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初四便下了场大雪,天儿冷珊瑚懒着个身子,加上年初三那事儿,珊瑚总怕翠兰和二叔还会再找上门来,便哪儿都没去,只窝在家里暖炕上,和珊瑚娘打打毛线啥的。珍珠只说了不舒服,每日也在房里少出门,珊瑚知她想什么,也不去管她,只是每日吃喝睡觉的,也不愿意同她多说话。双福娘每日都会过来坐坐,同珊瑚娘家长里短地说说话啥的,日子过得闲适,跟往常也没啥差别,珊瑚心中暗喜,只没想到那刘寡妇竟有这样的能耐。
“今年这雪下得大,开春了谷子肯定能长得好!”双福娘看着外头还不断的雪,“都下了三四天了,我看这架势,也不容易停下。”
珊瑚娘点头,道:“今年收成要能好点儿,天暖和了呆子也多打些东西回来,就能把拖着你家的那十担谷子给还了。”
双福娘见她又开始提这茬,有些不耐道:“又提这个!都说了没事儿,我家这还够吃,放哪儿也是放着,咱这老姐妹儿的,珊瑚又跟我闺女儿似的,我还能怕你赖我不成?你这都瞎操的什么心呐!”
珊瑚娘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去年冬天双福娶了媳妇儿,聘礼请客花了多少珊瑚娘不清楚,但年底收了多少谷子吃了多少又花了多少,减减算算还是大致能知道的。双福娘勒着自己裤腰带帮了自己,这样的情分,哪里是这样一个远方姐妹就能说得明白的。只是双福娘这人事事分明,她认定了的多说也无用,珊瑚娘便也不再多说,只低着头接着打起毛衣来。
“我记得救呆子那会儿,你家的筏子说是也给打没了?”双福娘忽然问起这个来。
珊瑚娘点了点头,道:“连网都给划拉破了,半根线都没留,全给祭海了。”
“那开了春可不还得再去做条新的?百会他大伯可从年前就做不动活儿了,这会子要做船,还不得上老溜子家去?”双福娘说着,眉头一皱,帮珊瑚娘挂着毛线的肥手有些粗糙,勾了丝毛线出来。
珊瑚才从外头进来,见着毛线上的绒毛挂在双福娘手上的倒皮拿不下来,帮她捋了捋,也坐上了炕,听着她俩说话。
“我听小宝儿娘说了,说是他的身子越不好了,撑着也不是回事儿,他儿子在县衙里当差着,说是要把他接到城里住去。”珊瑚娘顿了顿,又道:“这可咋办啊?”
珊瑚低着头,一直没说啥,帮着双福娘接过手里绕了厚厚一圈的毛线,理了一下。
双福娘拍了拍被毛线落了一身的绒毛,对着珊瑚娘道:“老溜子可是翠兰的娘家老表……”说道这个双福娘倒是想起件事儿来,伸手按了按珊瑚娘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外头传了件事儿?”
珊瑚娘从过了年就在屋里打毛线了,从来也少出去,况且初三那天跟翠兰打架,脸上还一大片乌青,她也不好出门去给人笑话,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唯有隔壁刘寡妇偶尔过来绕几句舌头,这两天也没听她说有啥事儿啊。
双福娘见她摇头,接着道:“你不出门,不知道也是了,只是我就问你一句……”双福娘忽然看了眼珊瑚,顿了顿,见她仔细着手里的线,靠近了珊瑚娘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了几句。
“啥?”珊瑚娘忽的一个激灵,叫了出来。
双福娘赶紧伸手捂了捂她的嘴,一摆手要她别乱说,压了压声音道:“可是真的?”
看双福娘一脸的探究,珊瑚娘皱了皱眉,侧脸看珊瑚正看着她俩,转头对着双福娘眨了眨眼示意了一下,双福娘还是无知无觉的样子,珊瑚娘只好叹了口气,简单地点了点头。
借着做饭的由头,珊瑚也不在屋里呆着了,进厨房走了一圈,觉着做饭还早了些,便又往院儿里走了出来。在院儿里晃了一圈,落雪不大,但是脚下融融的雪冻人得很。
双福娘说的事,珊瑚不用猜也知道。前儿绿翠到双福家串门儿,也过来看了她一下,拉着她悄悄着说了好多,左拐右拐地问她说那时候老洪家地那么多,咋的珊瑚家就没得多少。珊瑚见她问这个也不意外,只说着分家那时候自己还小,也没人告诉,便是这么着了。绿翠一脸的欲言又止,珊瑚心里更是确定了几分,翠兰这臭名算是远扬了。
怪不得都这些天了,还半点动静没有。二叔说是老实,可要谁碰着他的东西,那可也是六亲不认的主儿,这回呆子都给他媳妇儿的脚穿了这么大个窟窿,他也没半点回应的,想必是有原因;而那翠兰也不是省事儿的料,前些年珊瑚奶奶还在,只是少给了她点儿吃的,她可是哭爹喊娘,还叫了大帮娘家哥哥弟弟的来给撑腰,气得珊瑚奶奶老泪直抹,那这回,就这么甘心情愿被人欺负了去?
这回的事儿,说是没半点儿打算,那倒也不是的。从年三十儿吃了亏,珊瑚想,照着翠兰那性子,是怎的也不肯善罢甘休的,本以为会等过了大年才来闹事儿,却不想她竟这样沉不住气。那天的第一个巴掌,珊瑚是自己不躲放着给她打的,从进院儿门之前就看到刘寡妇探头探脑地跟在她身后进来了,索性就演出戏给她看,照着刘寡妇那人,这事儿指定没几日就人尽皆知。婶娘打大姑娘,这也算是没了名声的事儿了。只是珊瑚娘说的那事儿,珊瑚却是万万想不到的,而翠兰后来暴怒,呆子会回来救自己还射了翠兰那么大一窟窿,那也是完全不在控制的,可是珊瑚却反倒是安了心,量她脸皮再是厚,也不敢将这事儿再多提起来。
而看看之前绿翠的样子,那刘寡妇,本事还真挺大。
珊瑚家就两间屋子,充其量就算两间半。自己和珍珠住了一间,大屋是爹娘带着铁树住着的,剩下的那半间,就是院子里简单搭起来给呆子住的那间,这时候双福娘还跟珊瑚娘说着话,大屋是进不去了,珍珠又在自己屋里呆着,进去了也是大眼瞪小眼,还不如不去;双福家的话…这会子该是两口子热乎着的时候,自己一个外人进去了,杵在那儿也没意思……这么算了一圈,珊瑚还真没啥地儿能去。
雪不停,依旧簌簌地下着,珊瑚站在厨房门口跺着脚,灶台燃着她也不敢靠近。从上回被灶火烧着之后倒是还试了两回,但实在是怕极,每回看到那火熊熊燃烧,眼前便出现前世自己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幕。心惊肉跳还是一说,左边大腿上那火烧般的灼痛感嗜心撕肺得让人难以忍受,每每靠近一次,都得在床上躺个一两日才能缓过气来。珊瑚娘见她这样,心疼得也不敢再要她烧火了,煮煮菜做做饭还是可以的。珊瑚伸手,透过穿得厚实的老棉裤,心中依旧疑惑不解,明明腿上没伤没疤的,也不知怎的会这样痛。
正想着,三面无壁的厨房扫过一阵风来,夹着雪花贴落在珊瑚的颈边。雪花轻薄,一遇着温热便融了下来,雪水就这么顺着后脊梁往下滑了去,珊瑚打了个冷战,鼻子一酸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
“阿嚏——”揉揉鼻子,吸了吸,又打了个冷战。
“冷了就进屋里去,怎的在这里吹风?”身后传来声响,珊瑚缩了缩脖子回了头,呆子正站在他的棚屋门口,身上干干的,肩头也没见雪花。
珊瑚抬头看了看天,啥话没说地走了过去,门被呆子占着就剩条缝,珊瑚用肩头挤了挤他,示意他让开。呆子低头看了她一眼,往门外让了让身子,让珊瑚进了门。
“你这屋里还挺暖和。”珊瑚一进屋便又打了个寒战,这屋里比起外头,确实是暖和多了。
呆子看了她一眼,屋里也没地方坐,珊瑚倒是自在,直接往他那板铺上一坐便算是定了位子。
屋里简陋,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墙上就挂着那把弓和呆子用猪皮做的一个箭兜子,里头还装着几只木身铁头的箭。床铺上简单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上还倒扣着只旧木盆,上头铺着张写了一半的纸张。
珊瑚饶有兴致地往床铺中间蹭了过去,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张纸,问道:“你在练字啊?”
这几天呆子都没上山,整日都在屋里坐着,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原是在练字。其实不用说珊瑚也知道,许是怕翠兰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呆子这是护着自己家呢。只是既然他不说出口,那自己也没必要提,珊瑚这么想着,这两日也没提到要上山的事,反正家里吃的东西还有,也就打着哈哈随意掰扯了。
“嗯。”呆子应了一声,绕过珊瑚走到窗边也坐了下来。
珊瑚还是僵着脖子看着那纸张,呆子皱了皱眉,将纸张递了过去,珊瑚没料到他会拿给自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纸张的手有些微抖。
看人写字,也不是没有。前世在杜家,每每杜俊笙看书练字,她都要同大丫头似的跟在身旁伺候着研磨喝茶吃糕点,偶尔崔春英进了书房,便说有话要同杜俊笙说,直接将自己赶了出来,关门关窗地一说就是大半天。杜俊笙不让珊瑚碰着他的一丁半点东西,只说她手粗脚粗的,可别碰坏了他的那些个文雅物。珊瑚便也不敢乱动,便是连他练字时写出来的废纸,也找了个长相俊秀的小丫头来专门收拾,因此珊瑚一见着带字儿的东西,总有种望尘莫及的敬仰。
拿着手上苍劲有力的行楷,珊瑚还是看不懂写得是些什么,可是珊瑚却看懂了,原不是这物什高雅,而是自己在那人心中卑微,卑微到连练字用的废纸都比不上。
“你教我识字罢?”不是要求,是请求。
呆子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虽说呆子依然是面无表情,可珊瑚此时心中雀跃,觉着眼前的呆子看着可爱了万分,如果说之前看他相貌堂堂可却过于冷酷,那现在瞧着,怎的都有些雪融枝头抽新芽的温暖了。
珊瑚拿起一旁靠在缺了个口子的土瓷碟上的笔,学着那时候杜俊笙的样子沾了沾稀稠均匀的墨汁,对着那已经写了一半的纸上便要下手。
“等等——”呆子伸手一把抓住珊瑚的手腕,“换张纸罢。”
说罢从倒扣着的木盆下又取了张纸出来,放在珊瑚面前。
珊瑚左手轻轻捂住右手有些晃神,刚才呆子手上的余温,热热的还在,珊瑚忽然心里有些微漾,只是下一个瞬间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可是呆子!搓了搓手腕,也不管其他,抓着笔照着前面那张纸上的字照猫画虎了起来。
呆子看她手拿笔姿势奇怪,也不去管她了,左手扣住右手,手指在掌心摩挲了一阵,刚才的触感,实在有些凉。方才她从大屋出来的时候便听到响动了,从窗缝看出去,见她一人在雪里有些发愣,站了许久也不见她进屋,本不想理会她的,可方才忽然想到的一些东西却因为心中不静,笔下也顿住了。
此时她正坐在对面,照着方才的那张纸,歪七扭八地写下了“戴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