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3 西庄(1 / 1)

橡城西南有座土羔山。

山里有一眼清泉淌到山脚,聚成一条潺潺的溪流。

溪流本来由高向低汇入渂江,但自从山脚下一户姓吕的人家带头筑塘蓄水、开垦荒地,溪流就改变了它的归宿。

常年充盈的水塘就像初升的朝阳一样引人注目。

原本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渐渐扩展为二十余户、一百余人口的大村庄。

由于这里地近橡城,且处在橡城之西,人们便称这个村庄为西庄,同时也称这处水塘为西塘。

如今,西庄的人家大多是吕家的佃农,还有部分自给自足的寻常农户以及三五户以手艺谋生的工匠。

春日小雨淅淅沥沥。

乡间禾苗青青,垄沟汪汪。

有个戴着斗笠、正值壮年的男人正在田里插秧。

风雨将他的衣裳打得半湿,却没有减慢他的动作。

若不是被垄上的呼喊声打断,他半天也不会直一次腰,甚至不会抬一次头。

“阿蓬,家里又来客人了,要见你……”

女人的呼喊比她平时的说话声调更高。

这个名叫阿蓬的男人循声看见妻子的身影,摆摆手示意自己的活计还没有做完。

“雨大了……”再次开口的妻子加重了语气,显出几分焦急。

劳作的手终于停下来。

阿蓬抬起手臂蹭了一下鬓角的汗水,又摊开手掌随意一握。

雨丝又轻又细,从沾了泥水的指缝间轻松逃脱。

雨势并未变大。

相反的,这场雨将要停了。

阿蓬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言,而是踩着田间的泞淖缓缓走向田垄。

见此,妻子吕氏微微一笑,烦乱的心绪也被笑容掩藏起来。

“你看你,要是着了风寒,可没人替你受着。”吕氏用衣袖为走近她身旁的丈夫擦汗,一边关切,一边絮叨,“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呢。家里上下,就数你们两个人最担心地里的活干不完、误了农时,到时候收成不好,叫一家老小都去喝风……哎,现在的日子哪里能和从前的比?”

阿蓬没有接话,只是扭身走到排水的沟渠里洗净了手脚。等到穿上草鞋,他才问妻子怎么不使唤大儿子来跑腿传话。

吕氏想了想,解释说:“雨天路滑,丰儿又毛手毛脚的……我怕他贪玩、一出家门又跑个没影,这才拘着他。”

阿蓬沉默着接受了妻子的说法。

就在吕氏打算继续说些家长里短时,阿蓬嘴里突然冒出一番没头没尾的话。

“他下次再来,你别留他,直接请他回去就好了,不用特地到地里来找我。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吕氏竟也听得明白,阿蓬话里的“他”指的是前天来的客人。

她连忙纠正说:“不是,今天来的不是前天那人……”

“都一样。”阿蓬态度蛮横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掺和他们鲎蝎部的事……”

可他刚说了一半,就看见吕氏扭过头去、似乎在抹泪的背影。

丈夫的语气即刻变得轻柔两分。

“我不是在怨你,”阿蓬想说两句好话,无奈嘴笨,只得说实话,“我们一家人现在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为什么要多事、去招惹外面那些麻烦?万一落得家破人亡,我们就是后悔也迟了。”

吕氏一跺脚,扭头便斥道:“你别当我是那不晓事、净知道哭闹的小孩子。你说的外面那些麻烦是我们不去招惹就能躲得过的?除非我们搬到深山老林里、不叫他们找到,否则,我们庄子离橡城这么近,他们鲎蝎部要来报复我们,我们逃得了吗?如今鲎蝎部的人几次三番上门要你助力起事,你不答应,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人。”

阿蓬一时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声,垂头说:“如你所说,我们……我们不如……”

“不可能!”妻子一听丈夫的口气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这么大的家当,想搬动随时就能搬动?说得轻巧!更何况山里缺衣少食,我们忍饥挨冻也就罢了,但孩子们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要是丰儿和秋儿有什么三长……我就跟你拼命!”

说到激愤处,吕氏情不自禁双手握拳,朝丈夫身上打了两下。

丈夫抓住妻子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说:“这件事,我再想想。总之,你放心。”

听见这话,吕氏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故意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个人最是重信重义。你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要不然,当年容氏逼你和我退亲、娶他们容氏的小姐,你也不会一拒再拒,最后彻底得罪容氏,还被赶出家门,丢了前程。虽然容氏叫我们闷声吃了苦头,但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旁人听说了这件事,个个都要敬你三分。”

阿蓬却不愿多谈。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我信守与你的婚约,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义该如此。”说着,他当先往家的方向走去。

吕氏也快步跟上前。

“我偏偏要提。”她知道丈夫还没有彻底改变主意,于是再接再厉,“容氏仗势欺人,这些年受他们欺辱打压的人难道只有我们吗?只是大家都在忍气吞声罢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为人我最清楚。我们庄子之所以比别的庄子兴旺,不止是因为庄前那口池塘,更因为庄子里有你这个重义守信的蓬四哥。鲎蝎部想要成事,缺的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能叫大家都信服的头领。”

阿蓬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放慢脚步,和吕氏肩并肩走。

“你想得太简单了。鲎蝎部的容首领不是简单人物,而且,鲎蝎部各大家族,容氏、侯氏、茹氏、厉氏,都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年轻小子撒野?”

吕氏拧眉噘嘴,面露忧愁,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得罪容氏,幸亏有我表兄出面调和,否则,我们在容州早就没有了安身之处,更不可能过上现如今和和美美的日子。可是……唉,我听说,表兄他不明不白失踪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鲎蝎部没了领兵打仗的将军,这才急着要用你。那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能提得起刀、上得了马?眼下,你不答应鲎蝎部的请求,后果凶险难料。但若你答应了,前路虽然危险,却也有莫大的机遇。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有得选吗?”

阿蓬的心提了起来。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再次确认:“石璧舅兄失踪了?”

吕氏点点头,神色也变得更加凝重。

“没有他,石氏眼看着也要失势了。阿蓬,就当是报答表兄他当年的回护,他生死不明,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呀。”

吕氏话音刚落,阿蓬突然警醒。

“石璧身在军中,他失踪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等吕氏回答,他便有了猜测。

“是今天上门来的客人告诉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吕氏只得承认前一个事实。但是,客人虽自称是鲎蝎部的人,却未对她说明具体的身份。

“那人还说,你和薄氏之间……”

阿蓬已无心慢慢探究。吕氏也担心自己出门太久,家里的老爹应付不了某些刻意的刁难。

二人不再多话,默契地加快脚步。

谁知,等二人赶回家中,竟然见到客人和老人孩子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情景。

吕氏松了一口气,却不免朝留在家中招呼客人的老爹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在丈夫下定决心答应鲎蝎部的请求之前,她本能地想要阻止自己的两个孩子接触鲎蝎部的人。

丈夫阿蓬更是瞠目结舌。直到客人主动开口,他才收回心神,出声作答。

“大哥,你肯原谅我了?”

当年他执意要履行婚约,虽然成全了自己心里坚守的信义,也未曾辜负吕氏的情谊,但他始终还是亏欠了对他抱有殷切期望的族人,特别是他的大哥——薄氏的当家人——薄莽。

一旁的吕氏也是后知后觉。

阿蓬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将阿蓬赶出薄氏的当家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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