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磨磨唧唧的在干什么,走快点儿,跟上去”
这时,院子里站满了老老少少的人,其中有的是闻声赶了来的,有的则是被官兵驱赶着也不得已来到了这个不算大的院子,而一同前来的,除了富察一族一干亲系,还有丞相府那上上下下上百名仆人。
看样子,夏侯烜今日果真是不打算放过这丞相府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即便明知他们是无辜的,也不得不狠下心来斩草除根,大概只有杀得干干净净了,才能避免给他日后的百年江山埋下滔天祸患。
丞相府里的仆人们大都是资历比较老的,平日里蒙受了丞相太多的恩惠,此时此刻面对起生死,他们脸上竟大都是出奇的平静。
他们的确是不懂得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是为何物,但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私通敌国的大罪无论是谁也担待不起的,丞相不去反抗,怕也只是为了避免会给后人留下话柄,徒增猜疑罢了。
“丞相,念在你过去曾为大越击退敌军,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份儿上,咱家这便不下令动手了,”公公随即拍了拍手,顿时数十名官兵便捧着托盘走上前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意外地没有继续刁难,而是不动声色地敛去了脸上的讥讽嘲笑之色,继续道:“丞相爷,您今儿个便自缢吧,回头儿咱家再与陛下知会一声便是”
话音方落,一时气氛变得格外沉闷,沉闷得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过去了,没有人动作。
公公眼瞧着这些人,暗暗恼怒起他们怎就如此不识好歹,正欲发火,这时,一中年男人却先他一步,大步上前,取过了托盘上的短剑。
“丞相爷,来福便先走一步了。”管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跪在地上富察托庸,眸子里溢满了掩不住的悲愤与决绝。
是啊,老爷耗尽心力为这大越国戎马半生,最后好不容易才换来北国百年休战的协议,这才得以成就大越今时今日的安宁。
可是,作为一名将士,丞相无畏马革裹尸,不惧尸骨成堆,血流成河,不为加官进爵,仅仅只为了要捍卫国家的安宁,哪知自己最后没有死在敌人的战刀之下,却要在自己的君王手中丢了性命。
如此人臣,世间难求,然而最后竟只换得了这样悲惨的下场,丞相爷何其无辜,那些死去的不计其数的前线战士又何其无辜?
他悲愤,他无奈,无奈的是当今陛下竟如此昏庸无道、诬陷忠良,这样的朝廷,安危难测,又叫他怎能不悲愤?
死,是没有声音的。
有了管家的这个开头,接下来的时间里,还没等富察丞相醒过神来,丞相府的下人们便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了下去,片刻的工夫,血腥的味道顿时在这并不宽敞的屠杀场中弥漫开来。
这时,天也似是不忍直视如此人间惨剧,又暗沉了几分,将这整一个浸满了杀戮血腥的宅院渲染得愈发压抑、恐怖起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远远地望着这残酷的一幕,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看得出来当时他们整个人都彻底吓呆了,小小的身子不住地微微颤抖。便是连往日里那天真无邪的眼神,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随着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逐渐变得惊恐万分。
“多谢公公了!”富察托庸显然也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他淡笑着取过自己夫人手中的短剑,朝着广阔无垠的天际长愤了一声便想要直接割向自己的喉咙,以一死取得永久的解脱。
远处的富察熠想大喊出声,好阻止自己父亲的动作,他年纪虽小,却也知如果自己暴露便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是想要毫不迟疑地冲上去挡下父亲那致命的一剑,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间,却怔住了。
“哥哥”一道稚嫩的轻唤自他身后低低响起,稚气好听的嗓音此刻却像是带了几分压抑的啜泣之意,叫闻者心生不忍。
富察熠知道,她不希望自己去送死!
他转身,望向那只紧紧拽着自己衣摆的微微颤抖着的小手,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情感占据了理智,富察熠最后还是决定狠心用力挣开了她小手的束缚,朝着绾婳身后站着的护卫道:“带她走!”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院子的方向快步冲了过去。
他富察熠可是丞相府的大公子,怎能抛下丞相府一众人等苟且偷生呢,即便是要死,他也该要死得其所才是,他想。
“大哥!”绾婳一惊,失声大喊,急忙想要将他唤回来,却被身后的谷原给死死捂住了嘴巴,直接就拖着往密道的方向带去了。
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们离自己越来越远,小绾婳的眸子里神色变幻得飞快,从一开始的满是惊恐,再到后来的趋于平静,继而渐渐地变得波澜不惊,最后,明亮的眸子深处便只剩下显而易见的麻木了
身旁的谷原惊叹于她神色间的变化,一时无言,若非握在自己手中那她细细的小手还在微微颤抖,他当真要以为小姐其实当真是这般冷些无情之人,甚至对生养自己的丞相、夫人也都是没有丝毫感情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月亮高高挂上了枝头,谷原这才终于拗不过小绾婳的请求,两人摸着黑,轻车熟路地绕过丞相府的假山一路前行,等到走出来时,整座宅院静悄悄的,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小绾婳颤巍巍地迈着小却极为坚定的步伐,慢慢地,慢慢地走向那不远处的一抹熟悉的身影,便是这短短的几步距离,此刻竟似乎像是有了几万光年那么长那么长一般,叫她走得格外地沉重。
小小的身子僵直着,她颤巍巍地伸出小手,轻轻地触碰了下那正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富察丞相,随即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只任由着自己成串成串的泪珠不住地往下滚落,滴在富察托庸的脸上、手上,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喃喃低语:“父亲,父亲”
哭声中含着的是不舍,是眷恋,是怨恨,还有坚定
忽地,绾婳感受到怀中之人似乎轻微地动了动,顿时不由得心下大喜,忙不迭地垂眸看向眼前这张已经阅了无数遍,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苍老面容,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你是婳儿”富察丞相果真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唇边掠过一抹笑意,好似自己根本就不是将死之人一般,只是到底是太虚弱了,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做起来都显得格外地吃力。
“父亲,是我,婳儿在”绾婳连声应道。
富察托庸艰难地微睁开眼睛,却忍不住捂着胸口又重重地咳了几声,才道:“婳儿,咳咳咳明日一早你便跟着谷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金陵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绝不能久留就算是为了我们丞相府上百口人,你也必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
绾婳闻言一怔,有些震惊地回不过神来,她只知当今陛下素来忌惮丞相府已久,多次设陷也没能真的动摇了父亲以及将士们在大越国百姓心中的地位,这一次,他当真是准备一击必中,破釜沉舟了么?
“婳婳儿能做到么?”富察托庸见她不答话,便知道是自己的话的确是太过突然了,艰难地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事实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女儿了,绾婳年纪虽小,可若是真要论起来,她的心智、胆识与其他同龄孩子相比绝对称得上是个中翘楚,加之她的性情比之许多大人还要稳重几分,这点他倒不担心。
他忧心的是,绾婳表现得再稳重也改变不了她还只是个孩子的事实,如今丞相府上上下下上百口人一夜间全部覆亡,疼爱她的亲人,嬷嬷全都死了,而且就死在她的面前,富察托庸费力地抬起布满老茧和腥红的手,他的女儿,要她接受眼前这个残忍的事实的确太过残忍。
“好。”绾婳微微垂眸,她虽不知道丞相府为何会遭此灾难,小手却紧紧地握住富察托庸的大手,转而回望向他,神色坚定地道。
富察托庸望着眼前小小的人儿以及她眸底深处那份真切与坚定,心下一暖,颤着声音,对着不远处的谷原,说道:“那那就好明日一早,你就带着小姐离开金陵城,永远都不要再回到这里来”
富察托庸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无奈疼痛太甚,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说不出来话,只能以殷切的眼神恳求着她。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自己已经给了这个孩子不属于她的痛苦,她还这么小,他不想,也不能再让她往后的日子里还同样地痛苦。
绾婳只是睁着通红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接话,却是轻轻握上了他的手,勉强扯出一抹惨白的笑容,微不可见地朝他点了点头。
“好好那就好”紧握的大手终于缓缓松开,最后下滑。
谷原一直站在距离二人不远处,听到他的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院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身上,心下竟有些发酸。
丞相性子那样刚烈,可为了上上下下上百口人的性命,他还是选择在夏侯烜面前虚与委蛇,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不得不时刻小心警惕着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言每一行,生怕稍有不慎便会给丞相府带来灭顶之灾,这样的后果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的。
丞相赤胆忠诚,却因自己的忠诚断送了自己府里上百口人的性命。是啊,那些不该死的人全部都死光了,而该死之人却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何时,这个世道竟是这般不分是非黑白、不分善恶对错了?
他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即便他明知道这一切的症结缘由都是为了那莫须有的宝藏,也明知此刻想要真正地保住小姐的性命,他就应该早早地带着她远离金陵城,远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是非之地
然而他没有,他不忍,也不能。
良久,谷原才伸出手,机械地擦去脸颊上那在银白的月光下微微散发着亮光的清冷液体,一遍,又一遍。手掌上由于常年习武留下了厚厚的老茧,此刻拂过脸颊,他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磕疼。
他再转过眸子的时候,绾婳早已经站起身来了,面色冷冷的,那处染了腥红的血迹顿时更衬得她原本白皙的小脸多了几分诡异之色。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紧紧地举起了一把正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火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忽明忽暗间叫人读不懂她的心思。
她不说话,目无焦距地在满院的尸体上相继扫过,她的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丞相府上上下下的下人们,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察不出来其中是否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喜怒哀乐。
那一刻,谷原竟不由得有些心疼。
绾婳手里举着火把,良久,她才轻轻地笑了,声音不大,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只是偏偏就在这样稚嫩空灵的声音里,谷原听到的却是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凉和沧桑。
绾婳望了一眼那沾染了血迹却早已干涸了的地面,纤白的手指微动,随即苦涩勾起了唇,轻轻松开了紧紧握着火把的小手。
不过眨眼的工夫,火苗便迅速窜上了地面上早已毫无知觉的人们的衣服、头发,继而紧紧裹住了他们整一个身子。
绾婳的脸色此刻在月光的映射下看起来才显得有几分不自然的苍白,她边往后缓缓退开,边呢喃着道:“走吧,都走吧”
大概,从这一刻开始,昔日风光的丞相府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谷原轻轻走上前,大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冰冷的手,感受到她那不可抑制得微微有些颤抖的肩膀,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牵着她,慢慢地,头也不回地远离了这一片愈烧愈烈的火的海洋。
小姐再坚强,也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他想,命运实在是太过不公平,小姐本不该承受这样的伤痛
绾婳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跟着谷原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座承载了她太多美好记忆、也最终被自己亲手焚毁的宅院。
金陵城例行宵禁,须到每日早上五更三点才会准许城卫打开城门放行。谷原带着绾婳也来到了距离城门口,这时天色尚还有几分黑沉,寻思着独自行动太过扎眼,谷原便跟着同样扫兴而归的行人一起,来到约莫五里外拐弯处的一座供路人歇息的小亭子里稍作歇息。
亭子里其实已经聚了许多人,看那样子也都是在等着开城门。
他们有的是在三三两两地搭拉着家常,有的则是直接围着烧起来的火堆,烘着暖气烤着火,阔谈见闻,谷原见状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却还是拉着绾婳也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