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那人忍了又忍,方停在原处未去掀帘子。
好一会儿,帘后方静下来,也不算太静,还余有细微的轻喘声。
“如何?”这次是兰兮先开口。
那人将身上的怒气掩了掩,方道:“姑娘的手段果然好生了得——不愧是焰宫之人。”
被道破老底,兰兮并未太意外,既然外边已有了那些风闻,这些人略加留心要猜出端倪也不难。
“焰宫逃人罢了。”
那人似未料到兰兮会这般无所顾忌,怔了怔,越发打起精神:“三日前,焰宫派了毒尊座下首席弟子流云下山,不知姑娘可知?”
“那又如何,未见得是为追辑我二人。”兰兮淡然。
“就算有别务,也未必不能来追辑。”那人意味深长。
若流云下山,哪怕听到一点风声,她必会追咬而至,不知为何,在焰宫之时,她在众人眼中无甚存在感,独这流云,偏偏对她有股执拗的厌恶。
“八音楼……”兰兮眸光微转。
“没错。”那人痛快回应,“八音楼听八方之音,有最快最准最全的消息网。”
兰兮微微沉吟,道:“我的谢礼?”
“事成之后,匿迹江湖……银两方面,在下亦可襄助一二。”
兰兮点头:“不过,至少每十日,我要见小玄一次,他身体不好,我必须给他把脉。”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却道:“令弟的身体姑娘不用担心,在下已请了神医替他诊治。”
“柴神医?”
“正是。”
兰兮心中滋味莫名。方才在茶馆,她打听到这柴神医是位真正的绝世神医,只是行踪不定,且有怪癖,放言只医有缘人,多少达官贵人奉千金求一顾而不得,可短短几日,机会竟两度现于她面前。
只言有柴神医,也就是说,他们不会让小玄同她见面了。
兰兮默然不语。
“他还好吗?”想了很久,只问出这几个字。
“很好……吃得,睡得。”
“他有没有什么话……”
“他让把这个交给你。”
一个荷包递到跟前,里面是一枚碧玉扳指,小玄的贴身之物。
握着玉扳指,指尖轻轻地摩挲在碧玉上,渐渐地,兰兮眼中浮出一丝笑意。
能交托此物,说明小玄虽是被迫,亦有几分自愿,不然,他能给人下梦不得,又岂容有人将他从不离身之物安然夺去?他送来玉扳指,一来向她报平安,二来大约是告诉她他的意愿。这是要让她安心。
此事于她和小玄而言,倒并非全无益处。
小玄向来机敏,定是明了厉害所在,才乖乖受摆布,又提醒于她,不然,被人胁迫这口气叫他如何忍得下?想到他的脾性,兰兮心安许多,小玄可不是肯吃亏的主。
“那个……那毒……”那人观兰兮面色,果断发问却又有些难于启齿。
“我需要一个具体时限。”兰兮道。
那人想了想:“少则十几日,多则,三月。”
“地点?”
“就在这梧州城,秋水庄。”
那是天下第一庄。
那个中了毒,正在好转,却又不能让他好转的人,在天下第一庄。
兰兮隐隐觉得头痛。
叫她如何混进去?
“我们会协助你进去……做婢女,以后如何就全靠你自己了,不止是行事,还包括自保。”
“你会做些什么?”
兰兮怔了怔,回想在赤峰的日子。
“女红?厨艺?浆洗?打扫……”
那人是戴着人皮面具没错,可眼瞧着他脸上竟也能看出一些鄙夷来。
兰兮不由道:“那个洗衣、打扫我总是会的!”
“你知道外衫和里衣分别要如何洗?又怎样上浆?瓷器如何清灰?楠木怎样去渍?”
清波般的眸中现出皱痕。
“我……学一学……总会的……”
药坞有个叫桢儿的小丫头,她活泼机灵,借着当差之机常在焰宫四处走动,回来便会说些见闻,兰兮恍惚听她说起来,毒尊有一次因为裙裾折皱不消,她着上之后未见飘逸之姿,便将负责洗衣的婢女毒杀了,那时兰兮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毒尊想杀人罢了,却不曾想这其中竟真有玄机……
“学?”是冷嗤没错吧?
“种花养草我会。”兰兮冲口而出,耳根却热了热,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的无用。
“那你可知,秋水庄内所有的花草树木均由百草园打理,一入百草园,等于与园外隔绝了,你要如何接近公子,又要如何行事?”
“总得有人将育好的花草送往各处吧?”瞅着那人的面色,她的心渐渐沉下去,或许,另有专人从园内运了花草送至各处……
谁知那人居然赞许地点点头:“不错!”
一口气松下来,欣慰之余,兰兮的心思转向了别处。
原来,那人是秋水庄的公子。
秋公子单名一个夜字,已近弱冠之年,尚未娶妻。
茶馆里,有关他的传闻不少。
据说他有绝世的姿容,谪仙般的风华,人谓秋月公子。
他天纵奇才,秋水庄正是因他而成为天下第一庄。
他最出名的,却是十五岁生辰时说的那句,令无数媒婆扼腕,亦令无数芳心雀跃之语,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听说,曾有官家小姐匿名入秋水庄去做婢女,只为求一个邂逅。
想起茶馆里听到的那些话,兰兮秀眉微蹙。
“明日,你去秋水庄应选,只要过了初选,后面自有人暗中助你。”那人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兰兮摇了摇头。
离开的时候,兰兮留下了一粒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小丸。
“放到香炉里熏上,两盏茶即解。”
之前同兰兮说话的那个挺拔男子小心翼翼地,用绢布将那小丸包着,捧到帘后置于案上,然后弹身闪出一个安全距离。
“扑哧——”
帘后的女子发出一声虚弱的娇笑。
“她要是下毒,你早晚得中招……呵呵,至于么,吓成这样?”
“你倒是看得开。”男子没好气地道。
“那是……我至今没弄明白,这毒怎么就到我身上来了,总共跟那小鬼也没说上几句话,唉!”女子歪在榻上,眸光闪闪显得兴味盎然,“我还以为是吃坏了呢,这几日本就味口不好,哪成想世上竟有这么刁钻的药,居然想都不能想——呕——,真真是开了眼界了,呕——”
男子有些哭笑不得,“眼下咋办呢?”
“什么咋办?呕——”女子捂着小嘴,大眼一抡,“快给我……熏上呐……”
“这可是你说的!”男子提着绢布,将小丸抖入香炉,转身将绢布在烛上点燃掷入墙角的铜盆中。
细细地净了手,冲了一壶新茶,斟了一盏,慢慢地品。
饮完一盏,又一盏。
“快,给我来一杯!”
一把接过茶盏,小饮一口,再一口,大口大口地一杯饮完。
“痛快!”
女子大叫一声,不由坠下泪来。胡乱抹了一把泪,嘀咕道:“就这么点破事,咋地还喜极而泣了?”
泪,竟如急雨般坠落不辍。
“哎,给我递个帕子,快——”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帕子上来,张口呜咽一声,抬起泪眼,却见同伴扭着脖子面壁而坐,那身姿……脑中灵光一闪,女子忽地“嗷”一声飞扑过去,以恶少调戏良家少女之姿强势挑起男子略嫌僵硬的下巴……眼帘半合,唇线紧抿,梨花带雨……大大地倒吸一口凉气之后,女子跌足大笑……
小玄说,梦不得,空余泪。所以,梦不得的解药同时有催泪之功。
兰兮看着身旁那些少女,总觉得自己与她们有些格格不入。
可又说不上来有些什么不一样。
她心里隐隐有些着急,这样看着就不合群的人,很容易被淘汰吧。
“哎——”
有人撞了撞她,兰兮扭过头,听她道:“这儿是选婢女没错吧?”
兰兮点了点头。
“还好!”那姑娘舒了口气,冲兰兮眨眨眼,“瞧这香的,我还以为这选花魁呢!”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边上一道娇柔的声音嗔道。
先前那姑娘皱皱鼻子,眼光滴溜一圈,赞许地点点头:“很好,你没弄那些。唔,我叫麦冬。”
“我叫五朵。”五朵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又有些急地低声道,“我……我不会弄那些的。”
麦冬再瞅五朵一眼,“嗯,你不需要,清水出芙蓉更好。”
五朵红了脸,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别多想,我就是在夸你。”麦冬摆摆手,看向兰兮。
兰兮微微一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