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华的眼睛总是不经意掠过我，嘴上始终噙着浅浅的笑，那笑容时而叫我心跳加快。
我们很快就混得很熟，我这才知道，他是梅园很远的一房表亲，一直生活在大上海，因为隔的远，和梅园少有来往。这些年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和他们联系上了，这才渐渐有了交情。他今年二十岁，比我们大四岁，三四年前去了很远的英吉利国念书。他这次回来探亲，恰好老爷去了上海，便利邀他来梅园做客。
我听得有趣，便问道：“英吉利是不是在欧洲？”
苏少华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欧洲？”
梅念卿也觉得稀奇：“雪儿，你是听谁说的？”
我洋洋得意起来：“我还知道地是圆的。”
梅念卿看我的眼神越发古怪：“地怎么可能是圆的？”
苏少华却笑着点点头：“是的，地球是圆的。”他望着我笑，“雪儿小姐去过学堂吗？”
梅念卿摇头道：“我们一直是在梅园念书的，念的都是之乎者也，从来没去过西式的学堂。”
苏少华更加惊奇，望着我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抿着嘴唇一笑道：“不告诉你们。”
我不肯说，他们也没办法，只得将话岔开说起了别的，都是些我从未听闻过的东西，什么机器，什么世界大战，什么运动。
我眼睛不眨地望着他，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不疾不徐，一点点讲给我们听，怕我们听不懂，还时常详细地解释给我们听。
我们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大，有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听得我们悠然神往。
梅念卿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动身去苏少华说的十里洋场去亲眼瞧一瞧。
苏少华说的时候，眼睛时而掠过我，有时会顿一顿停下来，似乎等着我问他，可是我就是不开口，装作心不在焉地样子。
差不多说了一车子话，喝了好几壶茶，天色也晚了。小五进来传话说，老爷房中递话过来，说要请表少爷去朝凤苑吃饭。
我们都去了朝凤苑，朝凤苑里挂了不少新式的电灯，却是一直未有电，一直没亮，故而成为院子的装饰。苏少华见此颇为惊异，我在心里暗自好笑。
一大家子团团坐在桌子旁，和团年饭一样。梅兆祥依然坐在大太太身旁，一刻不停地对着镜子照。她穿一身新式洋装，玫瑰色的裙子，胸口有许多装饰的粉色花朵，头上却偏生梳着发髻，簪了半头珠翠，她近些年有些发胖，衣服穿在身上绷得很紧，看上去中不中洋不洋，颇为蹊跷。
苏少华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神十分惊异，嘴角微微上扬，又忍住了笑，目光偏转落在了老爷身上，对老爷致意道：“多谢梅老爷盛情款待。”
老爷笑眯眯地说道：“叫什么老爷，我们都是一家人，叫我梅叔就好。”
苏少华也不推脱，颔首道：“梅叔。”
老爷指着身旁的椅子道：“来，快点坐。”
苏少华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老爷又向他介绍身旁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微笑致意。大太太和梅兆祥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懒懒地应付了两声便罢了。
一顿饭的功夫，苏少华谈笑风生，说话得体，深得老爷欢心，连娘亲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太太在旁问道：“不知道苏家这么些年在大上海做些什么呢？”
苏少华望着大太太谦虚地答道：“家父一直在做染织的小生意。”
大太太颇为惊讶：“染织？莫非苏家开染厂的？”
苏少华点点头道：“是的。”
大太太的脸上的笑容化开了：“这可了不得，染厂可是大买卖呢，听说十个染厂九个富。”
苏少华笑容不改：“小生意而已。”
大太太却感了兴趣，细细地盘问了起苏家的家世，有几个厂子，几台机器，多少工人。又问销到何处，一匹布价格多少。
苏少华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不一会我们就知道了苏家有三家染厂，还有一间洋行，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还有一栋三层楼的小公馆。
梅兆祥也放下了镜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少华，若是苏少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会抿起嘴唇轻笑一声，半垂下头，眼角眉梢却不停地望向苏少华。
苏少华亦不时地望着她轻笑不已，大太太很高兴，不时地吩咐下人布菜给苏少华，一顿饭吃得和气美满，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我。
我陡然失了胃口，一碗汤放到凉都未咽下，梅念卿见此问我道：“是不是不对胃口？要不要换一碗？”
我摇了摇头，推开碗说，“我吃饱了。”
梅念卿很惊讶：“你都没怎么吃……我那还有松子糖，一会拿给你。”
我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不想吃。”
梅念卿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是不是病了？”
我甩他的手道：“没有，我没事。”
梅念卿好脾气地道：“没事就好。”
苏少华坐在我们对面，一直看着我们，忽而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我看得心情更烦了，早了个借口，早早的离席了。梅念卿也要跟着我走，我瞪了他一眼，小声警告他道：“不准跟着我。”
梅念卿无奈，只得悻悻地说道：“你别瞎胡闹，有事叫我。”
我应了，转身离开热闹的朝凤苑。
雨早就停了，空山新雨后，梅园散发着好闻的气味，那是雨水混着青草和早开的迎春花的气味，洗净了梅园的古旧味道。今日恰逢十五，一轮圆月被屋檐的一角托起，几缕流云穿过云，倒像是凤凰穿月而过。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念爹爹，我有很多年没有再说儿时的那些胡话了，我长大了，知道我的爹爹不可能是凤凰。
可我还是很想念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爹，他究竟是什么模样？笑起来会不会很暖？
我站在梧桐树下，拿出竹箫断断续续地吹奏梅念卿曾经教过我的引凤的曲子，幻想爹爹会乘着凤凰自天而降。
也不知吹奏了多久，直到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掌声，急忙转身一望，却是苏少华。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笑吟吟的望着我。他站在凤栖园前，月光沾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