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渐渐大夫出入的消息都撑不住了。
他开始加快了和陈家的议亲。
只是不知怎地,陈家这个时候,竟然拖拖拉拉起来,急得林嗣宗的病又重了几分。
陈家对这桩婚事,是有疑虑的。因为绮年早年丧母,他又未曾续娶,丧母之女,人家怀疑她的教养。
但是因为两家交好,陈家老爷相信林嗣宗,陈七郎又仰慕绮年,陈家这才答应议亲。
现在陈家这样拖拖拉拉,由不得林嗣宗心里不发急。
而且有传言传出,说林嗣宗想在死前给女儿找好婆家。
要不然何以这么急呢?长兄都还没正室娶妻,却先给妹妹说上亲了。
族里竟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屡次派人来探视林嗣宗,说是“探病”。
送走宗族中人,林嗣宗叫来了儿子,冷冷地:“寿永,你自己说,是谁去告诉族里为父病重?”
林寿永抬头,那张英正的脸上满是恭敬:“长辈问,儿不敢瞒。”
林嗣宗气得喘了一口气,大怒,道:“你不要想着在你妹妹的亲事上与宗族中人通什么鬼!”
林寿永忙说不敢,退出去了。
在出门的时候,他和林绮年擦身而过。
林绮年最近又消瘦了一些,那身道袍看着更宽大了。雪白的脸上有些青黑。
林寿永看着她,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妹妹怎么还这样穿?议亲的人了。”
因他挡住去往父亲院子里的路,林绮年不得不看他一眼,漠然道:“喜欢而已。”
林寿永讨厌她这样的态度。这个妹妹,总是傲慢与不可理喻。她有什么可傲慢的呢?
背着手踱了一步,他笑道:“婚事将近了。绮年不要再看那些男子的东西了。记得好好去看看烈女传和女诫。”
少女的眼像霹雳的雷电,看他一眼,拂袖绕过他走了。
林寿永看着幼妹走进父亲的房门,哈哈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这才是正道。再好得很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逃得过命吗?”
他背着手走了,一直到了应氏房里。应氏笑着迎上来:“今天什么好事?郎君心里这样高兴?”
林寿永笑道:“一个女人要出嫁了。”
应氏糊涂道:“是――是大娘子?哦,哦,那是好事。”
林寿永看着她这副温顺的样子,满意道:“对,好事。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好事。”
应氏也赔笑:“听说姑奶奶定的亲是陈家的。陈家听说是老爷的世交――”
林寿永愣了一下,哈地笑了一下:“陈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叫应氏拿了小菜和温酒,格外痛快地吃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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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装,嫁小女。
只是林嗣宗没有挨到那一天。
陈家不知为何,总是在拖延。他亲自发信,去催促了老友数次,信也总是石沉大海。
而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咳嗽出血已经是寻常了。
就在这晚,他病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林绮年根本顾不上什么婚事,连夜都在守着他,让所有的家人都要时刻备着喊大夫。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门外风雨乍作,呼呼地刮着门。
林绮年正待请半昏半睡的老父吃药。
门外却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喊声,喊声透过风雨传来,无端带着凄苦,已经模糊了:“老爷――老爷,陈家的音信来了!”
林嗣宗强撑着睁开眼,叫了一声:“信……”
打开的房门,刮进混着雨丝的风。雨声打在石阶上,风吹得门板咯吱响。
进门的管家衣服被淋湿了大半,满身雨气,满脸凄惶。
林嗣宗看着他,动了动嘴:“说……”
林绮年觉得有些不妙,她不在乎什么亲事不亲事,只怕她爹动了情绪,因此厉声喝道:“管家!不许在这打扰爹养病,出去!”
林嗣宗死死盯着管家。管家还是垂着头说了:“陈家……陈家来信,说是这桩亲事,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林嗣宗脸色一白,忽然灰败了几分,他闭了闭眼,道:“果然是――”
他吐了一口血。
这时候,风雨中又有一盏遥遥欲坠的灯靠近了。远远传来林寿永的喊声:“爹――亲事能成了!”
可是陈家不是说亲事不再议了吗?
管家手里的是陈家老爷亲笔无疑,尚有印章在。
那展灯渐渐近了,才发现林寿永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族人――林嗣宗的堂叔。
林绮年觉得不对劲,她挡在父亲身前,冷冷问:“大兄请出去说话。”
林寿永身旁的堂叔喝道:“长辈商谈婚事,哪有你一个女子说话的地方!该出去的是你!”
少女闻丝不动。
林嗣宗在女儿身后,有气无力地开口:“绮年,出去。”
林绮年还不走:“爹,你的身体……”林嗣宗勉强地挥挥手:“出去――”
林嗣宗很少疾言厉色,林绮年这才无奈道:“儿就在外边的厢房,一有动静就来。”
等她出去了,林嗣宗强撑着一口气,问道:“什么亲事?”
表叔压下满腹的不满,这才笑道:“是门好亲事。齐家老爷有意求娶绮年。齐家是近年来新搬来京城的江南大族,这位齐大人更是圣眷正浓,任职礼部。”
林寿永也笑道:“爹,齐大人为人知礼而儒雅,一向最有规矩,府里也是干干净净,绝没有宠妾灭妻之事。”
林嗣宗瞪大眼珠子,那把瘦骨头竟然忽然有了力气,一把夺过身边案几上的药碗,碰地扔向林寿永。
林寿永意想不到,被砸了满身的褐黄药水。
“爹――”他刚喊了一声,林嗣宗就冷笑道:“你当我久不理朝堂争斗,就甚么都不知道了吗?齐家,齐家的确权势正隆,可那个齐子成――他去年刚死了原配。今年比我都大了两岁,恰恰四十有三!”
他像是被怒气惯得脸色红润,竟然忽地能自己坐起来了:“你妹妹即将十七。今年也不过二八之龄。嫁过去,给一个儿子都娶妻了的人当填房?”
一旁林嗣宗的堂叔忙出来打原场:“侄子,齐家与我家若是成了亲家,我族就――”
“呸!”林嗣宗恨道:“你要嫁,就嫁自己的女眷去罢!”
堂叔被啐了一脸,登时也怒气来了,冷冷道:“实话同你讲。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我族里就你家的一个嫡系的嫡女正当婚龄,嫁给陈家那个已经朝中无人的落魄家族,于我族无益。这桩婚事,就算你一个人同意了,它原本也就成不了的――整个宗族都不会同意!”
他说话的时候,天边忽然一道惊雷滚过,雨声又大了一些:“林嗣宗!你为族长这么些年,只想着那些下等人,哪里照顾过族里的利益!而今,难得你女儿还有些用,能教齐林两家结秦晋之好,你还不肯小小牺牲一下吗?”
从堂叔一开口,林寿永一直缩在一旁不说话。
林嗣宗拍着床,道:“好一个宗族!今日既要论族法,我便论与你听!凡女许亲,必要上告族长与家长,得了族长与家长许可,方得成事。今日老夫既是家长,又是族长,怎么还嫁不得自己的亲女了?”
堂叔眼一翻,嘲笑道:“侄儿未免高看自己。你自请工部,多年来又因屡屡救灾而不放赈银之事,早已得罪朝中,连累我家失势。何况你多年来照顾佃农而轻宗族,有乱族之举。就在前几日,听说侄儿病重,祠堂里数百族人依照族法,开了一个宗族内的大会,德高望重的族老们一致决定为替侄儿分忧,临时教人暂代族长了。”
暂代族长——林嗣宗的眼光飘到了林寿永的脸上。那是一张带着对父亲病的忧虑,看起来英正的脸。
他忽然明白过来:“逆子!暂代族长的是你!怕是去与齐子成商量婚事的也是你!”
堂叔在一旁笑了笑:“这是理所应当。寿永是你嫡亲长子,年少有为,进士功名在身,又是通情达理的人。”
林嗣宗凝视着大儿子,气得直发抖:“好一个忤逆子!我一状告上朝堂,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可顶得起!”
林寿永向父亲作了个揖,抬起头,情真意切道:“爹,儿的确觉得齐家是个好亲家……您若要告我不孝,儿的前途自然是没了。林家香火的前途,也没了。”
这个青年咬字清晰:“爹,你儿子的前途将彻底毁了,你儿子将是个废人!”
两个“儿子”,咬得特别重。
林嗣宗听了,先是要大怒,听了两个重重的“儿子”,却浑身一震,久久望着着林寿永出神———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要传承家业香火的儿子。
他再偏疼女儿,再思想开明,难道就要因此毁了儿子的前途,断了血脉的传承,断了自己这一支的香火前途?
可是绮年……绮年……他多可爱的女儿,难道就……?
唉,可怜绮年钟灵毓秀,却偏偏是个…是个女子。传不得香火血脉。
堂叔也劝道:“偏爱幼女,我也能理解。只是嫁谁不是嫁?难道侄儿你还要为了女儿,而毁了儿子前途?陈家那几个毛头儿郎,难道就一定比齐老爷好?侄儿你若仙游,到时候长兄如父,替侄孙女决定婚姻的,还是寿宗和宗族长辈。与其忧心身后事,不如现在,我们商量一下,看看齐家的诚心,能不能令你满意。”
林嗣宗终于退步了。他不再提要告林寿永不孝的话,只是气色一下子更加灰白下去,咳嗽得要命,微弱道:“再教我想想……想想。齐子成…齐子成是个什么样的人,教我再想想……”
林寿永看了父亲的态度,脸色竟然红润起来,有一种满足:“您先想,儿再去打听打听齐家的态度——儿告退了。”
开了门,风雨又刮进来了。天地间又是骤然一个惊雷。
原来是林绮年在隔壁听到林嗣宗拼命的咳嗽,她提着飘摇不定的灯笼,过来了。
风夹杂着雨丝,打湿了她肩头。林绮年提着灯笼,任由风急急鼓起她的衣袖,任由雨丝水汽打在雪白莹润的脸颊,她只是匆匆进了门,顾不上看擦肩而过的林寿永一眼。
林寿永倒是抬眼看了看妹妹的侧脸——连侧脸都是出色而神秀,却仿佛带着一点对什么不知名东西的不屑。
然而,往常这让他觉得羞辱一般的不屑,在此刻这凄风苦雨中,却让林寿永的脸色又饱满红润了几分———只要想起父亲的态度。
这桩婚事到底是怎么成的。京城的人谁也不知道。
反正刚到京城的齐子成,需要一个继任的妻子——一个只要稍稍过得去,书香望族门第,出身嫡女的妻子。好教他那些儿女不至于担一个没娘教养的恶名。可是哪个名门的嫡女,肯嫁到这种长子都老大了的人家?
初来乍到的齐家也需要一个对京城知根知底的老牌家族,好互相扶持。
而有些落魄的林家,需要一个正当隆盛的家族扶持依附,需要换一个一心向着宗族的好族长。
林寿永初入仕途,也需要宗族向心,需要在官场上有个照顾的人——
反正就是定下来了。
病得越来越重的林嗣宗,对一桩婚事,只是沉默以对。
他病得太重,已难以起床,操持婚事都是林寿永和林家族里的叔伯长辈。
与齐家的婚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两家都想尽快――得赶在林嗣宗西游前。否则,眼看林嗣宗的病愈发难以回天,未嫁女守孝可是要守三年的,三年都不得婚嫁。
林绮年已经是形同被软禁。
反常的是,她对一切都沉默以对。
老父拉着她嚎淘哀戚,昏病中也喃喃哀叹对不起。
林绮年只是一言不发地吹凉了烫滚的药汤。
她眉宇间越见郁然。
到了要迎亲的那一日了。
林寿永怕出意外,叫的是最强壮的婆子去看着妹妹。
府里人苦劝,林绮年也只是岿然不动地守着昏迷的父亲,丝毫不理会要给她整妆的女子,丝毫不理会即将到来的迎亲队伍。
下人一急,就去找了林寿永。
林寿永来的时候,袖着手,说了一句:“绮年何必?”
他温和地劝道:“父亲也是认了这门亲事的。你不要教父亲在病中也不安心。”
此时门外隐隐有锣鼓喧天,似乎迎亲的队伍快要到了林家的这边。
林绮年回头,钉了他一眼。
林寿永还没反应过来,铿锵一声,一把雪亮的剑对准了他。
林绮年以迅疾的速度,抽出林嗣宗房内一把装饰的宝剑,把它锋利的剑尖,指在了林寿永的胸口。
她拿着剑,轻蔑地,又叹息地开口:“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少女的眼光如电:“林寿永,你听着。这是世间古来轻女子,而不是你有甚么可得意的。”
林寿永被吓得退了一步,却看到林绮年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叹道:“养育之恩何其重。儿不怪您。只是时事千古使之然,阿父也是尘寰人。”
剑花忽然一转。
一把剑,忽然猛地朝雪白脆弱的脖子横去。
血花蹦了出来。
然而终于没有陨灭。
门外的丫头婆子乍听动静就扑进来了。
那道剑光,只是在少女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血痕。
最终,林家的新妇是昏迷着被送上花轿的。
那锣鼓吹吹打打,四角垂着金铃的花轿里还是往齐家去了。
对外,对齐家,只说新妇孝顺,不忍离了病中父亲,因此哭闹不休,累得昏了过去。
据说,拜堂时,都是丫头婆子摆着昏迷的她拜。
花轿离家的时候,天边落日。正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