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篇(1 / 1)

宋孝宗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

九月初六。

成都武侯祠。

瑟瑟秋风卷着细雨,丝丝绵绵包裹住青砖绿瓦,远山隐在雾色中。雨雾中的武侯祠静悄悄的,只有竹枝摇曳声擦着屋脊飘散。偶而,竹叶尖的积露滴答在院内的青石板上。

大门口进来一男两女,青年男子戴着斗笠走在前面,目不斜视直奔正殿而来。身后两年轻女子共一油布伞,在一处碑前停下,小声辨认着碑上的字迹。

那男子站在正殿门口,摘下头上的斗笠,挥手掸去青色长衫上的露水,回身等着。他清瘦修长,面色微黄带黑,颚下短须,眉头微锁。一幅老成模样,其实他也才二十七岁。

打伞的碧衣皂裤女子年纪要小些,年仅十八岁,她瞟见那男子已经在正殿门口等着,便拉起红衣裙装女子的手,“姐,别看了,快走吧!”。

正在读碑文的红衣裙装女子是她姐姐,今年二十三岁。舍不得离开,还想多看几眼,边走边回头,“你不懂,这叫三绝碑,唐朝宰相裴度撰文,书法家柳公绰书法,名匠鲁建刻字。等出来了我得好好读读。”说完调笑同一伞下的同伴,“急什么?他跑不了的。要我当红娘吗?”

碧衣女子只是微微一笑,没搭理她,看来这样的玩笑开多了。

那男子看到红衣女子的眼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见她们也到她降上,转身要进正殿。

红衣女子抢步拦在正要进门的男子面前,“晓天,喜不喜欢我妹子?”

“缨娘子,别闹了。这是武侯祠。”

“这武侯祠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你、我、红缨从小在一起长大,不用害羞,喜欢就是喜欢,说出来,怕什么。”

“姐!”红缨一拉她的衣襟,叫住她。

锐缨顺着红缨的眼神向大殿里望去。

大殿上诸葛武侯的塑像树立在正中,羽扇纶巾,双眼炯炯有神,面容栩栩如生。

塑像前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人,身前铺着一他背对大面,头朝天仰着,有动不动,好似木雕一样。

锐缨跨过门槛,两步来到那人的身旁,好奇地打量着他。年近五旬,双眼紧闭,蜡黄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真像是蜡做的。

青衣男子来到那人的另一侧,目光扫向他身前的台案,上面铺着一幅刚刚写好的诗文,他轻声吟诵起来。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

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青衣男子朗朗把诗读完,感叹道:“好!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好句!”

红缨一直盯着看那个人的变化,当诗文声起,他的嘴角微微在抽搐,慢慢地,两行泪顺着眼窝流淌下来。她不禁笑了起来,“原来不是蜡着的呀!那他肯定是诸葛丞相的后人,不然怎么如此伤心?”

“啊!”红缨的惊呼声把沉醉在诗文中和探索蜡像与真人区别的中两人惊一愣,双双回头看向红缨,又顺着红缨的目光看向大殿中的诸葛武侯,看向塑像下的整整齐齐排列的牌位。

三人一起拥到摆放牌位的高案前,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名字。喜欢嬉笑的锐缨,此刻极其严肃,目光从一个个牌位扫过,寻找她熟识的名字,轻声念出来:“思结、古汉成、蒙成、李唐、马越、拔野古、叶羌霜、李孤烟。。。。。。”这些熟悉的名字让她无法再继续念下去。

“李孤烟是谁?铁枪大哥吗?”红缨在她声后问。

锐缨哽咽地点点头。

“没有小小的。”青衣男子忍住悲痛,回过头。

刚才还跪在台案前的男子已经站了起来,眯着双目,打量着这一男两女。左手提刀,右手紧握刀柄,做出警戒姿态。

“金错刀!”

“不错!此诗就叫《金错刀行》!”

“不!你的刀!”三人一起盯着他手中紧握的一把长刀。长刀,陈旧的皮囊为鞘,牛筋包裹刀柄,柄环上挂着一块油脂般晶莹的白玉环。在皮囊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错”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男子把刀举在胸前,更加警惕起来。

青衣男子拦住要冲上前去夺刀的锐缨,向面前的长者双手一抱拳,“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先生可识得?”

那长者摇摇头,叹了口气,“二十年了,红酥手已不在,黄藤酒也多年未饮了。现在只想:若得一符跨战马,千骑奋,战豺狼!”

“千骑奋,战豺狼!当是放翁先生的新作了?”

“上次来武侯祠的涂鸦随笔而已!比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差远了。”

“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青衣男子接出下句。

“哦!你也读过此诗?”

“这是我家公子的作品。”

“你是?”

“在下辛晓天!稼轩先生的书童。”他一拱手弯腰,“代我家公子向陆参赞大人问好!”

“他就是陆大人?”锐缨吃惊地问辛晓天。

“能有此豪放气势和绝妙文采的,当今世上只有放翁先生和我家公子了。”

锐缨笑了起来,“陆先生,您真会藏,害我们找了您一整天。昨天,我们去官衙、家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您。准备在武侯祠逛逛就去您家守您的,却不想在这找到您了,这叫……。”她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词表达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辛晓天帮你回答,这也是陆游早前的作品,用得恰道好处。

陆游也点点头,“正巧今日我来武侯祠为悼念一群故友,才有缘在此相见。不然,还得让你们久等。”

锐缨向陆游自我介绍:“我叫徐锐缨,这是我妹子叫徐红缨。”锐缨插上话就止不住,“先生,铁枪大哥还有拔野古他们,您都认识?他们怎么死的?”

陆游点点头,“他们是我在南郑时的战友,都是义胜军的勇士!”眼中又泛起点点泪花,抬头望向那一排排牌位,“三个月前,他们在大散关外与大队金兵遭遇,一战成仁。”

锐缨全身一下子松了下来,低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都没了?”

红缨见锐缨神魂都没了的样子,插话问道:“那任小小呢?”

陆游扫了一眼他们,“你们找他?”心里不免又警惕起来,摇摇头,“不知道。”说完,低头卷起桌上的写有《金错刀行》的宣纸。

“陆先生。”辛晓天从怀里拿出一包折叠着的绢绸递给陆游,“这是小小借刀时留下的凭据,先生该识得他的字迹。”

陆游打开一下,上面十二个字:“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人亡刀还!”这笔迹虽然工整,却不成章法。但他认得,是任小小的。这十二个字他也听任小过。任小小还曾托过他,一旦自己有事,烦请他把刀送还它的主人。

辛晓天见陆游的脸色缓和多了,“先生大可放心,我们和铁枪大哥、叶羌霜三哥以及拔野古他们,还有任小小曾经都是耿家军的人。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夺莱芜,克泰安,战东平。可惜最后耿老爷被害,我们都四散东西。”

陆游相信了,看到这三人就仿佛又看到了那群始终充满活力的战友,他决定要冒险试一下,用他们去拯救一个人。

辛晓天带着锐缨、红缨两人跪在台案前,焚香叩头施礼。

陆游将《金错刀行》诗稿投入身前的碳火盆中。

宣纸在火焰中燃烧、舞蹈,一个个墨字跳跃着升腾,带着由衷敬意和无尽崇敬升腾,以慰那些在天英灵!

“你们跟我来!”陆游带着他们三人出了武侯祠,向城外走去,边走边跟他们讲自己和李铁枪、任小小他们相识的经过。

去年正月,四十八岁的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的聘请,从夔州(今四川奉节)赴南郑(今陕西汉中),担任宣抚使司参赞兼检法官并参赞军务。他一心抗金,收复山河,对于这个新职务充满了向往,也满是激情。

到任后他积极为出兵收复中原出谋划策,向王炎提出自己的军事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汉中)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受到了王炎的首肯。他更高兴地是在这儿结识了一支义胜军,并且融入到他们之中。

义胜军是王炎在四川宣抚使幕府内建立的一支特殊作战部队,这支部队专门招纳契丹、女真、党项、回纥以及北归的汉人,组成骑兵部队,重点负责侦察与突袭。王炎非常重视这支部队,所选将士勇猛异常且骑术精湛,待遇高于其麾下其它部队,同于御前卫队,年老生病设地修养。就连他们的统帅和将领也从中选拔,而不派驻。

陆游为了更好地参与对金作战,向王炎申请,搬到义胜军军营,和官兵们一起起居训练,就连文书也送过来处理。他与李铁枪、叶羌霜、任小小等人就此相识。任小小被派给他做亲兵护卫。

陆游常常参与义胜军的种种活动,和将士们一起垒营筑场、养马训马;还曾冒着严寒,和他们身披铁甲踏雪巡边,戍守边关;他曾随他们的分队深入到大散关外的敌方境内,进行渗透侦察。

他和任小小不仅一起参加军事活动,无话不谈。后来他们谈论更多的就是一个人:辛弃疾。原来,任小小是辛弃疾的师侄,十年前跟随辛弃疾一起参与了耿京领导的抗金起义。而陆游对于辛弃疾只知其名,还未曾相识,也读过辛弃疾写的《美芹十论》,对他的词文也是赞赏有佳。

去年六月,陆游又一次和任小小一起随义胜军出去巡逻,分散行动的他俩突然与一只猛虎狭路相逢。陆游连射两箭,中箭受了伤的猛虎顽命地扑向陆游,正是任小小用他的金错刀给猛虎补了一刀,才合力杀了猛虎。陆游以曾经亲手射杀猛虎,引为自豪。此番认识了这把金错刀,知道金错刀曾经是辛弃疾的配刀,是任小小专程去江南向辛弃疾借来的。陆游喜爱至极,送了一块如雪般玉环系在刀柄上。

好景不长,去年十月,王炎被罢官,宣抚使司解散,陆游也被调回成都。只是身在成都的他一直怀念南郑的生活,关心南郑前线战事,更关注义胜军的情况,当得知义胜军因不受新上任的长官虞允文重视,士气低落。他还专门写信给任小小他们给予鼓励,勉励他们继续为国杀敌。

可一个月前,有人南郑过来,送来了一把刀,金错刀。并告诉陆游,义胜军在一次与金兵的战斗中,遭受重创,全军覆没,所有人战死沙场。

陆游把他和任小小他们的故事讲完,正好来到一处农家小院门口。

陆游推开院门,“送刀之人就在里面。”

正泪眼婆娑的锐缨姐妹听见陆游这么一说,高兴地冲进院子,又立即失望了。院子的屋檐下是有一个人,正歪在躺椅上睡觉,还用蒲扇遮着脸睡。之所以让她们失望,是因为这个人,右小臂以下没了,右腿也没了小腿,只有一条左腿还伸展着,看枯瘦的身材不可能是任小小。

“陆先生回来了?”从屋里传来银铃般响脆的声音,声到人也到,一位俊俏的身影出现堂屋的门口。

锐缨三人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之人张大了嘴巴,她竟然是。。。

堂屋门口原本欢笑的脸庞立即拉了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们来干吗?他都成这样了,你们还不放过他?”

“燕儿!我们。。。”平时嘴尖舌快的锐缨语塞了,她已经猜道这个缺胳膊少腿之人正是任小小。而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是她这几年一直在找的耶律燕。

“我们是来打听小哥哥的!他又不是!你乱喊什么?”红缨替姐姐报不平。她阔步走上前,来到躺椅旁,伸右手正要拿起那把遮着脸的扇子。

红缨的手快要碰上扇柄时,他出手了。没有了右手,右手和小臂都没了,但他还有左手。左手手指点在红缨的手腕上,红缨的手被弹开。

泪水哗地从红缨眼眶中奔了出来,“小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没看到脸,但她看见了他左手手背上的伤痕,那时她小时候拉他练刀时被她所伤,这伤口她太熟悉了。

“我已成为一个废人,杀不了敌,也不能帮你们了。”他极其沙哑的嗓音从蒲扇下传出。

“你别说话。”燕儿从屋里出来,气小了些,“他的喉咙差点断了,前几天才刚刚可以说话。”

“让他平静一会儿。”陆游一手拉起红缨,一手拉着锐缨,来到院子角上的花架下。

辛晓天来到躺椅旁,蹲下来,在那人的耳边轻声地说:“我是晓天,少爷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在上饶找到一处好地方,请你和所有北归之士前去居住。”

耶律燕陪着辛晓天也来到花架下,围着小茶几坐下来。

陆游给大家沏上茶,“是燕儿把他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又把他带到我这儿,一个小姑娘真的很不容易。小小也是命大,幸亏这位神医刚回来,并且和我极为要好。我就把他们寄托在神医家,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把命算是保住了。”

辛晓天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院子外面有个医馆的匾额,整个院子也充满了药味。

燕儿双手捂着脸,埋下头去,“好惨,义胜军将士中了金狗的埋伏,全死在那个山谷里,两百多人,血都成了河,尸体都堆成了山。是铁枪叔和古叔叔他们把他护在身下,才保住了半条命。可他们都没了。”她呜咽着:“我对不起他们,我没能救得了他们,也没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她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锐缨抱住她的肩头,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轻声地安慰燕儿,“你救了任哥哥呀!没有你,他肯定不可能活下来。”

“是呀!没有你及时把他送到成都,他也不在了。再说,你铁枪叔、古叔叔他们都是有信仰的,能够天葬也是成全他们,让他们的灵魂不灭,可以轮回往复。”陆游的话使燕儿止住了哭泣。

“他能把铁叔叔从山西拉到济南,我也可以把他从大散关拉来成都。”燕儿骄傲地说。小丫头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抱着锐缨的手臂问:“你们怎么打听到这儿的?”

锐缨告诉她,他们从江南来,准备去南郑找李铁枪、任小小他们。路上听说南**胜军散了,便来成都找曾经在南郑任宣抚使司参赞的陆游打听。

蒲扇下的任小小,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听他们聊别后之情。任由思绪乱飞,一张张脸谱在面前晃动,一个个身影在脑海里打转,一幕幕场景向过去倒推。

最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颗开满桂花的桂花树下。

仿佛桂花香又弥散在他的周围,将他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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