的鞋,整个鞋面确实没一块干净的地方,但看着它们,最直白的感觉不应是破了烂了么?
轻柔的几指弹了上去,但听小玄欢声道:“好了。”
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兰兮深感无法欣赏。
不过,这不是给上玄挑理的时候。
事实上,也没法挑。
她若是说,小玄,姐姐真觉得你没必要受累弹这几弹,姐姐这鞋弹与不弹没差。
那么小玄必会嗔她,怎么没差?姐姐不觉得弹过之后顺眼了许多?
或是,虽说条件所限,但姐姐身为姑娘家,也该更顾惜些自己的形象才是。
再不就是,姐姐怎会这样认为?退一步说,纵使弹与不弹没差,但这,到底是小玄的一片心哪,怪只怪小玄人小力微……
对姐姐尽了呵护之心,小玄笑眯眯的,拍了拍手欲起身,眼光无意中一扫,忽地愣了愣,随即倾身向前,甚而将头探到了荆棘丛下面去。
这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这一拨荆棘比前面遇到的更为高大茂盛,若要杀出一条道通行难度太大,没想到的是,这荆棘丛的底部却别有洞天,竟有空子可钻。荆棘条并不是从根部就开杈抽枝繁衍的,它是长一点高再抽枝,再长,再抽,所以越往上,枝条越密集,这些荆棘长得格外高,那独茎的根部便也长,如此一来,竟囫囵出一条尺见方高的爬行通道来。
“姐姐,真是天助我们!”小玄兴奋地拱了拱身,没起得来,忙伸出手,“姐姐快扶我起来,我有话说!”
兰兮默默搀他起来。
“我们从这下面爬过去,姐姐拿匕首开道,小玄跟在后面,这可比站着走省事多了。”小玄眼中如有星芒划过,那一身同样破败的衣衫竟丝毫无损他的光华。
兰兮却无半点欣喜之色,只道:“这样不行。”
“姐姐?”小玄挑了挑眉。
“这下面能不能通得过,先不说。我在前,也就是爬在上面,那一手一脚下去,随时可能刨块碎石出来,你是躲还是接?这个也不说。这一丛一丛爬过去,也不知要爬多久,万一中途你支撑不下去了,怎么办?”说完,兰兮看了小玄一眼,补上了许多未竟之言。
小玄那副细胳膊细腿,还带着伤呢。
“姐姐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小玄保证这下面可以通过;以姐姐的谨慎,怎么可能踢颗石头下来砸我?小玄虽说与姐姐各爬各的,但小玄腰上会拴根绳索交于姐姐,小玄要掉下去也得姐姐答应呢。”说完看看自身,抿唇一笑,那意思也很明显,别看这身子骨弱,脑子却好使,强着呢。
兰兮蹙眉:“小玄!”
小玄扬扬眉,傲然一笑:“姐姐尽管放心,只相信小玄就是。”
“姐姐不是不信你,只是——”
“姐姐!”小玄眯了眯眼,望着兰兮似笑非笑,“小玄只想问姐姐一句,姐姐认为自己能拗得过小玄么?嗯?”
这还用问么?
兰兮顿时耷了眼帘。
“所以……”小玄笑着睇了兰兮一眼,满是怜悯,“姐姐还是省省力气吧。”
这事算是这么定下了。
兰兮沮丧了好一会儿。
还是小玄发善心,出言开导了一二。
他指着稍远处的树道:“姐姐看那是什么?一会儿姐姐去采些枝条来,拣着那柔软鲜嫩的,小玄编些藤套,回头把咱的手手脚脚身前身后都护个严实。现下姐姐可安心些了?”
兰兮忧着的心,自然放霁了。
见此,小玄又有些不乐意了,“说到底,姐姐还是不够相信小玄,不相信小玄能办得周全……”
他这还委屈上了……
不待兰兮表白,人家又笑眯眯了,“这也不怪姐姐,小玄知道姐姐是关心则乱,因为太着紧小玄,所以影响了姐姐的判断,这道理小玄又岂不会知呢!”
兰兮眨了眨眼,闭嘴讷言。
“不过,这么显而易见的法子,姐姐竟没有想通其中的关键所在,小玄还真有些失望呢。姐姐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太好使呀,要不是有小玄,姐姐可要怎么办才好?”
兰兮起身,迈步向前,“我去采枝条。”
“姐姐放心,小玄不会笑话你的,自然,更不会嫌弃你!”冲着那个背影暖暖地道,小玄眼中笑意淙然,那被荆棘挑出来的漫天的郁色,一洗而空了。
除了臂套、膝套和胸甲之外,小玄还编了个帽子,绿色的枝条缀着嫩绿的叶儿,因为不需要那么坚固耐磨,编帽子的枝条细嫩,其间所缀的叶儿也多些,使其较臂套那些更为柔软喜人,也更为绿意盎然。
兰兮惊叹不已。
“若不是手上缠成这样,编得更好呢。这些不过将就而已,以后再给姐姐编更好的。”小玄摆弄着那顶新帽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已经够好了!要紧你手上的伤,别弄坏了。”兰兮套好全副装备,甚为满意,很合身。
小玄伸手抬脚地配合兰兮侍候他穿上护甲,又过了一日夜,他的体力也略有恢复,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又少了几分苍白。
“绿帽子……”小玄低喃,恍惚记得从前听过这么一词,貌似不是什么好货。
因小玄连夜编了护甲,今儿他们起得不算早。
此时,晨曦下的清雾已淡去,阳光柔亮柔亮,投在丛丛的荆棘之上,竟折射出某种清新的希望。
出发了。
兰兮笑笑,“小玄,我帮你把帽子戴上。”
正苦恼“绿帽子”是什么货的小玄闻言,递出了手中的帽子,灿然一笑,管它呢,有姐姐帮他戴,就算是刺帽子也无妨。
兰兮稳稳地帮他戴上新帽子,有这个护着,即便她不小心蹬些碎物下来,也无妨碍了。
后来,当小玄明白了“绿帽子”是何意之后,脸都绿了,发狠地砍尽了整整一个园子里的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