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29年4月,红四军连克兴国、宁都数城,建立了县革命委员会,逐步控制了赣南的大部分地区,有了初具规模的根据地。在此基础上,红四军前委颁布了《兴国土地法》,在赣南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按照上级的部署,我们连到了吉安县,以班为单位,分散到了各个村庄。
对打土豪分田地,我们没有经验。班长到团里集训了几天,学习了《土地法》,也听了一些地方的经验介绍,应该算是懂得了,可在实际斗争中,我看他是没入门。从连里来了个文书,叫明晓光,是连长派到我们班来帮助工作的,据说是永新县城的大知识分子,上过初中,十七、八岁,长白脸,中分头,架着副眼镜,文质彬彬,少言寡语的,胸前还爱插一支钢笔,我们管他叫“秀才”。依我看,对打土豪分田地,他更没入门。我们班所到的村子很大,有几百户人家,最有钱的一家叫谢国臣,尊号“谢老爷”,有200多亩水田,他成了我们打击的目标。我们一进村,就先包围了他的院子,把谢老爷抓了起来,把他家里的衣物家什都翻了出来,堆成一堆,然后挨家挨户地把村子里的人都召集到了谢家的大院里。由于村子地处偏僻,没有经过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洗礼,群众的革命意识和斗争精神还未萌醒,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村民们都来了,男女老少站了一院子。可是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你都读不出内容,就像贴了一层皮,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就那么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蒙蒙懂懂地听着秀才宣讲“苏维埃共和国”的大道理,也不知他们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就知道一个劲地颔首,哪管你是对着他们在发问,还是在表达自己对反动派的愤怒,他们就知道点头。秀才不管这些,依然精神十足,口若悬河,从日出一直讲到日正午,听得人都倦了,狗都厌了,他还没个够。石头烦躁地嘟囔:“这个秀才,怎么那么多的废话。”到后来,实在耐不住了,大步流星走上前,一膀子撞过去,秀才突地张开了双臂,像鸟一样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才爬了起来,摸索着拣起掉了的眼镜,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满脸通红地憋出一句:“这个石头,这个这个楞小子。”石头也不理他,冲着全场人就喊:“院子里的东西,每家一份,快来拿呀。”此言一出,村子里外号叫“狗子”、“瞎子”、“呆子”的几个光棍汉便似蚂蚱一样跳了出来,急慌慌地跑到衣服堆里挑拣起来。可其他的人却动也不动,仍是呆呆的在一边瞪眼看。胡有财一旁看着直急,跳着脚喊:“来拿呀,怎么不动啊?这衣服多好啊,绸子缎子的,还是新的呢,精光滑溜呀。”可大多数的人就是不来拿。眼见着“狗子”、“瞎子”、“呆子”们抱着大包的衣服嘻嘻哈哈的离开,人群也慢慢的散尽了。我们瞅着满院的东西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村民们会不要这些东西。
晚上,班长选定了村外一个视野开阔的独立院落住了下来。房东王大爷对我们说:“谢老爷的祖上是魏晋时的望族,为避战乱,从中原举族南迁。这村里的人不是他的族人就是他家的仆人,他的东西谁敢要啊?你们一走,分的东西还得退回去,你说我们拿它干什么呀?再说了,都是一个村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愿做那伤人绝情的事情呢?也就那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有今天没明天的。你们红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我们知道你们是要为穷人好,可把财主的东西分了,我们就能好了吗?天下从来就是官府和财主们的天下,哪里会有由着泥腿子们撒野的规矩?”说罢,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王大爷一席话,说得我们瞪着眼睛找不到北,可任务总是要完成的呀,总不能够就这样回去吧?班长愁得不行,召集全班开会,商量办法。胡有财搬出了他的老经验,提出,只有把谢老爷杀了,把他全家赶出村子,才可以消除村民的顾虑。秀才不同意,说谢老爷并没有犯什么罪,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胡反问,不杀谢老爷能把他的东西分了吗?上级交给我们的打土豪、分田地的任务怎么完成?秀才说,应该想想其他的办法,稳妥地做工作。胡嘲讽道:“你以为你是在吃酒吃肉搞婆姨,由着你磨蹭?这是拉屎撒尿,稀了哗啦的事。”秀才坚持:“这不是撒尿也不是吃酒,这是工作。”二人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胡有财骂秀才“书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秀才说胡有财“不讲文明,不懂政策,是野蛮人”。全班人瞪眼看他们俩吵。都快三更天了,班长烦:“算了,别吵了。”挥手散会,独个闷头睡觉去了。
秀才挨着我躺下,愤愤地对我说:“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毁灭的,怎么说杀人就杀人呢?没有文化,没有教养。”
我知道这是赵老师的思想,我赞成。可赵老师的生命却被别人残忍地毁灭了,这又怎么解释呢?我夜里还要轮班站岗,无心与秀才讨论,就赶紧入睡了。
睡梦中,我高高兴兴地捧着簇新的绸缎衣服回家,母亲问:“哪来的东西?”我说:“是谢老爷家的。”母亲生气:“人家的东西你怎么拿回家来了?”我分辨:“这是分的,是地主的东西,可以拿。”“地主的东西就可以往自家拿,哪里来的歪理?!没规矩了,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