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消息封锁这样严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但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烟盒落在客厅的矮几上了。怅然若失地停下手，抬头再去看那星图，却有一支掐掉了过滤嘴的香烟从夏语冰手里递了过来，他接过烟，不客气地点燃吸了几口，辛辣的烟气直冲入鼻腔和肺部，于是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过了很久，直到那支烟快要烧到手指的时候，罗英才在桌上的一个烟缸里按灭了香烟，开口道：“是因为这个才突然大规模开发曲速飞船？”
唐娜点点头，对夏语冰说道：“叫都灵博士来。”
夏语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唐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对罗英说道：“我们几乎想了所有办法，却似乎避免不了文明灭亡的命运。”
罗英问道：“不能试图改变它的轨迹，或是在柯伊伯带之外，想办法拦截吗？”
唐娜摇了摇头：“我们的研究员几乎想尽了所有办法，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出逃一条。”看罗英的神色，似乎还想再问，唐娜说道：“具体的细节，等都灵博士来了之后问他。”
没有让他们等得太久，几分钟之后，夏语冰带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星图还在半空之中，从门外带进来的气流，把图像吹得晃动了好一会才稳定下来。
那是个有着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特征的年轻人，淡金色的卷曲头发修剪得干干净净，身披了一件白色的长褂子，戴一副白色的智能眼睛，整个人干净、清爽，严谨、专业，和罗朗完全不同。
夏语冰介绍道：“博士，这位是东一区的罗英大校。大校，这位是我们研究院的都灵博士。”
“您好！博士，幸会。”罗英伸出手去，年轻人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并没有理睬他，而是转向唐娜，用德语迅速地问着什么，罗英不懂德语，但还是能从日耳曼语系的规律中找出相近的单词，“全部，或者，好的”罗英一边思忖着这几个单词包含的意思，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那年轻人地态度却突然发生了180度的变化。只见他和唐娜说过话后，一下子紧紧地握住了罗英的手，对着他说了一长串什么，罗英听不懂，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年轻人看见罗英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自己的脑袋，从脸上摘下自己的眼镜，就往罗英鼻子上扣去，罗英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要自己戴上他的眼镜，于是他接过眼镜戴上，一戴上眼镜，罗英却能听懂都灵在说什么了。
只听都灵说道：“怎么样，这是我们研究院的新作品，同声传译器，可以集成到任何便携设备上，喏，大小像这样。”都灵说着从自己的衣袋里又摸出一个黑色物体，指甲盖大小，外形像一个入耳式耳机塞，他把那个小东西一下塞进耳朵，接着说道：“好了，这下你说什么我也能听懂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哦，好。”罗英一时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顺手指了一下光粒子投影出来的星图，都灵点点头，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星图的形状，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薄薄的平板玻璃片，是时下流行的平板电脑，他调出一组控制程序，等待着罗英提问。
罗英沉吟了一下，问道：“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从现在开始计算，还有多久，会发生撞击？”
都灵调出梅耶的运行轨道，一边倒退，一边说：“从现在开始，到梅耶撞上柯伊伯带的第一颗小行星，预计需要大约四个世纪，准确点说的话，是409年又3个月零7天20小时8分。”
“既然还有四百多年的时间，那是否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来预防？”
“我们当然在考虑这个问题，”都灵一副嗔怪的表情，仿佛责怪罗英对他不信任：“我们一开始的计划确实是思考能否使它改变运动轨迹，后来发现办不到，梅耶的质量太大了，惯性力也很大，要改变它的运动轨迹，需要一个非常大的力量，不要说现在人类没有能力做这件事情，可能四百年以后都未必有能力做这件事。另外，梅耶的速度很快，比我们目前能造出的最快的飞行器还要快上许多倍，就算我们有设备可以产生巨大的力场，改变它的航向，等我们飞去遇见梅耶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听到这里，罗英不免好笑，这软件还自带俚语翻译那。
“根据计算，如果想以不影响太阳系的前提改变梅耶的航向，你猜猜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出发？”
罗英摇摇头，都灵也没让他多等，又接着说道：“嘿嘿，我来告诉你，不是100年后，不是10年后，也不是现在，是在173年以前，火星大爆炸之前。”
“假使不完全改变其轨道，但在某处安放反物质炸弹，将其分解成小碎片，是否对太阳系对影响会小一些？”
都灵习惯性地要去推眼镜，但推了个空，于是他笑笑，把星图调近之后，指给罗英看，说道：“你也知道反物质炸弹，那你知道乌利尓吗？”
罗英点点头，表示听说过，目前为止最大的反物质动力核。
“那你知道，联盟为制造一根乌利尓，光收集反物质就花了多长时间吗？”
“多长时间？”罗英反问。
“十年。”都灵说，但罗英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哦，你一定是想说，第一根用十年，规模化了以后，批量生产，说不定一天一根。”都灵哼了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炸碎梅耶到底需要多少相当质量的反物质吗？”罗英摇摇头。
都灵伸出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
罗英就干脆不猜了，直接问：“多少。”
都灵呵呵一笑：“有77274个乌利尓估计够了。”
罗英没再说话，自己也觉得这个数字十分吓人，但应该决不夸张。
都灵接下去说：“而且，就算我们有能力搜集到这么多反物质，怎样把它们安全地送到梅耶上，也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更何况，这样级别的爆炸，如果想要不波及到太阳系，只能在太阳系3.2光年以外发生，很可惜，我们赶不上了，梅耶刚刚绕过了比邻星，现在距离太阳系只有不到4.6光年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罗英喃喃地自语，文明，历经了几百万年的时光进化，又经历了几千年磨砺的人类文明，这一次，真的要消失了吗？
都灵耸耸肩：“反正你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天了。”说着他拍了拍罗英的肩膀，说道：“我相信主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不过，即使那一天真的来到了，那也不过是末日审判吧。按着命定，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
希伯来书9章27节，都灵朝着罗英挤挤眼睛，微笑着。罗英发现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无所畏，诚如他所说的，百年之后，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恐怕不在了，但他们的下一代子孙，又该怎么办？妈的，他在心里暗骂。
“不要操心太多啦，到那时候再说吧。”都灵向唐娜点了点头，“那我回去了，实验室还有活没干完。”说着，退了出去，临走对罗英点点自己的眼眶，说了句：“那个送你了。”罗英还来不及谢他，都灵已经阖上门，走了。
唐娜看向罗英，后者问道：“您是怎么打算的？”
“你也看到了，都灵是天主教徒，他的信仰使他把自己交给主，完全不在意以后会怎样，所以他给出的意见也更加客观，其他的人，要么过于乐观，根本无法直视我们所面临的困境，要么过于悲观，认为一切努力都都徒劳，没有任何意义，放任自己的欲望，得过且过，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以我们现有的手段，唯一能做的是逃走。在梅耶毁掉地球之前，建造可以跨星际航行的大型宇宙飞船，而且要足够快，在飞船的内循环系统枯竭之前，找到并且到达人类的新居所，还要进行大量的改造。虽然我们已经有能力在月球上，火星上，对环境进行改造，以适应人类居住，但那毕竟是有着宗主星地球在后面支持的，没有地球，火星和月球什么都不是。”
罗英十分同意地点点头，唐娜继续说：“但是到哪里去找足够容纳40亿人的飞船呢？我想，我们也许最后不得不放弃留在地球上的人，而只把文明的种子带走。”
唐娜说得并不隐讳，只把文明的种子带走，很好办，就如同启示录的方舟传说，把人类的，动物的，植物的，昆虫的，细菌的，甚至于病毒的基因库，装在一艘飞船上带走。不用一支舰队，也许只需要一架大型的宇宙飞船，有着完备的孵化设备和循环设备就够了。保险起见，也许再加上两三艘搭载能源工厂的护航动力舰。
唐娜的语气仍然没有什么情绪，仿佛在诉说其他星球上的故事：“大撞击伊始，产生的引力变化会引起地球倾倒，地震海啸将在全球范围内爆发，这一阶段的浩劫将杀死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苟延残喘，活着见证四季消失，撞击产生的宇宙尘埃会把太阳遮住，南极冰川会被完全融化，北冰洋的冰冻面积将会扩大，原先位于北半球的所有大陆都会常年处在黑暗和严寒当中，只有南半球为数不多的几片陆地还可以见到太阳。”然后，文明就死了。
罗英又想抽烟了，他按了按自己的口袋，突然说道：“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唐娜看看他倔强的表情，忽然笑了：“你们叔侄俩还真是一模一样，好，你来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罗英语塞，嘴唇微微翕动着，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说不出来？”唐娜的微笑变得古怪起来，那里面有嘲讽，有悲悯，有厌倦，更多的还有失望：“算了，你也不过和他们一样，空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罢了，罗大校，希望你回去以后，能够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人类就真的完了。”
“不对，”罗英拦住她：“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也许只是您觉得想法未成熟而不愿透露，否则您不会叫我来这里，更不会对我说这么多，还有，那些海森蔡尓飞船是怎么回事，难道您真的打算这样瞒到瞒不下去为止么？”
唐娜本来起身要走了，听到他这么说，她停下来，转过身认真地问：“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真的这样认为。”罗英从未像此刻这样，确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从夏语冰递给他那支掐掉了过滤嘴的香烟开始，他就发觉事情远比他最初设想的要复杂得多，虽然目前不好贸然下结论，但一定很有趣。
唐娜郑重地说道：“我希望你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夏秘书会去接你。”
罗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唐娜会直接下逐客令。于是只得跟了夏语冰走了出来，坐上来时的飞梭。
回去的路上，夏语冰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安静地坐着。罗英有太多疑问需要答案，只是才一开口，夏语冰就给了他“什么都不要说”的眼神，罗英心中一凛，抿着嘴坐了回去。看来形势比预计的更加严峻，那这次的见面，是唐娜冒着极大的风险，希望自己可以站在她那一边，但是，为什么呢？自己只是军官学校一个小小的历史教官，一个领着微薄薪水的文职干部。
所以，为什么呢？
直到进了家门，罗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小遇又缩在卧室的角落里睡着了，把他抱回到床上，少年的嘴巴轻轻翕动着，似乎在说梦话。可惜你没有声音，罗英看看男孩，又转身去了书房，打算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对付一晚，二叔在书桌上留了口信：你电话没信号打不通，宇航局有事，我去天文台开会了，明天中午回家，冰箱里给你留了饭，帮我看好小遇。二叔留。
罗英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一整个下午自己都在国王湖的地下工事，今天看到的东西太过震撼，自己基本没能好好思考，面对唐娜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想过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说。不过好在自己也没说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回想起都灵的表情，也许自己也应该考虑加入某个宗教？胡乱想了一通，又想起自己明天还有课，必须回学校去，便拿出罗朗给他留的饭菜，吃了几口，抓紧冲了个澡睡下了。
送走罗英，夏语冰的飞梭没有立刻离开，她在不远处看着那个亮着灯的公寓窗户，一个人影在里面晃了晃，又消失了。然后罗英的影子出现在门厅的位置，感应灯亮起来，不久又暗下去。她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不知在思考什么，直到手腕上套着的光脑PDA提示收到一条简讯，她才垂下眼，抬手去看。是唐娜发来的，夏语冰没有耽搁，抬脚跨进飞梭，关上门之前，她又看了一眼罗英公寓卧室位置的窗户，灯没再亮起来。
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国王湖，地堡里的警卫向她打招呼：“夏秘书，夫人在实验室里呢。”
夏语冰微笑着点点头，问道：“是哪个实验室？”
警卫说道：“是都灵博士的实验室。”夏语冰点点头，没再说话，向着都灵的实验室去了。
“啊！夏秘书，你回来啦！”都灵换了一副眼镜，神情愉快地看着她。
唐娜臃肿的身影正坐在都灵的量子脑终端之前，看着面前的光子全息投影，夏语冰认出来那是锚的全息投影，不知是那里传回来的影像，锚的下端三分之一消失了，还能看见里面的乌利尔。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着都灵，都灵微微一笑，说道：“宇航总局收到海森蔡尔U12-13组发回来的影像，看看，是不是很诡异啊？”
夏语冰听他说诡异，又仔细地看了看锚的全息投影。
这时，唐娜苍老的声音说道：“那个又出现了。”
夏语冰还是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唐娜说的“那个”是什么，于是又去看都灵，反正都灵永远都是一副无所不知的屌样子。听说偶尔也会遇到都灵不知道的事情，但反正夏语冰没遇到过。
意料之中，都灵慢悠悠地开口了，说道：“这种情况在沃克曼的研究记录里提到过，他们在火星的时侯遭遇过这种时空混乱的景象。不过他的研究记录最后消失了，残留的片段并没有解释到底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情况，更不知道最后又是怎么恢复正常的。”
夏语冰并没有听懂，于是她用更加疑惑的表情看着都灵，都灵耸耸肩，说道：“我也只是在读海森蔡尔教授的论文的时侯了解到沃克曼做过这样的研究，并且做过记录，仅此而已。”他笑的时候露出牙齿来，说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奇怪吧？沃克曼会去研究时空的诡异状态，要知道，他是个生物学家啊。”
“啊！对了，”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都灵又接着说道：“从沃克曼的残余的记录来看，他们遭遇了那种状况不久，就发生了麦克瑞博大爆炸。后面几天的日志虽然记录在环火轨道的浮岛上，但还是被破坏了，所以我们只知道沃克曼对那种情况做了细致的观察和记录，但具体的记录和研究报告却没能保留下来。”说完都灵朝她挤挤眼睛，夏语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唐娜却轻声地叹道：“如果让罗英知道，之前的那五对巡航飞船，实际上没有一对安全回来的话，他还会不会让她们去呢？那两个孩子，他们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又知道多少呢。”
夏语冰眨了眨眼睛，唐娜转过身，对她说道：“小夏，计划可能要提前了，你这几天多盯着宇航总局和军部的几个高层，如果他们有任何异动，你立刻来通知我。”
夏语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