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郡主是第一次见李占文李山长,对方一身儒生装扮,为人热情,未出大门口就洋溢着喜色,一点也不生疏,语气中给人一种“大家都是自己人,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的错觉。
既然李山长把台子搭了起来,和乐郡主又不是来砸场子找茬的,当然是顺坡爬了:“李山长博学多才,实乃大儒,怎好劳您亲自迎接,这礼太重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李山长闻言忙摇头:“郡主言重了,郡主千金之躯亲临敝舍,实乃蓬荜生辉呀!”
“其实是昨日听李姐姐说起潜江书院,一时兴起贸然来访真是考虑不周,给山长添麻烦了。”
和乐郡主和李山长两人深切友好的问候了一番,李山长这才迟疑的指着一旁立着的英俊公子问道:“这位是?”
和乐郡主抱歉一笑,介绍道:“这是家师如玉公子,出生刑狱姬家。”
李山长和身后的几位夫子对了对眼神,恍然道:“姬公子有礼了,公子家学渊源,某仰慕久矣,未曾想今日能得见真人,实乃幸事一桩啊!”说完,一群中年大叔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甚至有几位夫子星眸微闪,脚步前移,好像下一秒就要上前攀交情倾诉仰慕之情了。
如玉公子不疾不徐道:“今日有劳山长和众夫子陪同我等一起游览前山书院了。”说完,他给众人鞠了一躬。
李山长等人只好打消冗长的寒暄客套,伸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几位随我来吧。”
跨过铁门,对面就是葱葱郁郁的竹林,竹林两旁都有抄手游廊,李山长领着众人上了左廊,手指着竹林道:“郡主、公子请看,这竹根粗节高,星罗密布,微风拂来,吹起飒飒叶声,十分悦耳。”
如玉公子捧场道:“山长所言甚是。竹乃花中君子之首,清丽脱俗,坚韧挺拔,正适合书院这满园书香之地,清香与书香交相辉映,即可使学子在畅游书海之时提神醒脑,又可塑其形模磨其志,令其成竹在胸。”
和乐郡主见这俩人左一言,右一语,你捧一句,我接一言,煞风景道:“种竹子好呀,不仅可以挖竹笋省了菜钱,而且还可以编竹筐、竹篓、竹桶去卖,又是一笔收入。”
聊的气氛正浓、心情正嗨的李站长,犹如被人打了一闷棍,顿时无言。身后站的夫子中有一人气愤道:“郡主慎言,书院乃高雅之地,怎可行商贾之事?春时偶尔挖些竹笋尝鲜确有其事,至于其他实属无稽之谈。”说完,那夫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打量和乐郡主。
“夫子勿扰,”如玉公子温和道:“郡主是觉得读书太费银钱了,家境好的学子安然读书就好,贫寒学子除了读书之外还得想办法挣束修。要是凑不出六礼,学业岂不是要荒废了。固而看到竹林,想到此法。”
如玉公子回头看了下和乐郡主:“郡主,我说的可对?”
和乐郡主忙正色施礼:“多谢师傅描补。刚刚我说的急了,并未说全本意,还请山长和夫子见谅。”
李山长打哈哈道:“郡主一片关怀学子之心令在下很是感动,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还望众位不要介意。”说完,他眼神瞥了瞥刚才生气的那位仁兄。接着道:“不瞒二位,我们潜江书院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为贫寒学子大开方便之门,为他们免束修,发放生活补贴。”
“哦?”如玉公子、和乐郡主二人齐齐望着李山长,一脸崇拜。
“当然,”李山长补充道:“我们书院的津贴不似聚宝盆,取不尽,用不完。我们也不可能对每一个贫寒学子都减免学杂费,书院里那么多张嘴也是要吃饭的。”
如玉公子、和乐郡主齐齐点头。“山长说的乃是实情,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多大的碗就泡多少馍,量力而行对大家都好。”
“公子这话说到老朽心里去了,”李山长叹了口气:“我贵为山长,当然希望这天下的学子都来潜江书院求学,可这不现实啊!来的学子我都收也不现实。我只能挑那些爱读书、资质尚可的学子入学,对于那些科考无望的学子,我也劝他们回想找个童生认点儿字,找个好点的营生过日子,不要把钱投进水里都打水漂了,苦了自己也苦了家人。”
“那山长具体说说贫困助学的事儿吧!”
“书院里的笔墨纸砚,每月每人都会免费领一定的数额,只要不浪费肯定是够用的。书院每季给每位学子做两身长衫,每日的伙食都是一样免费的。除此之外,我们还统计并核实了各学子的家庭情况,针对家里确实困难的学子,书院与城中各书肆洽谈了合作,为他们提供抄书的活计。抄书不仅可以挣家用还可以练字,这对以后的科考之路也是大有益处的。毕竟每次考试学子成千上万,如何在考官面前脱颖而出,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写得一手好文章,这字就是给考官的第一印象,人常说见字如见人。”
如玉公子点了点头:“山长真是用心良苦,一招抵万招。”说完,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和乐郡主,盯的她身子毛毛的,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回去我就去练字。”
如玉公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兴致勃勃的和山长说话了。
他们绕过竹林,跨进拱门,只见两排屋舍鳞次栉比般矗立在眼前,中间空地不出意外的雕刻了孔圣人的画像。和乐郡主好奇:“潜江书院一共收了多少学子?”
李山长郑重道:“郡主请看,邻近孔子像的这排均为男子学习之所,共有四间教室,分别教授蒙学、童生科、秀才科和举人科。蒙学主要是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识字书籍。童生科学习《四书》、《五经》,当然只是识字和默背。秀才科主要是释义,将《四书》、《五经》中的要点详解,就是解释成大白话,方便学生理解以便举一反三。当然还要教授学生学习策论。举人科教授的内容就比较杂,包罗万象,主要以磨策论为主了,毕竟为国取士需要优中选优。”
如玉公子了然:“山长这样划分也便于学子们清楚自己处于什么水平,能不能更进一步还是选择放弃,面前时刻吊着一根白萝卜,时时警惕。不知各教舍现有多少学子?”
“蒙学那儿比较多,阆中城里大多适龄儿童都在我这儿上学,约有50个吧。每次上课都是一阵鬼哭狼嚎,凳子上跟有针扎人似的坐不住,每日只给他们安排半日课,用过午膳后就在这儿写写字玩玩游戏,下晌家里就来人接了。童生科有40人,秀才科25人,举人科19人。后排的女学人数就没这么参差不齐了,每舍15人,不拘水平随意分的。”
“为什么?”和乐郡主不解。
如玉公子却道:“在理。一来,女子不需参加科考,没有学习的动力,学不学全凭自己,这样就没必要按学习优劣来去问他们。二来,她们来书院的初衷是为了明礼,顺便结交一些好友,开阔一下眼界,主要还是操持家里,在内宅活动,出外行走的机会不多。”
说到这儿了,郡主嘀咕了一句:“全国那么多的女子都待在家里刺绣、做家务、伺候公婆、管家,每天都盯着那一亩三分地不会发霉吗?她们的才学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
如玉公子无奈,低声道:“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也不是你说一句就能改变的,这需要一个契机,改革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且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自己觉得不对,大多数人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和乐郡主沉默不言,过了会儿才问:“那为什么要让女子读书?不读书不更好吗?可以傻傻的听话,傻傻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辈子都在奉献,油尽灯枯之时能得一句‘真乃贤妇’就心满意足了。”
如玉公子听了这话并没有觉得离经叛道,反而笑答:“大概是图省事儿吧!”
和乐郡主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怎么省事儿?”
如玉公子加大风力的摇扇:“男子一人是没法组成一个家的,他们需要女子的帮助。”
和乐郡主赞同这话,点头附和:“男人娶了老婆就有人伺候洗衣、做饭、铺床、暖被窝,外加伺候爹娘、教养子女,真是一劳永逸啊。”
如玉公子接着道:“女子出嫁后,一天大多数时光是和婆婆、妯娌、小姑子度过的。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家可不止三个女人,要是处不好,天天干架,家里整天乌烟瘴气,男人在外面工作也不安心,还怎么有上进心搏前程呢?”
“师傅,你的意思是说,男子成婚后他妻子就成了他的挡箭牌,他家的女性就盯着小媳妇使劲找茬,她要是聪明善解人意就可以化解,不给男人拖后腿,家庭和美,男人回家就舒心,就可以一个劲的折腾前程。”
如玉公子讪讪的摸了摸额头,怎么没有汗?“并不是每家都有恶婆婆、蛮横的小姑子、精明会算计的妯娌的,但人与人相处,尤其是你俩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怎么磨合是十分重要的。自古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里面包含多少泪珠,有谁知呢?懂一些大道理,心胸宽阔一点,努力让自己适应环境,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不好吗?”
“这么说来,读书对女子来说还挺重要的。那些话本子都讲嫁人如投胎,一锤子买卖。过的好不好看别人,可别人是最不可靠的。要是读过书,想法点子就会多一点,也可以和命运搏一搏。”
如玉公子问:“你现在还在意他们未按才能分班吗?”
“不在意,在哪儿都是学,反正都是一样的夫子。”
说到夫子,和乐郡主想起来问山长:“山长,书院里可有女夫子?”
李山长只当和乐郡主孩童心性,一会儿喜一会儿悲的,骄傲道:“有两位女夫子呢!这两位夫子可不简单,可是我费尽心思从京城寻来的。”
“哦?不知是哪两位?”
“一位是琴艺世家出身的庄夫子,另一位则是前翰林侍讲的夫人,她习得一门好算学,尤其是心算,整个书院无人可及。”
“怪不得李姐姐和我夸口,潜江书院与众不同,两位女夫子技艺都很超群。”
李山长被和乐郡主恭维了一通后心情舒畅:“本书院的各位夫子都有所长,于学一道都算大家了。”
跟在身后当尾巴的众夫子:这突如其来的高帽,戴得我们心慌慌。
如玉公子看着书院旁矗立的棵棵白杨,边走边问道:“李山长,我听说贵院君子六艺中的马术很出众,不知可否一观?”
李山长微笑中的脸渐渐冷凝,缓缓道:“真是不巧,公子。昨日才上过马术课,众学子需要花一点时间修复,恐不能承受再次颠簸之苦。”
“是在下考虑不周了。”如玉公子面带歉意:“那请山长任择一项为我们展示吧!”
李山长捏了捏下颌的胡须:“越野说白了就是跑步,没有新意,不好不好,不如就蹴鞠吧,这个需要的人数也不多,双方人数一致即可,没别的特殊要求,两位可以在观看比赛的同时,看一看本院学子的体能,如何?”
和乐郡主、如玉公子二人均没有异议:“客随主便,劳烦山长安排一下吧!”
李山长对身后的岑夫子耳语了几句,岑夫子就进学舍安排去了,其余众人接着沿白杨小径往前走,走到两排教室的尽头,和乐郡主这才发现两排教舍的拐弯处还有一纵排小楼。
“山长,这楼是做甚用的?”
“哦,郡主,这是平时夫子们忙备课批改作业的办公室。我们书院学子众多,总不能让夫子站在讲桌批改功课吧,哈哈!”
和乐郡主笑道,“山长深谋远虑、思虑周详、考虑周到。”
如玉公子把扇子挡在脸上,扇面一颤一颤的,和乐郡主看到真觉得伤自尊了,师傅欲盖弥彰偷乐也不做的隐蔽点,太明显了。和乐郡主只好把头扭到一旁,郁闷的看着小帆船一样的绿叶子卷吧卷吧上下浮动。
岑夫子急忙忙大跨步来禀一切准备就绪,李山长立刻请贵客前往蹴鞠场。一行人在小径的尽头左转了百步有余,又右转向上走去。刚上山的时候,和乐郡主的脚步还挺轻快,一走一大跨步,走了几步之后还停下来等如玉公子。可随着山坡越来越陡,和乐郡主的体力渐渐耗光,快到半山腰时,她已进入老者般步履蹒跚了,时不时踉跄一下,吓的如玉公子吩咐小捕扶着她。有了人形拐杖后,和乐郡主就跟有了依仗般,她将身子大部分依靠在小捕身上,要不是地点不合适,她能叫小捕立马蹲下背着她走。
李山长看和乐郡主这幅疲态摇了摇头,口中却鼓励道:“再走百步就到了,郡主再坚持一会儿。”
和乐郡主只得咬牙坚持,走了第三个百步时,和乐郡主停下来和李山长理论了:“山长,你可别欺负我年纪小不识数,这都已经三百步了还没到,和你说的百步误差也太大了吧!”
李站长只得哄道:“真的只剩百步了,不信你看,那边的右岔路下去就是了。”
和乐郡主目测了一下距离,才不情不愿如蚂蚁般挪动。
小捕在一旁腹诽:平时也没见你多胖啊,怎么往我这一靠,哎,真沉!
右拐上岔路后,和乐郡主终于活过来了,她慢慢站直身体,朝小捕灿烂一笑,吓得小捕立马向后开溜。她毫不在意的四下瞅瞅,一步一步的下着台阶,前方的小黑点慢慢清晰起来,原来蹴鞠场上早就站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