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文以宁一点也不喜欢雨季,更不喜欢在夏日的雨夜走在锦廊上出宫去。十年前同样的日子,他满心的落魄和抑郁,一个人淋着大雨从宫内走到宫外,一病不起。
十年后,他却不得一个人坐着锦朝皇后的鸾驾,从宫内走到接近宫墙南门的监侍馆。
监侍馆顾名思义,是给宫中太监居住的地方。
可惜偌大的皇宫,百八-九十个太监,十五人官至正四品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居住在此处,其余人等都是陪守在各宫主子的耳房、偏殿,或者是在各司各所居住。
这十五人看似平起平坐,然而居住在监侍馆的宫殿监正侍卫奉国,显然要高人一等。
今晨从明光殿出来,料理了皇帝停灵期间的事情,又带着如意和平安去往御膳房细细查问过之后,没有发现任何疑点的文以宁只能派人去请卫奉国前来。
然而,派过去的人只带了一句话回——“主子,卫公公说了,若是您想要问皇上驾崩之前的事情,还请您黄昏时分一个人前来监侍馆一叙”。
当时听见这个奇怪而且目无尊上的回话之后,文以宁还没有说话,旁边站着的如意就已经十分沉不住气,“他是什么人?!我们主子以礼相待,他怎么这般粗俗无礼?!”
文以宁听了这话却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忘记叫来人起来。
如意见文以宁未开口,以为文以宁也赞同自己的想法,便叉着腰指着地上跪着的小厮说道,“你怎么这般糊涂,主子是中宫皇后,那人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太监,你快些去重新请来!若是不来,不要怪我们带人去‘请’!”
“不妥。”文以宁开了口,示意地上跪着的小厮起来——锦朝祖制规定中宫皇后身边须有十名宫女伺候,可是文以宁是少有的男后,身边有宫女伺候十分不周到,这些小厮都是皇帝生前派来的,清一色相貌平平不通诗书的男子。
“他是宫殿监正侍,统领宫中三分之一的禁军,又有过问三权决策的权力。宫外进来人都要通过监侍馆,宫中到底有多少他的眼线尚未可知。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文以宁眉头紧锁地看了看监侍馆的方向——
“卫奉国”这三个字,最早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乃是一份由朝中文臣联名的弹劾上表。
朝臣联名上表弹劾,若非皇帝出面担保,此人定是留不住的。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文以宁已经着人去查,并且革除了卫奉国的官职,几年后,倒是上表的大臣们告老还乡的告老,辞官的辞官,被人告了贪赃枉法下狱的下狱。
被弹劾的卫奉国,却只是在宫中挪了几个位置,最终又回到了监侍馆,做起了他的宫殿监正侍。
单凭这一样,就让文以宁觉得现在并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你去替我回了卫公公,就说我戌时会过去。”
“主子您没疯吧?!您真的要大晚上的去监侍馆找他?!这、这和您的身份不符吧?!”文以宁的话才说完,如意就张大了眼睛,十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点了点如意的鼻尖,文以宁笑道,“在你如意眼里我是中宫皇后,是尊贵的主子,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身份符合不符合呢?”
“那、那让平安跟着主子你,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也好照应一下吧?”如意吸了吸鼻子,小狗一样盯着文以宁。
“对方都说了,是要我‘一个人’,平安我另外有事情交代给他,”文以宁摇摇头,拒绝了如意的好意,转向平安,“平安,乱葬岗我不方便去,你武功高不易被人察觉,一会儿入夜了,你就替我去瞧瞧。”
平安会意,领命去了,倒是如意还十分不明白地跟在文以宁身边问了许多问题。
现下,
正是戌时,文以宁让如意留在了中室殿中,平安也被自己派出去查看李美人的尸首有无异样,自己按照约定来到了监侍馆外。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尚可,可是现在却起了夜风,乌云也聚拢过来,想必一会儿就要有一场大雨降临,夏夜的雨都是雷雨,文以宁看着头顶的黄天,突然觉得有些冷。
“师傅交代了,说若是娘娘您来了,就引您到这里候着。”前来门口等文以宁的是个十岁左右、身穿蟒袍的小太监,将文以宁带到了监侍馆的偏殿耳房之中。
这孩子人看着十分圆滑机灵,可是他口中的称呼……
“你叫我什么?”文以宁忍不住要过问一句,先帝在时,他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便没有了“娘娘”这个称呼,都是用“主子”来替代,毕竟他男儿身为人男妻、甚至成了天下的皇后,“娘娘”两个字,怎么听来都刺耳得紧。
十年了,文以宁原以为自己麻木了,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如此放不下。
“娘娘啊?”小太监回头冲着文以宁俏皮一笑,顺便双手奉上了热茶,“您在此稍候片刻,师傅他一会儿就出来。”
因为对方笑得太过自然,文以宁觉得自己计较这些也是自讨没趣,便接过茶来啜了一口。
“娘娘喜欢吗?”
“这是……”文以宁有点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喝这种茶?”
“嘻嘻,”小太监笑了,“这、是、秘、密!总之,娘娘您先等着,我在后殿师傅还有吩咐我的事情呢,我就不陪着娘娘您啦!”
这小孩子说完话一溜烟就跑了,留下文以宁在殿内看着手中的茶碗,心里五味杂陈。
从成为太子妃那时候算起,入宫十余年,宫中精致的茶点、各地进贡来的好茶数不胜数,可是没人问过文以宁那是不是他喜欢的。
庄子有言,古时鲁王遇见珍贵的海鸟,供养在神庙,日夜敬献珍宝、并派人给鸟儿吹拉弹唱、跳舞祝祷,终归不出三日,就将鸟给折腾得受惊而死。
看着茶碗中最简单不过的茶水,文以宁倒是凭空生了一番感慨。
正在这时,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压抑的低-吟,文以宁一愣,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了一段让文以宁脸色微变的对话:
“再、再用力一点……”
“还想要咱家更用力弄疼您吗?太妃娘娘您还真是爱折腾人。这都快半天了,您还是这么精神。”
“嗯,好舒服,就是那里,用力、用力一点!”
文以宁所在的地方乃是监侍馆的偏殿耳房,隔壁就是偏殿的寝殿,殿中传出来的两个声音之中,文以宁认得一个:
女子乃是先帝时候的贵妃,先帝驾崩的时候留下诏书让章献皇后殉葬,这个贵妃便由皇上封了芠太妃。
芠太妃也是宫中的狠角色,章献皇后母家那么强势、皇后本人也是悍妒成性,宫中妃嫔全无所出不说,得宠的妃子也尽数没有什么好下场。芠太妃能够在宫中得到了贵妃的位份,最后还活下来,已经很不简单。
如今,芠太妃和男人在偏殿厮混,竟然还被自己听见,文以宁心里乱了几分。握着茶碗的手放开又松,耳边却还是听见芠太妃发出的声音,还有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言语上的挑-逗。
过了好一会儿,文以宁只感觉眼前白光一闪,接着耳边就是轰鸣一道炸雷,手一抖、打翻了茶碗,幸好茶水已经不那么烫了,就在文以宁用随身的手帕擦拭自己的手背的时候,外面洒落了大雨。
之后,偏殿的大门打开了,文以宁抬头就看见了芠太妃堪堪将身上的外衫披上,云鬓歪斜、面色红润地从偏殿内走出来,看见了文以宁,竟然还笑着回头说道:
“卫公公,你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得宾客盈门呐,却没有想到我们的皇后竟然也有这个需要?”
“太妃娘娘见笑,我的活儿您自然是清楚的。”
文以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卫奉国的声音倒是不像其他宫中太监那样带着不男不女的尖哨,或是如同封如海那般年纪大了就有阴阳怪气的沙哑。
卫奉国声音低沉富有磁性,让文以宁不禁怀疑对方到底是否真的是一个净过身的太监。
“好、好、好!”芠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如此时候也不早了,天儿又下着雨,趁着雨势不大,哀家就不在这里打扰你和皇后的好事啦!”
说完,芠太妃撑了伞,在宫人引路之下,很快离开了文以宁的视线。文以宁回头,第一次看见了卫奉国——
“皇后娘娘万福。”卫奉国虽然口中行了礼,可是却没有跪拜,只笑着看着文以宁。
不知为何,文以宁总觉得那笑容让他觉得心跳乱了几拍,卫奉国身材高大、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若非是他一身蟒袍在身,文以宁定然要以为是宫中哪位妃嫔偷人、藏在宫中的外家男子。
雷雨夜的回忆总是不大好,文以宁现在也没有心思和卫奉国讨论什么皇帝驾崩的事情,更不想计较对方口中的那句“娘娘”,只开口道,“今日天色晚了、趁着雨势不大,我这就告辞了,卫公公若是明日无事的话,还请来中室殿一叙。”
说着,文以宁转身想要离开,手臂却忽然被人大力地抓住了,“怎么?娘娘刚来就想要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