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吃一惊,悠悠地醒转来,见四周漆黑,也不知是几更。只觉口渴难耐,想吃茶却又寻不见茶具,叫道:“来人!”一名小喽罗立刻推门而入,禀道:“小的已等候多时,众头领有请。”言讫扶着宋江出门,却径直向后院宋太公的住所走来,宋江正待要问,见那小喽罗神色忧虑惶恐,心中感到一丝异样,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宋太公的住处灯火通明,大小头领坐了一屋子,宋清面带泪痕。宋江颤声问:“何事?”宋清大哭,道:“哥哥,父亲被贼人掳走,生死不明!”宋江顿时眼冒金星,问道:“是哪个胆大的杀才?你可亲见?”
宋清哽哽咽咽说道,睡前他曾向父亲请安,中夜小卒便来报知太公失踪。旁边两个小喽罗补充道,二更时分他二人服侍宋太公如厕,前后脚走着,转过一条小径就已遍寻不着。急忙来寻宋江,宋江大醉不醒,就赶去告知宋清。宋清唤来一干头领商量对策,过了好一阵儿,才将宋江等来。
宋江听罢大怒,拔剑就要剁人,小喽罗骇怖失色,跪地求饶,众人劝住。吴用道:“哥哥,太公现当安然,应作速营救才是。量太公尚未走远,小弟已派人去追。适才搜寻,见太公房内有书一封。”言讫将书递过,宋江颤着手打开,书略曰:
“大宋知海州张叔夜致书义士宋江足下:
朝廷对贵寨用兵失利,天子震怒,命某兴海州之兵来讨。某素敬宋义士之为人,奈何皇命难违。拟挥师南下,远涉江湖,殊不可为。今邀宋太公至敝处下榻,共赏美景。宋义士可念劬劳之恩,兼程前来救援,以全孝道。专候玉临,更不多嘱。”
宋江读罢,大叫一声,呕出血来。众头领慌忙抢前捶背揉胸,搀扶落座。吴用道:“哥哥保重,莫再心惊,书中之意,太公安好。小弟已派快马去追。我等须尽快做个计较,救太公脱险才是。”
宋江悲悲切切,道:“父亲年逾七旬,颐养天年也受老天之妒,却要到敌营为质!况路途遥远,汉时枚乘,安车蒲轮兀自不堪颠簸,吾父岂能无恙?宋江不孝!”言罢又哭,众皆欷歔流涕。吴用见宋江悲苦,难做定夺,只得唤安道全调治些汤药为宋江解酒安神。卢俊义又和吴用商议,山寨戒备森严,宋太公平日有小喽罗服侍保护,却被悄悄掳走而不为人察觉,山寨恐有内应,容待详察。忽然生此变故,必定受人牵制。张叔夜威名素著,前番山寨又蒙其相助得脱瘟疫之厄。即然是奉诏征讨,兴兵前来便是,如此煞费苦心除逼迫梁山远征,恐有他意。二人计较未定,便来看宋江。
宋江连日宿醉,夜间受风,又吃一场惊吓,病容立现。卢俊义道:“太公为质,众兄弟亦十分担忧,宜作速去救。小弟愚意,某亲率水步两军,星夜兼程至海州。”宋江微微点头。吴用道:“小弟思量,张知州为人仁义,此番兴兵,未必是其本意。以太公为质,迫我长途奔袭,彼可以逸待劳自不必说。但恐另有深意。”宋江听了,眼眸一亮。
吴用继续道:“彼若来战,尽可倾城而出,虽劳师,亦可借附近州县之兵,水泊虽广却不能动,彼攻坚而已。今番迫我至海州,攻守相易,彼有地利,但亦有其弊。张叔夜深通兵法之人,不能不知。”见宋江听得入神,吴用呷口茶,续道:“即是明知,还如此这般,必定另有主张。张伯奋将军曾说,其父张叔夜‘识才重义,或可荐招安’。”提及“招安”,宋江精神大振,示意吴用尽言。
吴用道:“梁山附近州县官员,皆为朝中‘六贼’党羽,眼线极广,若海州军来此,即使动了招安我等的念头,恐怕也多有掣肘。海州临海,地处边陲,是个千里眼、顺风耳也力所不能及的去处。我去彼处若行机密之事,事多能谐。”
宋江深知“才高识为上”,适才还郁悒不堪,此时见吴用把个中利害剖析得如此精深,十分钦佩,赞道:“军师高见,入木三分,汉之留候亦不及矣!只是宋某尚有疑虑,张叔夜其心诚否?如若弃一世清名于不顾,倾力厮杀,如之奈何?”吴用叹道:“倘如此,乃是天意。梁山接着便是。”又道:“今番是福是祸,是善是恶,全在于张叔夜一念。我等却是无论如何要走一遭了。”
宋江病体欠安兀自执意要去,道:“家父有难,宋某若在山寨坐地,必定日日以泪洗面!”众人拗不过,只得听从。宋江着人秘查梁山奸细,关胜、呼延灼等大将会同军师公孙胜、朱武留守山寨。一壁厢打起精神,调拨军马,点起水步二军各两千,卢俊义、吴用统领,卯时造饭,辰时出发,一路向东,日夜兼程。
为躲避兖州、沂州官府视线,梁山大军隐藏旗帜,行程偏北,沿途秋毫无犯。其时官家糜腐,鲜有肯有作为的官吏,即便有探子报说有隐藏旗帜的军马急行军向东去了,管他官军匪军,只要不来相扰本府,尽皆装聋作哑。是以一路无事,十日之后即到达沂州界分。
沂州向东,便是海港望海卫,这日日落西山,微风拂面。卢俊义迎风微微仰首,深吸一口气,颇觉清爽,似乎嗅到了海的气息。宋江恐大军突至惊散了商旅船队,即令队伍在此驻扎,遣李俊、张横兄弟和阮氏三雄率五百人马,快马加鞭东进,以期先到海港夺船。
海港夜间即至,八百人马在外围无声无息停下,李俊管带,暂不入港。张横、张顺和阮氏三雄率数十名小喽罗,踅入港中。入眼一番海景,夜幕沉沉,漫天星辰直似珠玉,皓月当空,深邃的海面微微泛蓝,涛声隐隐,愈显宁静。近处泊着不少大海舶,透出熠熠灯光,遥望船队仿佛海上村落。众人只在江里湖里滚爬,却是第一次见海,看得呆了。不敢迁延,众人唿哨一声,发足向前。
大海舶的主人,多是富商,长期往来于海上,药材、粮食、丝麻、漆器等货物经海流转,南北互通有无,故有宋一代,海运昌隆。
此时已交亥时,五位水军头领率军士分头行动,摸上大船。看守货物的值夜伢子惊叫:“兀那是谁?”忽觉一柄凉飕飕的利刃已横在颈上,唬得不敢动弹。点亮灯烛,船上之人尽被惊醒,见一伙强人凶神恶煞闯进船舱,尽皆失惊坐起,大睁着眼乱瞧。
张横朗声道:“诸位叨扰了。我等乃是梁山好汉,决不谋财害命,只为暂借海船一用,诸位关照则个。听俺的,毫发无伤。若与俺作对,就此处海里葬了罢!”众人默不作声,心中大叫晦气。忽一条汉子站起,振臂叫道:“怕甚的?大伙人多,捉这厮解官!”船舱中倒有几人犹疑,揎起袖子面面厮觑,似乎要一拥而上来斗张横。
那汉子先扑将上去,与张横拳来脚往。没几个回合,张横便将那汉子摁倒在船板上,绑个结实,问道:“你却是要‘板刀面’,还是要‘馄饨’?”那汉子切齿道:“两样老爷都不晓得,可恨你作恶!”张横大怒,把那汉子一手揪住头,一手提定腰胯,穿过船舱上的窗户,将他掼下江里。一声长长的惨叫“啊——”从风中传来,突被“卟嗵”的水声截断,再无声息。
船上众人大多是伢子、水手、伴当,风里雨里讨生活,谁肯为商船拼命。少数的几位富商、管家,更是惜命。张横圆瞪双眼,提刀在手,问道:“兀谁来试?”利刃所指,众皆俯首伏地。
其实那被掼下水的汉子是张顺。张顺乘黑混进人丛中假扮伢子,烛光昏暗之下众人亦瞧不真切。此兄弟二人做的还是昔日扬子江边“依本分的道路”,只吓唬船众,却不伤人性命。
过了片时,阮氏三雄来告知,事亦谐矣。这支商队共二十五只海船,五位头领拣大的海船劫持了十二艘,唤过商船主家,叮嘱他们留下驾船的伢子,余众遣散。货物不动,只教梁山军驻在船内,明日启程去海州。主家无有不允。阮小二取出信竹,点燃引线,一朵烟花直冲云宵,在暗夜里分外耀眼。
宋江、卢俊义见信号即行,到海港已是翌日天明时分。大海舶上屯有粮食,用来造饭,水军还捕了不少海鱼,烤来吃了,端的鲜美。饭毕,鼓风棹橹南下。有道是“盗不欺民,官亦不闻”,宋江严令善待富商和伢子,故一路相安无事。北风强劲,三日即到海州。
却说张叔夜派出十几拨探子,整日流水价将梁山动向报来。张叔夜深知梁山兵精将猛,有不少头领曾是朝廷器重的名将,故连日调遣,严阵以待。先发出布告,招募勇士。
海州在张叔夜治下,政治畅和清明,民风淳朴,民众闻说有海贼来犯,无不踊跃投名,数日间即募得三千余壮丁。张叔夜又从其中挑选一千名身高力猛之士编伍,专习手持巨木攻敌之术,名曰“椽军”。春秋末年越王勾践训练三百勇士披重甲、执巨木,不避锋锐,大败吴王夫差于檇李。张叔夜效仿古人,伏这一支奇兵在海州城近处,以作犄角之势。又连日谋划了多种御敌之策,志在必胜。
宋江就在海州城北,选定一处风平浪静的阔港,将船队屯聚于此,趁时日尚早,在阔港岩上筑起寨栅,分出三千军驻旱寨。梁山每次抗击官军,都是在湖岸上扎旱寨,旱寨之后再扎水寨,两相救应,故梁山军颇为熟稔这种水陆相依的战法。此时用上,更添胜算。
吴用道:“张叔夜善战,必趁我军初到人马困乏之时来劫寨,今晚须严防。”宋江派鲁智深、武松在左,李逵、燕青在右,各率一千步军埋伏,孔明、孔亮、吕方、郭盛守中军。分拨甫毕,夜幕降临。各军戒备森严,雅雀无声,众军士握枪之手兀自攥出汗水。
时辰由戌到亥、由子入丑,却没有任何动静,以耳贴地,听不到些微马奔人走之声,中军、伏兵皆在寒夜中睁着眼枯坐。看看东方微明,料海州军不来劫寨,众人不由生出轻视张叔夜之心。
梁山兵卒奔波了多日,步军多晕船,几乎将腹内呕空,船一靠岸就安营扎寨忙个不休,最终又瞪眼戒备了一夜,此时实是困乏到了极点。戒心一去,登时东倒西歪,哈欠连天。须知人若彻夜不眠,当在曙光初现之时最为困乏。宋江抱病,夜已睡下,此时卢俊义和吴用出来巡寨,见兵卒如此疲态,急唤众头领整备。虽说劫寨通常在夜间,但兵无常势,若海州军此刻来袭,当真凶险。
卢俊义、吴用心焦,眼见兵士困乏饥馁,殊无战力,危险却尚未解除,不能撤伏。于是下令用早饭,众军大喜。但不敢生火,只吃备下的熟食,犹是狼吞虎咽。饭毕却更加困倦,不少人坐着蹲着都已睡着,鼾声此起彼伏。各头领只得令大伙互相呼唤,强自振作。
卢俊义登高远眺,但见云色苍茫,天地朦胧。俄而,只觉西北角有异,忙瞪眼细瞧,彼处前后涌动,似极一队人马。立即跃下高台,挺枪上马,大吼:“官军来了,杀——”反劫寨的战术是腾出空寨伏于左近,伺机消灭来犯之敌,为隐蔽,却作声不得。卢俊义这一喊,喝醒了将士,亦暴露了自身。
须臾,海州军马蹄匝地,疾冲而至,先射出一阵火箭,待奔近了逢人便杀。那些军卒又似长了后眼,分出左右两队,冲进梁山伏兵阵中乱砍。萎靡不振的伏兵被杀个正着,许多人未及持枪便被砍翻。梁山军顿时大乱,步兵排头儿倒下,这支海州军却是一声不吭,亦不喊“杀”,只似哑巴一般闷着头乱砍乱剁,敢情是唯恐杀声激起敌人斗志?犹显怪异可怖。
梁山军堪堪地回过神来,左右伏军挺着盾牌将敌军挤到一处,吕方、郭盛率中军冲出,东、西、南三面围定官军,奋力厮杀。李逵部下步兵,都执大斧,无不以一当十。官军唿哨一声,霎时聚拢起来,奔出寨门去了。卢俊义方才看清,这拨宋军兵力甚少,恐不足千人。李逵双目赤红,挺着板斧,兀自追赶,只砍翻了殿后的几骑,大队人马早已绝尘而去。
清点军马,七百步军阵亡,海州军只留下不足二百具尸体,此阵大败。卢俊义回到大帐,怒道:“张叔夜欺我远来劳顿!”吴用叹道:“远来初至,不得不防劫寨,提防着却困乏更甚,张叔夜妙算,此人当真老辣。”宋江一心惦念父亲安危,于路深思张叔夜赚他来此的真实意图,消灭还是招安,拿捏不准。眼见其人攻伐狠辣,更添忧虑。
忽然闻报,宋军并未走远,在正南距此三里外驻扎。众人大惊,宋江、卢俊义、吴用三人率从人亲自去探。原来海州城又派出一支军马,与劫寨回师的马军合兵一处,扎下寨栅,与梁山军遥相对峙。眼看敌军摆鹿角、起箭楼、搭马厩、插门旗,往来奔忙,卢俊义忽道:“彼寨可劫得?”吴用缓缓摇头,道:“此乃诱兵之计,我须坚守,静观其变。”
此番双方都未肯轻动,夜间梁山军分作两拨,一拨值夜防劫寨,一拨歇息。更敲二鼓,探马回报,海州军灯火也不点一盏,黑魆魆的寨栅里,一片聚兵点将之声,似乎又要偷袭。宋江立即传令,刀出鞘、箭上弦,人人便似伏在草丛中的大虫,伺机猛扑。悬心吊胆了半晌,兀自风平浪静,探马又报,敌军静了,似已歇息。
宋江一听,唯恐有诈,传令军士严加提备。片时又报,海州军灯光通明,喧闹不已,刀盾相击声大作,似在鼓舞士气,怕是又要来劫寨!梁山军屏息凝神了许久,还是不见动静。如此反复,数次过后,天色已微明,这一晚梁山军又未睡好。
宋江惟恐张叔夜故伎重演,兀自提防。军中有了慢心,众头领十分焦躁,武松道:“如此坐等,怕不冷了弟兄们的心!”李逵跳到宋江面前喊道:“俺们打江州、打祝家庄、东平府,哪一仗不是横冲直撞厮杀?来了海州,却缩头等剁!哥哥,你忒也懦弱些个!”宋江道:“黑厮休得聒噪!厮杀时自有用着你处。张叔夜善战,眼下要讲兵法。”李逵叫道:“兵法,兵法,兵法再好,也得抡大斧杀人!哥哥在营里讲鸟兵法,太公在牢里念佛,等天雷击杀张叔夜罢!”宋江勃然大怒:“你这黑头!”众人起身劝解。
吴用道:“暂取守势,只为窥探敌军战法,不能长久。小可思量,今日若无事,夜来我去劫彼!”宋江点头,道:“宋军扰我,意在乘虚而袭。‘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与其坐等兵疲,不若主动出击。”吴用喜曰:“哥哥高见!”宋江谦逊道:“那九天玄女书上也载有兵法。”李逵终于展颜大笑:“铁牛的板斧要发市喽!”
是夜北风萧萧,半个明月掩在流云中,时隐时现。卢俊义、吕方、郭盛率马军,鲁智深、武松、李逵、燕青率步军,悄无声息地杀向宋营。燕青射死箭楼上的哨兵,大斧队砍开鹿角,为防伏兵,亦分作三队,发一声喊,冲进敌寨,逢人便砍。海州军大惊,东奔西窜,狼狈不堪。梁山军把攒了多日的闷气渲泄出来,如群狼入寨,大开杀戒,李逵转眼就浑身是血。海州军慌乱中操起刀枪,却抵挡不住,且战且退,片刻逃个罄净。卢俊义收军不追。武松道:“哥哥,有些蹊跷。”卢俊义点头。正要差人去报,忽见寨外火把开道,宋江、吴用策马来到。
卢俊义道:“哥哥、军师,为何此来甚速?”宋江道:“军师神算,料定官军必败。败非真败,乃诱我耳。”卢俊义道:“官军一击即溃,虽杀掉一些,但大多都吃他逃了。”吴用已在周遭看视一番,道:“哥哥且看,适才混战中杀死的战马,兀自未卸鞍鞯;寨中辎重几近于无,零星截得一些,也包裹得甚是齐整;锅灶只有数百,岂有几百人守寨与我数千军马对峙的道理?这寨显是虚设。如此一则扰我,并不真战;二则诱我追赶,伺机伏击。”众人听了,尽皆叹服。
海州军旱寨已去,宋江救父心切,便思议进攻海州城。吴用道:“倘若贸然攻城,张叔夜必来夺船,断我退路。”宋江道:“此人究竟用意若何,着实令人难以揣度。”停顿片刻,宋江缓缓地道:“宋某愚意,卢兄、军师与众将士在海上等候,愚兄独自去见张叔夜,是战是和,当面交涉。如彼忠义,表奏朝廷招安我等,是山寨之福。如要杀伐,宋某代父受死便是。死讯传来,卢兄与军师即可率众重归水泊,梁山基业,从此托于二位贤弟之手!”言讫突然拜倒,不由地泪落衣襟。
卢、吴大惊,慌忙跪还,扶住宋江臂膊,卢俊义动容道:“哥哥说哪里话来?我等同生共死,患难相扶,岂能让哥哥只身犯险?倘若如此,卢某有何颜面苟活世上?”吴用亦泪水涟涟,哭道:“哥哥,山寨临此困境,我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吉凶不论,但求同去!上阵厮杀自有卢员外和众头领,运筹用兵有小弟相助,何惧于彼?即便要同死,我等黄泉路上作伴,来世亦要同生!”宋江哽咽无语,泪如雨下。三人泪眼厮觑,只觉此时此刻,满腔热血似乎要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