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庆柯离开岭南。
他已知道自己不是庆余的亲生儿子,李夫人又不承认自己岳飞的五儿子?那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他困惑了!离开岭南却没有直接回济南,而是先去了谯县,凭着记忆追忆过去,寻找自己的身世,一路游荡,一路用一壶一壶的酒麻醉自己,装疯卖傻,干着游侠的勾当,除暴安良,自名为“酒疯子”。
如果不是遇见任小小,看见他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他可能还不会清醒。
“你恨父亲吗?从一开始我就用你和锋儿代替岳霭、岳震,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岳霭、岳震。”
“锋儿?”
“我儿子徐青锋,唯一的儿子,他是我亲儿子,你的哥哥。”他搂住庆柯的肩头,“你也是我儿子。你也已知道我是谁了吧?”
“岳家军的五虎将,您本姓徐单名一个庆字,以名为姓,姓庆。”
“没能为岳帅报仇,不堪为人,徐字去掉人就是余。”原来庆余就是徐庆,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岳家军统制,在岳飞被害后就消失了的徐庆。
庆余回忆起他人生中迷失了的那段。
岳飞被捕后,徐庆和施全不满王贵的软弱,双双脱去军装,结伴离开军营,前往临安去救他们的大哥岳飞。他们两人买通关节潜入监狱,见到岳飞。岳飞却不肯跟他们离去,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相信皇帝会要他的命,也不相信秦桧敢背着皇帝杀他。即便真要他死,他也决心以死明志。只托付两兄弟照顾好他的夫人和儿子,他这一生四处征战,没能照顾好他们,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节俭劳苦。只希望他死后,不能再让他们陪他受苦送死。
徐庆、施全离开的第五天,岳飞和岳云、张宪在狱中被害。
得到消息后,气愤之极的两人趁夜潜入秦桧府,准备刺杀秦桧报仇。施全是步下将,登高翻檐、飞剑斩首是他的强项,于是由他入府行刺。徐庆是马上将,马上冲锋无人能敌,翻檐入室的功夫不高,只好在外围接应。
施全在秦府内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秦桧,更别说刺杀他了。他哪知秦桧杀了岳飞父子后,自知做了亏心事,一直躲在地下秘室里。有事就让他的家人在花园里大声说,皇上召见就从后门的杂物间出来,坐一顶旧小轿出去,在路上再改乘护卫森严的大轿入宫面圣。
施全在后花园里发现一个衣服华丽有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看其富余的体态,他认定这是秦桧的儿子。他哪里知道秦桧已经早就割蛋自宫,硬不起来,更生不了儿子。
于是把这孩子绑上,堵住嘴,还在墙上提了三行字,“贼杀我岳爷,应取你狗头。今借汝犬子,以保岳家人。胆敢再杀戮,还来取狗头。”诗词不对仗、也不压韵,但绝对有威慑,足使少了硬气的秦桧不敢再对岳家灭门。
秦桧更担心皇上发现他私藏赵子偁及他的幼子赵伯雅,怀疑他意图不轨,所以也就没有向皇帝请旨灭岳家满门,而是判他们发配岭南。
施全把那个自以为是秦桧儿子的小男孩交给徐庆带走,自己留在临安监视并伺机刺杀秦桧。
徐庆回到家中,才听妻子说岳家被抄家,全家人发配岭南。却逃走了四公子岳震和五公子岳霭。他们离开反而成了秦桧暗中追杀的理由和目标。
徐庆夫妻商量,决定用自己的儿子徐青锋和此子,也就是后来的庆柯,冒充岳震和岳霭。他们四人过了长江,故意不小心暴露一点踪迹,把追杀岳震和岳霭的人引到自己身上。而后一路向北,逃到金国扶持的刘豫所辖齐国境内。
在河南,他们又遇上前来寻找他们的张用夫妻,六人逃入北邙山。追杀他们的人也跟踪进了北邙山,在一个山坡上,两相打了起来,他们以四敌十六。杀得敌人只剩四个,而张用夫妻也先后倒下,徐庆妻子也受了伤。对手以为徐青锋就是岳震,抓住他来要挟,要他们交出岳家兵书。不想徐青锋大义凛然,以身赴死,徐庆妻子抱着死去的儿子跳下山崖,使徐庆和庆柯才得以逃脱。徐庆这才知道,他们追杀岳震和岳霭的目的是为了岳家兵法。
这也就有了后来庆柯也知道一点的逃亡故事,破庙遇见武彦郎。有一点庆柯不知道的,就是在他们离开破庙后,徐庆曾经回去,见到大量的乞丐被杀,就去找那个凶手决斗,却被那凶手和他的同伙打败,还受了重伤。徐庆带着庆柯逃到谯县,路上捡了耶律锷,躲进了辛县太爷的府做了护院教头。也正是经此一战,徐庆才在武功上狠下功夫,更加专注于步战和刺杀。
再后来的事,庆柯也知道了。他不知道的是庆余对他的变化,从仇恨到疼爱。一开始庆余以为他就是秦桧的儿子,恨不得把他杀了剐了为大哥报仇,不是妻子劝阻,庆柯死不知多少回了。逃出来后更是恨他连累妻儿被害,如果不是武彦郎的一席话,他或许当时就把他遗弃了。在谯县求辛赞的一幕让他心开始软了,后来的种种表现,使他也开始怀疑庆柯是否真是秦桧的儿子,身边时间一长,潜移默化地喜欢上他,也有意栽培他锻炼他!
徐庆叮嘱庆柯,他已经立誓,大哥一日不沉冤昭雪,就一日不叫回徐庆,一日不会南归。
徐庆问起他这次江南之行,庆柯向父亲介绍了那天入秦桧府的情况。当庆余听说秦桧老婆王氏死了,恨恨地说道:“这个害人的妖精怎么才死!”二十年的恨意都无法消解。
庆柯笑着问:“爹,您怎么知道那个亭子有问题?您去过?”
“去过,施全兄弟刺杀秦桧失败被杀后的一年,我偷偷去过一趟江南,那秦桧太狡猾了,白天轿子是百人护卫,晚上秦桧也是戒备森严。好不容易潜入秦府,见那老东西在花园亭子上休息,便冲入花园,可还没等我杀开护卫,那老东西就不见了。我只能退了出来,再后来戒备更严,根本无法得手。但一直怀疑那个亭子有问题。”
“对呀!那个亭子下就是个地下宫殿,里面藏着大量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金银财宝更是富可敌国。秦桧两口子把贪来的钱和宝贝全藏在下面。可惜这么多宝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好使了王氏的侄女。这丫头叫王雨萍,她可是个活资料库,秦桧所有的秘密以及他收集的官员阴私全在她的大脑里。”藏在玉石棺材中赵子偁尸体的事他没有说。
庆柯可以肯定自己就是被从秦府偷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个王雨萍口中的赵伯雅,赵子偁那个不会记入史册的小儿子,当今宋朝太子绝不会认的亲弟弟。他心里的包袱突然全都打开了,眼前也豁然开朗了。
看着庆柯突然松弛下来的神经,以及嘴角带出的微笑,庆余露出不解的神情。
“父亲,我知道我是谁了。我肯定不是秦桧的儿子,施全将军搞错了。”说完,他一翻身跪在徐庆的面前,“爹,我就是徐青锋,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过去都已经是过眼烟云,拥有当下才是最可靠最幸福,何必再在意过去那些不靠谱的事!
徐庆扶起庆柯,“好孩子,爹有你这么个好孩子足够了。没白让你娘疼你一场。还记得你娘吗?”
庆柯知道父亲问的是谁,“我只记得她常穿一件紫红色的衣服。相貌记不清,模糊了,去年我还去过北邙山,想努力把娘找回来,可是没用。”庆柯眼泪流了出来。
庆余伸手帮庆柯擦去眼泪,“能记住这个已是很了不起了,你那是才三四岁。那件紫红色上衣是我从临安府给她带回来的,她最喜欢了,经常穿着它。”
“我常在梦里梦见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追上了娘会给我一颗果果,好甜好香好好吃。”
“这你也记得?那是她为了锻炼你的体力,引导你跑步,想出的法子。要知道,她自己的亲儿子可没那待遇,跑慢了,就是一顿鞭子炒肉。你哥从小就是她带一个人出来的。”庆余的泪水从眼眶溢出,他用老手把泪水擦去。
妻子的面容又浮现在面前,她是他的师妹。
五十多年前,在汤阴县有一位武学大师陈广,因不满辽人时常前来掳掠,决心训练一批战将,保家卫国。他收集了县城范围内一批十岁左右的好苗子,组织起来教他们武艺。徐庆就是其中一员,还有岳飞、王贵、汤怀、张显、姚政、岳翻、李道、刘经、张用、王横、叶新、张保、杜义、陈好、李诚、郭奕、程汤、王万、周毅等人,这二十人的名字和相貌,习性和爱好,武器和所长,徐庆到现在还一一记得。他们之外还有一个也跟着一起学武,就是她的师妹,陈广的女儿、陈悦。陈悦聪明乖巧,却喜欢上了只好武艺不好文墨、性情豪爽的徐庆。
两年后,岳飞、王贵、李道、汤怀、张显、张保六人被师父推荐去跟周同师父那儿学习射箭,三年后,周同故去后,他们又回到陈广这儿继续学武。
又过了两年,辽国入侵,二十岁的岳飞带着李道、汤怀、张显三人投军真定府。当年岳和病故,岳飞独自归乡为父守孝三年,李道、汤怀、张显则辗转到了宗泽手下。
靖康年,金兵南下,二十四岁的岳飞再次往相州从军,这次他带走了王贵、姚政、李诚、郭奕四人,一起参加了多次与金兵的搏杀。在李固渡李诚战死;郭奕牺牲在曹州城外。
岳飞因越级向皇帝上书被革职,带着王贵、姚政两人北上投奔张所。他弟弟岳翻带着王万、周毅、张保、程汤、王横、杜义前去投奔,随岳飞转战太行山。这一年间杜义、程汤牺牲,张保重伤残疾留在了当地。
岳飞带着王贵等七个兄弟投奔宗泽,被封为踏白使,保卫开封府。岳父陈广病逝后,徐庆带着刘经、叶新、陈好三兄弟前去投奔。张用早年因失手杀人,脱离师门,逃走落草为寇,后也被宗泽收降。除了死伤的五人外,陈广的十五个徒弟全部归集到宗泽的部下。
十五个兄弟中,除了张用和早已独立成统领的李道,其余兄弟均佩服岳飞的为人、武艺、胆识和智慧,聚集在他的身边,组成了岳家军最基础的班底。四年后,张用归降,不久李道也被编入岳家军。
随后那十多年,众兄弟追随岳飞,转战江南收复建康、剿除李成曹成、收复襄阳六郡、平定洞庭杨么、四度北伐中原、拼杀郾城颍昌,打得金兵只能仓皇北逃,见岳家军就逃。
而十多年征战,这些师兄弟也死伤大半,汤怀在开封府保卫战中牺牲;岳翻征讨曹成时被杨再兴所杀;刘经意志动摇欲叛逃被姚政斩杀;王横占洞庭时重伤归乡;陈好在攻占邓州城时为流箭所伤摔下城楼而亡;叶新与杨再兴一起战死小商河;周毅在颍昌之战伤残离队。到兵锋抵达朱仙镇时,岳飞最初的小兄弟只剩王贵、徐庆、姚政、张显、李道、王万、张用等六个人。
胜利在望时,却不想赵构连下十二道金牌,使得十年之力,废于一旦,岳飞、张宪、岳云一起被害。岳飞死后,众兄弟和将领也受到陆续牵连,王贵因其子犯法被张俊要挟,不得不配合他们打击岳飞的行动,岳飞死后辞职离军赋闲,十年后病死;徐庆和张用是最反对岳飞愚忠之人,在岳飞死后都离开军队;张显、王万也以病为由请辞归养;只有姚政和李道还留在军中任职。
庆余回想自己十多年军旅生涯,很少回家,更没有好好照顾妻子。直到岳家军屯军鄂州,他才把陈悦和她母亲接来,也才有了儿子青锋的降生。不想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岳飞蒙难,她又坚定不移地随他一起逃亡,北邙山却成了她和儿子最后的归宿。虽然每年他都会去看她们,可心里的思念何曾淡过半分,人说泪流多了眼会干,可他一想起她眼泪还是止不住。
庆余从回忆中走出来,“锋儿,你娘在世已经给你取好了名,她从唐朝王勃《滕王阁序》中那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中取了四个字:青云益志。你哥哥叫徐青锋,你叫徐云锋,她说还要给我再生两个儿子叫益锋、志锋。”
“您是说我的名字娘早就取好了,叫徐云锋?”庆柯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庆余。
庆余点点头,“你现在的名字是武帮主给你起的,要你学荆柯!”荆柯本姓庆。
“难怪您要以云锋为我的字。”庆柯高兴极了,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骄傲!每一个名字便是一份成长的记忆,赵伯雅已经被偷走,只残存在秦桧地府中;岳霭属于过去,飘荡在北邙山的云雾间;庆柯就是当下,握在掌心随剑挥洒;徐云锋是未来的名字,将要绣在战旗上,在万马军中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