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年代扫盲识字也要大跃进。
我当时正读初小1低年级。
一天的星期六,老师要我们同班四个同学中午回校扫盲。
四人中一个组长,三个组员,我是组员。
老师给我们一块新瓦,上面用浓墨汁写着“饭碗”二字,笔画粗黑清楚。另一面画着一个饭碗,可能是画画的人为了突出“饭碗”的特点,就在碗上添画了满满的饭,饭髻尖尖的。也可能有其它顾虑,饭碗空空那还得了?老师告诉我们,要让群众先知道饭碗再识字,扫盲就容易了。老师又给我们一张长凳,说是用长凳拦路,让群众停下来认字。
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大路边,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把凳横放在大路中间。不久,来了一个约五十多岁的男人,低着头,无精打采,样子忧愁。他慢慢地走到了我们前面。我们拦住并告诉他,必须识字脫了盲才能过去,他不做声。组长拿出瓦块,指着图画问:“这是什么?”
“一碗饭。”他冷冷地回答。
“不对,是饭碗。”我们纠正他,并要他跟着我们说三次“饭碗”。这是老师教我们的。他淡淡照着说了。
组长翻过瓦的另一面问:“这两个是什么字?”
“饭碗。”他很正确地说了出来。这是有文化的人!不用扫盲,于是我们拿开凳,一齐向他敬队礼,让他过去。这也是老师教的。
接着来了一个约六十多岁的男人,这个人很兴奋,神釆奕奕,走路轻快,完全不象老人。我们都知道他很得意。那时宣传工作做得到位,大会小会天天说会社会主义铁饭碗,**胜天堂,现在吃白米饭算得了什么?过几天就是**了,到时候吃面包,喝牛奶,天天有水果,想去旅遊就有汽车到门口接,还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去跳舞……很多人都沉浸在幸福里。这个人心中快乐可想而知。他来到我们前面就主动地停了下来,好象急着要表现自已似的。组长拿着瓦指着图画问:
“这是什么?”
“一碗饭。”很非常肯定地回答。他怎么也答错了?我们莫名其妙,只好纠正他,要他跟着我们说三次“饭碗”,他很爽快地照着说了。组长再把瓦翻过来问:“这二个是什么字?”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不识字。”我们告诉他,这是“饭碗”二字,并要他跟我们读三次,他很响亮地跟着读了,我们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非常配合,我们很开心,更开心的是他脱盲了,成为有文化的人,社会主义建设又多了一份力量。于是,我们一齐向他敬队礼,他也滿心欢喜,象小孩子似的学着我们举起了左手在耳朵旁揮了揮,和善地咧着嘴笑,样子很滑稽。我们拿开凳,让他过去了,他还回头向我们招了招手,很有礼貌的样子。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有文化的人就是与众不同!
后来,断断续续地又来了一些人,有男有女,有识字的,有不识字的,不识字的经过我们扫盲都成了有文化的人。但有一点我们总弄不明白,老师明明说画的是饭碗,可他们都说成“一碗饭”。
最后来了一个近三十岁的的男人。这人长得粗壮,浓眉圆眼,滿脸短须,一眼就觉得是根硬刺。他走路很快,一下子就窜到了我们前面。我们刚把他拦住,他就低喝起来:
“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要扫盲。”
“扫你老母**……”他瞪着眼晴张嘴就说。
那时我们不懂这句话伤人,只觉得他凶恶,不敢计较。组长拿出瓦块,指着图画问:
“这是什么?”
“这是你们的“咸家铲!”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这句是恶毒骂人话,经常有人讲,我们听懂了,但不敢吱声。
组长翻过瓦块指着字问:
“这上面是两个什么字?”
“是x头两个字,不信回家问你们的衰老豆去。”
他说完就想走,我们一齐拉住他。有拉衫的,有拉裤的,有拉袖子的,就不让他走。
他压低声音咬着牙问:
“你们想怎么样?”
“你未脱盲,不能过去。”我们说。
“小杂种,想死,你们放不放手!”他用恐吓的口气说。
“你未脫肓,不能过去。”我们一再坚持。
“贱骨头,再不放手,一拳打去,你们都成屎饼!”他一边说一边向四面张望。
远近无人,他突然飞起一脚把长凳踢出了一丈多远,长凳四脚朝天跌在路旁。这下我们真害怕了,只好放手,让他扬长而去。直到他走远了,我们才放下心来。
经此错折,我们失了锐气,看看天,灰蒙蒙的,阳光晕黄,沒有风,树枝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我们出来已经很久了,没有人来,商量了一下,回学校吧。
我们捡起那张长凳,每人拿着一个凳脚,凳板向下,象抬着伤兵从战场上败下来的散兵游勇。
我们的老师是一个年轻姑娘。我们向她汇报,事情照搬,原话照学。惹得老师扭过头去背着我们发笑,老师把脸转回来时仍在笑,却抿着嘴強忍着。老师想对我们说话,一张口“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老师急忙用手掩住嘴巴,过了好久,可能是老师控制好了情绪才把手放开,但脸上仍挂着笑意。老师夸奖我们做得好,表扬我们为大跃进立了功,并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了。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学校。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扫盲,不知什么原因,老师不再叫我们去了。由于印象太深,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未识几个字的小孩子居然成了老师,不识字的大人被我们教成有文化的人,这么荒唐的事只有那个年代才会出现。
注释:1当时小学分二个阶段:一至四年级是初小,五至六年级是高小。读完四年考试及格学校发给“初小毕业证书”,毕业生参加考试才能升高小,要考上高小不容易,到我初小毕业时,同村我有八个同班同学,一个考试不及格,沒有毕业证书,参加升高小考试的七个人,只有二个考上。我的学校用二种方法计成绩:平时作业5分制,期末仍是百分制,期未总评按平时成绩三成,期中考试三成,期终考试四成计分,老师用算盘“劈劈拍拍”计算一整天才能把全班同学的成绩计出,计出的分数绝对可靠,那时六十分合格,少一分也不能升级或毕业。到后来学苏联,全用5分制。当时可以留级,但留级是最丢脸的事,谁也不愿留。沒有复读,即使有,也是城里或那些很有见识的家庭才有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