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跟你们说说喊天婆的故事。
提起喊天婆,邻近几村无人不识。她三十多岁,长得粗壮但不难看,左眼尾有一小疤窝,一眨就像有三只眼睛在动,非常特奇。她不爱干净,常用袖子擦脸,擦汗,甚至擦鼻涕。汗水、鼻涕干后,袖子硬硬的,像膏药布,也像一个圆硬壳子套在臂上。她横蛮撒泼谁也不怕,所以谁都怕她。有人得罪她,她就到别人家门口跪着骂恶毒话,这种咒骂叫“喊天”,被喊了天的人家据说将会倒霉,因此谁都不敢招惹她,丈夫也怕她河东狮吼,能避则避,所以沒一个人与她交好,大家都叫她“喊天婆”。
那时卫生工作是很重要的事情并作为运动来抓,村与村比赛,评比,輸了的要敲锣打鼓向赢了的送红旗,一輸了很没面子,所以各村都拼了命抓。队长下了死命令:谁都要把家里及门前的卫生搞好,不搞好的重罚:不准吃饭,只能喝粥。
当村里自评自查时,发现喊天婆家里一动未动,地板乌黑,灰尘满墙,门前臭水游着长尾蛆,污泥爬着大苍蝇。队长很生气,当即叫来炊事员吩咐:食堂下顿就给喊天婆一个人煮粥。
这下队长捅了马窝蜂了,村里人却想看热闹,看喊天婆怎么嚣张,怎么发威。队长处罚你,因为你违反了命令不搞卫生,不搞卫生,这是破坏大跃进,罪名可大了,还可能害村里人当矮子敲锣打鼓给别村送红旗,这是犯众怒,难道你敢到队长家喊天?民兵不押你起来才怪。
好个喊天婆,她立即拉着那约十岁的女儿去跳水。村外有口鱼塘,水很浅,塘底很平,不会溺死人。但队长怕意外,吩咐二、三个民兵拉住她,民兵故意不去拉,让她走,群众跟着看热闹。她看见有人跟着,更有持无恐。她女儿知道要去跳水,又哭又喊:“娘,我不想跳水。”她骂女儿:“发瘟女,娘被欺到眼眉垂,逼到无路走,挤到沒处站,害到没饭吃,狗一样惨,你不替娘去死已经白养你了,陪娘去死也不愿意?”于是硬拉着女儿往塘边走。二人拉拉扯扯到了塘边,女儿一见塘水,吓得发抖,哭得更利害:“娘,我怕,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呜……”,她扇了女儿一个耳光,骂了起来,“短命女,人家要我们死,我们还留命做什么?不如死给他们看,让他们趁愿,我们把地方留给他们,让他们住得宽;把饭留下来,脹死他们。天有眼,看看他们能住到几时,吃到几时,威风到几时?”说着用手一搂把女儿挟起来向塘中走去。女儿手挠脚踢,硬要挣脱出来。塘里的鱼受惊逐,平静的水面顿时跳出许多鱼来,一条就撞在她身上,她又一通恶骂:“聻崩你,人衰时运低,白日碰上鬼,鱼也来欺侮我,想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于是丢下女儿,蹲在水里,水只浸到女儿的腰上。农历十月初,南方虽未寒冷,但水已冻凉,浸久了,女儿冷得颤抖起来,哭声小了许多,她也耐不住了,只好拉着女儿向岸边走,一边走,一边骂:“天收你们,地杀你们,雷打你们,鬼捉你们,你们沒天理,沒人性,肺黑心毒,见死不救。”塘边聚集了一大帮人,有的看着说笑;有的捡起跳上来的鱼往塘里扔;有的把手掌放在腋窝里夾住并留出空隙,臂再往下快速一压,就发出放屁一样的清响,于是得意地连声叫爽。有人听她这样说,就回答:“你又不死,我们怎样救?要么你再下一次,让我们把你拉上来,算救了你,你就有面子了”。她又骂了起来:”勅崩你们,要下你们下,你娘再傻也沒傻到脱裤子让你们看第二次。你们想老娘死,老娘偏不死,睁大眼睛看世界。不就喝粥么,老娘喝给你们看,多喝几碗和你们吃饭的米同样多,老娘不吃亏。不就扫地么,扫给你们看,老娘会输给你们这帮戆头?”她一口一个老娘很泼辣,从头到尾都沒流过一滴泪,心头少见的硬。
大家像避瘟神似的向两边闪开,空出一条路让她们回家,女儿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呜呜地哭,样子悲惨。她却像出战将军得胜回朝似的昂着头非常得尺1。队长还在那里生气,有走报的把情况告诉了队长,队长是聪明人,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来,当着喊天婆的面向大宣布:她这样做是错误的,很严重,本应重罚,但她知错能改,不做傻事,还表示改过,现在撤消处罚,仍然吃饭,和大家一样。并告诉炊事员不用煮粥了。
群众听到宣布,很失望,都说可惜未看到最好戏。
经过这件事,人们对喊天婆更怕了,都远远地避。坐,不愿和她同凳;站,不愿和同簷;走,不愿和她同路;做,不愿和她同工。她像一条离群的毛虫,孤孤单单,挺可怜。做人做成这样,确实悲哀。这就是那个年代曾出现过的事,想起来都觉得荒唐。
1得尺:这个词很流行,有多种说法,有嘚瑟、得色等。其实正确说法是“得尺”。起源于一种古老的体育运动“打尺”。打尺时用比幹面杖稍大,一尺多长的尺乸,也叫母尺的,轻敲斜放在小坑里的象中指一样大的子尺,尺子飞起来,用母尺打击子尺,使子尺飞远。谁先打够约定的尺数,谁就赢。打不够尺数的为输。输的要给赢的吃“香”,所谓吃香,就是赢的拿母尺,输的把子尺抛向赢的,赢的看准抛来的子尺,用母尺把子尺往远处打,子尺飞得越远越高就越爽,这就叫吃“香”。当子尺飞起时,谁都可以用手接,接住了,就叫“得尺”,欢喜得举着子尺大叫:“我得尺了!”于是,赢的无可奈何地把母尺交给得尺者,让他吃剩下的香数。得尺者吃香时飞起的子尺如果又被人接住,又有人得尺,这种得意洋洋的神态,难以形容。这样一直到原先定下的“香”数吃完为止。输者一次又一次地捡回子尺再拋,累得汗流满身,气喘吁吁,很辛苦,所以吃香者非常得意。其实,嘚瑟也罢,得尺也罢,都无所谓,能表达意思就行,不过能知道来源总比不知道心里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