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昊天坐上了主位,身后侍立召子忽与孤离。他看向那幅字笑道:“果然,边兄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呵!我每每看到这幅字,也是心有戚戚,久久不能自抑。想来往事随风逝,空留人怀想,只是人心渐老,一切再难追忆。”
城主们听到雷昊天的话,讨论声渐渐低了下来,找位置坐下了。
边锋道:“雷老爷子是真豪杰真英雄,这么多年来依旧留着云家老太爷的这幅字在这里。”
城主们纷纷点头,即便刻薄如雷昊天,也认为这是一句夸奖的话,而非反讽。
云家昔日为主家,雷家谋夺其云州,本是不为人言的秘辛,但扯上了雷霆,竟无一人以为不妥。由此,雷霆的威名的确深入人心。
雷昊天呵呵一笑,道:“七杀、破军、贪狼,一时英杰。破军既非我族类,不必再论。七杀行踪飘忽,幕天席地为家。古人云,游历遍广天下者富有四海,七杀非我等恋家羁绊之人可比。所幸还有边兄,时时得慕容颜,如沐晚风,庶可遥想当年葱葱。”
城主们本因忌讳,所以刻意不与边锋交谈,此时见雷昊天公然谈起边锋昔日英迹,不由大称意趣,纷纷称善。
边锋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雷昊天道:“刚才我看诸位对门口那尊大鼎很感兴趣,它并非我雷家所有。此事说来话长,云州近日大典在即,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之人充斥其中。时常有人会逢其适、有意修好,向我雷家进献宝物。这不,前昨有人献上这尊大鼎,我也是事后方知。”
大家都说:“云州城德化邻地,才引得四方臣服,这尊大鼎即为证见。”
这时宁海城宁笑山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说到德化,我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诸位见多识广,还请为我分辩分辩!”说着话时,一双豹眼瞪着边锋。
雷昊天“哦”了一声,环视众人,笑道:“宁城主但说无妨!”
宁笑山行礼:“在下孟浪了。此事真是忍无可忍,说来简单,着实气人!距我宁海城六十海里以外,昔日本是汪洋大海,但从近年开始,海水较昔年水位下降了不少。水落石出,竟然出现了礁岛。得名于凤尾城,岛被称做琳琅岛。琳琅岛附近渔业资源丰富,不仅是凤尾城,我宁海城民众生计同样仰仗渔猎。琳琅岛作为避风港,可让我宁海城渔民的渔船向外推进上百海里。”
雷昊天笑道:“这是好事啊。”
宁笑山道:“哼!问题是凤尾城早就将其据为己有了。琳琅岛在凤尾城二百海里以外,竟也有凤尾城渔船在此出没。”
边锋开口:“大海无垠,世所共有。乘风破浪,凤尾城子民又有何罪?”
长风在一旁听到“乘风破浪”四字,勾起往事,心中一动。
雷昊天道:“边兄此言,大含义理!”
宁笑山道:“琳琅岛距我宁海城最近,自然便是我宁海城的属地,如何能归他人所有?”
长风哈哈大笑,道:“宁城主,怎见得是琳琅岛已归我凤尾城所有?”
宁笑山道:“凤尾城渔民在此停息避风,便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边锋道:“琳琅岛本是我凤尾城最先停驻舟船,按理已有主,然亦没有禁绝外城渔民在此渔猎。”
宁笑山大怒拍案,道:“西南八个铜铁矿,你凤尾城便占了七个!如今还要这般欺人!姓边的,你凤尾城剑客纵然在陆上称雄,到了海上我宁海城须不怕你!”
长风听到宁笑山话中大不敬,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孤离在雷昊天身后最先察觉到,不由得皱了皱眉。
边锋道:“西南各城除我凤尾城之外,皆不事冶炼烧铸,强占矿藏之论,从何而来?况且西南地本薄弱,矿浅量微,虽得开采,所铸之器却又卖还给了西南各城。以宁城主所言,是否把近宁海城之矿地划归于你,宁海城便不用我凤尾城铁器了?”
宁笑山语塞,唉,此事说来着实没法,凤尾城铸造铁器,所用矿物大多来源于蓝港贸易。凤尾城可不用西南矿地,西南却不可无凤尾城铁器。
雷昊天在听到宁笑山说凤尾城可以“陆上称雄”时,心中便已不悦,这时看宁笑山语塞更是不喜,勉颜一笑,开口道:“这些都是俗物小事,与我等的身份格格不入,宁城主吹毛求疵了。毕竟,我们不是铁匠、渔民。”
大家都笑了,纷纷称是:“我们都是修行中人,何必介怀些许小事。”
雷昊天继续道:“再者,有白港人在此,素通海事,各位何不问他?听他辨明是非。”
这时释一站了起来。离瑶在角落里,本来听得津津有味,看到后一脸新奇。
释一恭敬向周围一行礼,道:“小子释一。”
众人暗想,白港历来为自由港,领地浩瀚,有十三姓权贵,却没有姓“释”的。
释一继续说道:“家父刘季玉,海上人抬爱,送了个外号叫‘海狗子’。”
众人这才一惊,刘季玉这名字虽很雅致,但到底是谁他们全然不知道,然而海狗子这个外号虽然不雅,他们却是如雷贯耳。
听说此人是鼎鼎大名的海大王,海上人在海上讨生活往往是来往贩运货物,低买高卖而已。海狗子却是雁过拔毛,占据各大航路,抽取每艘船的头分,借此发财。倒没有人说他赚的是不义之财、应不应该,讨生活嘛,没有来路正不正之说,都是各凭本事,不服便干就是。况且对他来说,不义之财如流水,所得十分倒有七分又归之于白港子民。例如一场海难不期而至,水手死得死,失的失,家中幼子嗷嗷待哺,有此情况去向海狗子求助便可以每月得到几分钱粮一直到十二岁。不仅如此,拓宽水道、修葺海港,一般都由海狗子组织人手包办。所以海狗子的名声一直以来又大又好。
雷昊天点点头,道:“世侄有礼了!刚才也听过了,且来分辩分辩。”
释一道:“雏岛三大港之人皆精于海事。海域宽广,五倍于陆地,且物产丰富,天下奇珍异兽海中占一半。不客气说,白港人向来以为,海为天下,陆地与鱼虾蛟鲲一般,同为大海之物产。”
离瑶听得好玩,眨了眨眼睛。
雷昊天道:“世侄所言有理,那么如宁城主这种情况,有什么方法判定归属?”
释一道:“没有方法。”
众人喧嚷起来。
释一道:“小子年幼不才,愿为诸位讲一故事。白港北上七百海里有月牙形群岛,岛数四十九,白港海民发现此群岛的时候,欣喜不已,纷纷派遣海舰侵占,群岛的发现者对此毫无办法。然而群岛有原住民,这时候纷纷反抗,白港海民辗转七百海里,只为钱财,不堪其扰。后来四十九岛原住民中石鸦岛有人聚众叛乱,夺回了石鸦岛,白港中人却宣称此人对石鸦岛拥有主权,并就此与群岛居民定下三大‘最先’原则——最先发现命名、最先登陆停驻、最先居住使用,借此强调岛屿主权之神圣不可侵犯。四十九岛从此再无反叛。”释一停顿片刻,问道:“诸君以为如何?”
叔齐城费仲道:“白港人对原住民耍了朝三暮四的把戏。归根到底,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此非仁人所为。”
金海城王唯冷冷道:“弱肉强食,夫复何言?”
释一行礼,道:“两位大人所言,一针见血。岛屿之归属,向来强者居之。海上风大浪大,练就了海民事事不肯为人后的性格。他们不织不铸、不种不网,单凭强者本色谋生。”
边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继而问道:“如按三大‘最先’原则决定礁岛归属,宁城主以为何如?”
宁笑山冷哼了一声:“真是荒唐!琳琅岛离我宁海城最近,纵然没有凤尾城,本城未必不会发现。”
边锋道:“我想问问宁城主,宁海城建成多少年了?不足百年吧?”
宁笑山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边锋道:“昔年,我边家先祖,远渡重洋来到雏岛之时,船舶曾在琳琅岛处停靠。岛上刻有八个石字——南临碣石,以观沧海!字为古篆,断非雏岛所有。宁城主可以找中土人对此加以分辨。”
南临碣石,以观沧海!
在座之人皆可遥想当年边家先人豪迈称远之气概。
边锋道:“此事久远,远超百年,然而有据可查。琳琅岛归属我凤尾城,这便是凭证了。”
宁笑山却冷笑道:“原来是外来人,外来人,岂有资格占据一土一木。”
边锋道:“若边家是外来人,那么在座所有人都曾是外来人!纵使是原住民,又有何权力对沧澜天地宣示主权?沧海桑田,草木成灰,在我看来,有限的生命如何能占据永恒的土地?宁城主所坚持的东西本就是笑话!这一点,雷城主想必深有同感。”
众人知道他话中所指,雷家才是雏岛最大的窃城贼。
雷昊天愕然,没有想明白边锋的意思。身后召子忽上前,耳语片刻,雷昊天脸上便有了不悦之色。
宁笑山狞笑道:“边城主果然伶牙俐齿,强词夺理。”
宁笑山犹然纠缠,边锋眉头终于皱起。
边锋道:“刚才白港刘释一所言,极有道理。”
众人沉默。
边锋道:“什么划定归属,根本就是诡计把戏。如果想要别人的东西,拿过来便是,总能找到借口的。宁城主非要跟我在这里强辩,作妇人姿态,徒惹人耻笑而已。”
众人心中一震,深以为然。毕竟,雏岛尚武!
“你!……”宁笑山气得说不出话来。
雷昊天忽然拍掌,笑道:“精彩,精彩!理不辨不明,看来大家心中都有了共识了。只是有一点,两位城主千万不要心存芥蒂才好。”
此话像是提醒了宁笑山一般,他朝边锋瞪了一眼。
身后召子忽上前提醒道:“城主不是要与诸君分享一桩趣事么?”
雷昊天随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把他带上来。”
这时候两个卫士押着一个刑徒进了长松厅,门前的大鼎烧水开了,滚滚响动。
雷昊天道:“列位,就是此人将这尊大鼎进献云州!我看他神色鄙猥,不像是高尚之人。下令追下盘问,果然是一偷盗之徒,凤尾城人。”
雷昊天道:“此人共有三十余同伙,全部拿下,皆被枭首,弃之荒野,独留下此人,资诸君一笑。”他呵呵一笑,转头问边锋道:“凤尾城人难道天性便欲为盗么?”
众人闻到其中火气,都是不言。
边锋用青红琉璃盏斟了一杯茶水,递到那刑徒的口边,道:“自古长松厅四方揖客,往来皆豪杰也。以阶下囚而入长松厅的,足下是第一人。”
那刑徒嘴唇嚅嚅而动,不知觉的饮下了一杯茶水。
边锋笑道:“既为梁上君子,偷来的东西却进献他人,不求一丝一帛。足下想必也是第一人。”
雷昊天听着,眼中有了恨意。
边锋靠近大鼎,伸手轻轻按在鼎耳,令人惊愕的是,鼎中滚滚热水,竟然缓缓停了下来,倏尔,连一丝热气也不再冒出。
众人骇然。
边锋道:“此为螭龙兽面聚气鼎,三龙聚于云海,共有十七兽面,外九里八,云雷纹最少三层,最多五层,一共七十二条。乃是我边家的祖器,用作祭祀血食、奉养祖先之物。”
宁笑山道:“怎见得是你凤尾城的?我说你好强词夺理,果然如此!我看这大鼎放在哪,就应该归谁!”
边锋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宁笑山心中一惊,这一眼似乎饱含意味。
雷昊天道:“既然如此,这刑徒盗你祖器,此为大恨。来,边兄,此人归你了,你可将其生烹!”
边锋看了那刑徒一眼,道:“我边家向来不如此行事。”随后手离聚气鼎,鼎中热水随之滚滚响动。
那刑徒展颜一笑,沙哑道:“小人能得城主宽恕,虽死无憾。”双眼一凝,胸腔之间一声暗响,刑徒萎顿倒地,口中涌涌而出鲜红血水。
这刑徒自行震碎了胸脉!
四周众人纷纷散开,血液蔓延,城主们暗想:“这刑徒竟然是修行之人。”
边锋上前,伸手抚上了刑徒的双眼,静静道:“雷城主为我边家找回祖器,实在是功德无量。”
雷昊天道:“这可奇了!我并不是要为边家找回祖器。如宁城主所说,这大鼎放在哪,就是谁的,如今大鼎却在我云州。”
宁笑山道:“边城主先前才说什么弱肉强食,如今报应就到了,没想到吧?”
“诸位都说,云州城德化邻地,四方臣服。”边锋轻道:“我以为,云州城向来以武立德,以威服众。”
雷昊天道:“怎么?”
“原来如此,”边锋轻轻点头,道:“正要请教。”
边锋站在场中,轻轻一振衣袖,黑袍风生如龙。
众城主看着地下血迹,暗想今天难道还要流血?
雷昊天身后孤离沉默片刻,前走想要出场,却被雷昊天伸手制止。
雷昊天凝视着边锋,久久无言,随之大笑。
众位城主退去之后,雷昊天颓然坐下,对召子忽说道:“先生出的这个主意并不好,边锋此番让我丢尽了脸面。”
召子忽拱手道:“是在下失职。”
雷昊天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脸上满是疲倦。
他本还安排有主事在恰当时机出现,念诵凤尾城的贡品进礼折子:边家进贡百炼钢剑一千把、边家进贡妖兽精纯内丹五千颗、边家进贡上品珊瑚一百棵、边家进贡极品海中墨玉三百斤……借此揶揄边锋,雷昊天想想都要发笑。但边锋站出场后,风采异人,加上宁笑山是个废物,不由令雷昊天心灰意冷。
路上,边锋轻轻开口:“那个刑徒纵然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潜入祠堂,盗取祖器,要说潜迹匿形,雏岛有一批人天生擅长,此事另有其人。”
“是北方那群影子?”长风道。
边锋点头,道:“这件事只会越来越复杂,我会先派人把祖器送回凤尾城。”
长风忽然停下了脚步。
边锋看了他一眼。
长风咧嘴一笑。
边锋道:“速战速决,不要耽搁。”随后再不回头。
如此,当宁笑山走出内城的时候,愕然发现一个伟岸身影,背对着他。
长风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