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所以的坚强都只是伪装,所有的孤傲都只是隐藏,隐藏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但是,却因为伪装和隐藏了太长时间,连自己都忘了要怎样褪去那层坚硬和冰冷的外皮。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可以得到保护,而不总是自己一个人,在拼命保护着自己。
这并不是一个贪心的愿望,但却——
从来不曾有人发现过。
第七章
天翔门离开水寨后的第三天,岳凌楼终于作出离开水寨的决定。
他找到陈晓卿,因为需要陈晓卿为他准备一艘小船,联系一名艄公,而陈晓卿的全副心思都花在寻找失踪的陈凌安上,对岳凌楼的辞别并未挽留,点头应允。
但就在当天傍晚,岳凌楼登船的时候,紫坤却出现了,月摇光抱着她走到岳凌楼面前。
紫坤还是笑着的,看上去很温和,对岳凌楼的不辞而别并不生气,只是颇有深意地询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岳凌楼敷衍道:「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而紫坤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不是你『想』,而是你『该』。只要到了你该回来的时候,你就必须回来。如果紫星宫需要你回来,你就必须回来,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挑起的眼角中,露出一丝阴翳的光线,然后沉声道,「明白么?」
岳凌楼心中一寒,没再答话,只礼貌性地对紫坤轻鞠一躬,便催促艄公快点开船。
「岳凌楼!」紫坤尖声叫住了转头要走的岳凌楼。
岳凌楼无奈,只好停步回头。这时,紫坤把捏紧的右拳伸到他的面前。岳凌楼望了望她捏紧的拳头,又望了望她无底深邃的眼瞳,不觉微微颦眉。紫坤把右拳展开,一颗白色的小药丸出现在她掌心。岳凌楼闻到了花狱火的味道。
紫坤用不容拒绝的态度道:「你把它吃了,我才放你走。」
岳凌楼问道:「是什么?」
紫坤轻轻一笑,弯弯的眉眼说不出的妩媚,她淡然道:「是毒药哟。」
闻言,岳凌楼冷冷一笑。对方如此坦白,反倒叫他不知如何回答了。
紫坤轻笑道:「虽是毒药,但也有以毒攻毒的作用,以我的花狱火克你的花狱火。我保证,三十天之内,你的花狱火之毒不会再犯。但是,三十天之后,如果你不回来……」她把尾音慢慢拖长,抬眼认真地注视着岳凌楼淡漠的表情,终于道出最后三个字,「——会死哟。」
闻言,月摇光微微一怔。但岳凌楼却表现得非常从容,什么也没多问,只重复了一遍时限,「三十天?」就拿起紫坤手中的药丸往嘴里一丢,咽下以后,才道:「这下你满意的?」
紫坤笑着点点头。月摇光不禁颦眉。紫星宫凭着一颗小药丸,就把岳凌楼给束缚住了。
紫坤解释道:「凌楼,我已经把你当成是我们紫星宫的人了,你也不要让我失望。既然我把风之力都交给你了,你就要好好报效紫星宫。我定下的三十天之限,不是不信你,更不是想害你,只是怕你一去不回,忘了紫星宫……」
「忘不了的。」岳凌楼打断紫坤的话,「很多事情都忘不了。紫星宫,还有你对我说的很多话。比如那句,我的命对紫星宫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信那句话,所以赌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是么?」紫坤掩嘴笑道,「那就赌赌看吧。」
她的笑声令岳凌楼心寒。这是岳凌楼第一次提出这么没把握的赌局。在紫坤说出那句『赌赌看』的时候,岳凌楼真的认为自己输定了。如果三十天后没有回来,紫坤不但不会救他,还会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死去。
——真的就这样被紫星宫束缚住了么?
不敢再想下去。
在木船破水的那一刻,紫坤舒服地靠在月摇光的怀里,望着岳凌楼的背影,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有些事情,越是躲,就越是躲不过。岳凌楼,我要你是我们紫星宫的人,你就是我们紫星宫的人——躲不过的。」
五日后,云南,兴和城。
「哎哟!夫人,你快点给我下来呀!你爬那么高,是不是要吓死我哟!」
千鸿一派常府里的一棵高树下,一名身肢丰腴的妇人,望着头顶密密的枝叶,急得直跺脚。
她的话中带着浓浓的京腔,和兴和城的方言明显区分开来,一听就知道是个外地人。她来自京城洛府,是洛少轩的乳母,洛家的人都称呼她一声『苏姨』,而她口中的『夫人』,喊的自然就是黎雪了。
正在这时,树上的黎雪探出了头,她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圆圆的皮球,朝树下急得团团转的苏姨挥挥手,就把脸转向墙壁外的一群小孩子,高声道:「看!皮球,姨帮你们取下来了,接着!」说着,就把那颗皮球抛了出去。
苏姨虽然看不见墙那边的情况,但她却可以听见墙外的孩子们一边道谢,一边笑着跑远了。刚才她正陪着黎雪在庭院里散步,谁知黎雪发现树上挂着一个大皮球,还听见墙外有孩子着急的吵闹声,于是一个翻身,就跳上了树,帮那些孩子取皮球。
在黎雪看来,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但却吓坏了随行的苏姨!
「苏姨!你让开一点,我要跳下来了!」黎雪站在树枝上,朝苏姨摆摆手。
苏姨一听她要跳下来,差点把魂都吓没了,大叫道:「夫人,你不要跳,千万不要跳,苏姨这就去找梯子,叫人接你下来!」
黎雪急忙道:「什么?叫人接我?不用了不用了,我既然能上来,自然就能下去,苏姨,你让开一点,不然我怕撞着你!」
说着作势就要往下跳,苏姨急得差点哭出来,哀嚎道:「夫人耶!你都已经十个月了,如果摔到哪儿了,怎么办呀!」
「没关系,没关系!」黎雪一挥手,轻描淡写道,「不就十个月吗?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十个月了!都快临盆了!」
苏姨话未说完,只觉头顶一黑——原来黎雪已经开始往下跳了!
「我的天耶~」
苏姨急忙捂住双眼,不敢看下去了。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抱过黎雪,在半空中转了几圈,两人平安无事地落在苏姨身边。苏姨从指缝里一瞟,这才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洛家的少爷,黎雪的相公——洛少轩。
这会儿,洛少轩正把黎雪抱在怀里,拍拍她圆乎乎的肚子,心惊胆战道:「我的夫人哟,你吓死我没关系,别把我们的宝宝吓死在你肚子里了!我还想看他生出来到底是圆是扁呢。还好被我看见了,不然你……」
「我怎么了?」黎雪噘噘嘴道,「你是担心小的,还是担心大的?」
「嗯……小,哦不……大,哦不……是大小都担心。」
洛少轩一边冒汗,一边说。一旁的苏姨急忙上前,扶住黎雪,往房间里面引,生怕一会儿不看好她,她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正在这时,一名小丫鬟前来禀告洛少轩说有客人远道而来。
洛少轩还没从刚才的事件中缓过神来,随口问道:「姓什么的?」
丫鬟道:「姓岳。」
三个月前,洛少轩和岳凌楼在杭州分别。洛少轩回了京城,岳凌楼不久以后去了云南和四川。现在,岳凌楼准备前往广州,途径兴和城的时候,突然听说洛少轩和黎雪也在这里,于是过来探望一下。
一年前,常家刘家相继灭亡,千鸿一派一蹶不振。岳凌楼带常枫前往杭州,献玉鸿翎于天翔门,从此千鸿一派名义上归属天翔门,由常枫出任帮主。但不久以后,耿原修的死让天翔门陷入空前的内乱,岳凌楼出逃云南,投奔千鸿一派。后来,风波虽然被贺峰平息下来,但天翔门元气大伤,再没有多余的力量涉足云南,所以千鸿一派又变成以前群龙无首的状态。
这个时候,镇南镖局的黎成绎终于出面,接管了千鸿一派。黎雪是黎成绎的孙女,洛少轩是朝廷镇抚司督统之子,黎雪和洛少轩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镇南镖局的地位。有了镇抚司这个坚强后盾,黎成绎本想再展宏图,但无奈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只得任命其孙黎震长住云南,成为千鸿一派的代帮主。
云南的风景和气候,比起风大沙狂的京城要好太多了,性子好动的黎雪以养胎为由,在苏姨的陪同下回到云南兴和城,也就是千鸿一派的总舵府,由哥哥黎震管教照顾着。但黎震哪管得住黎雪,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公公婆婆又看不到的地方,黎雪虽然大着肚子,但小日子过得却非常自在,只是常常急坏了苏姨和府邸里的小丫鬟。
终于,大概半个月前,洛少轩的突然到来,才点中了黎雪的死穴,让她乖乖听话了好一阵子,不过最近,好像又有些原形毕露了。连洛少轩也有些管不住她,见到岳凌楼后叫苦道:「真想找两根绳子,把她绑在房间里,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回广州。」
岳凌楼轻啜一口茶,看出洛少轩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于是开玩笑道:「身为镇抚司的领军大人,替皇帝去广州出趟公差,结果公事不办,跑到云南来陪老婆,你说你怎么对得起自己拿的那份俸禄。」
闻言,洛少轩脸上虽然还在笑,但那笑容不免变得有些苦涩,问道:「现在离中元节还有多少天?」
岳凌楼道:「五天。」
洛少轩轻声叹息,饮一口茶道:「是么?快了呢……」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岳凌楼问。
洛少轩只得苦笑,「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去了……」
岳凌楼不禁颦眉,低声道:「这真不像你的作风,有了孩子,就没了胆子?」
「不是那个意思。」
听岳凌楼话里的意思,洛少轩知道他是误会自己贪生怕死了,立即解释道:「不去广州,不是因为黎雪,也不是因为紫星宫,而是因为那里有个我一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动又不敢动他,躲又躲不了,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跑到云南来避难。」
「那人真是好本事……」
岳凌楼轻轻扬眉,有些嘲弄的意味。难得看见洛少轩这么不自在的表情,岳凌楼也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人,能让洛少轩一看就浑身不舒服。
「算了,不说这个。一想起他,我就想揍人。」洛少轩一边说,一边摸摸下巴,露出思索的表情,「想起来,我把司杭少爷一个人抛在广州,跟那个人在一起……」
「司杭……」岳凌楼觉得这个名字耳熟,突然记起来,「是那个北岳家的少爷?」
北岳司杭,刑部尚书北岳颜之子,一年前曾和洛少轩岳凌楼一起出行过广州。
洛少轩点点头,笑道:「一年前,司杭和你处得不怎么融洽,现在让他和那个人呆一段时间,等他知道什么叫『人神共愤』后,保证见到你时,就跟见到亲人似的亲热。」
「算了吧……」岳凌楼听得有些冒冷汗,「想到那个冷冰冰、脾气又硬的少爷会对我亲热起来的景象,我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顿了顿,岳凌楼正色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次,洛少轩没有回避,明确回答道:「延世蕃,这个名字你也应该听过吧?」
——延世蕃?
岳凌楼正在回想,洛少轩又接着往下说:「他的老子就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这下,岳凌楼总算把人和名字对应起来了。毕竟他曾经在京城呆过一年,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洛家就在朝中当职,所以天子脚边的知名人物,岳凌楼还是略有耳闻的。
延惟中,本是翰林院庶吉士。正嘉帝死后,新帝笃信道教、希冀长生,他便投其所好,又善逢迎,深得宠爱,发迹很快,不久便成为内阁首辅。而延世蕃,就是延惟中的独子,和北岳司杭年纪相仿,但名声却烂得出奇。
北岳家和延家,是当今朝中两大对立势力。延惟中控制了皇帝身边大半锦衣卫,只有镇抚司中的锦衣卫,以北岳家为后盾,和延家对峙着——洛家便在这股势力中。
因为政治上的敌对,怕落人口实,洛家的男人几乎不怎么在家眷面前细谈延家势力。
但暂居在洛家的岳凌楼,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无论是洛少轩,还是洛少轩的父亲镇抚司督统——洛宗建,有时都会对岳凌楼讲一些朝中的政事。
岳凌楼虽不怎么感兴趣,但听多了,也能记个大概。
把岳凌楼知道的东西,归根结底成一句话,就是——延惟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阴险狡诈,玩弄权术。新帝年纪尚轻,不问朝政,他便把持朝政大权,排除异己。北岳家则是他的眼中钉。
而延世蕃,比起他的老子,还有一点闻名朝野,就是——色!
「而且,还包括男色哟……」
洛少轩半眯着眼睛,凑到岳凌楼的耳边说:「如果你真要和我一起去广州,可要考虑清楚了,不然连自己怎么被吃了都不知道。」
「放心,我不至于那么没用。」对洛少轩的忠告,岳凌楼全然不放在心上,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于是问道,「北岳司杭和延世蕃现在都在广州?」
北岳颜和延惟中在朝廷上斗得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年纪相仿的儿子们,却在广州碰头,不知会碰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洛少轩道:「我和司杭少爷受镇抚司之命前来广州追查花狱火,但前脚刚到,延世蕃就跑来凑热闹。他说他来广州是观赏风景的,但却逗留在情川港不走了。所以我觉得,他极有可能是延惟中特意派出来监视我们的。」
「难道延惟中也对花狱火感兴趣?」岳凌楼问。
洛少轩笑道:「花狱火的买卖,一本万利,只要对银子有兴趣的人,都会对它有兴趣的。朝廷虽然明令说禁,但越是禁得厉害,花狱火的身价就越高,越有人要去冒险。不仅是商贾,就连朝中的人,都会看着眼红,真是恶性循环。」
岳凌楼静静听着,不由得又皱起了眉,他承认了洛少轩的话——这的确是个恶性循环。
「早点回来。」
这是黎雪送洛少轩走时的唯一一句话。她在苏姨的搀扶下,站在路边。比起一年前,她的确变得更加成熟,眼神中也多了一份阴郁。这一切,只因为她有了一个洛少轩,有了一个和她牵绊一身的人。
岳凌楼望着那个微微蹙起双眉,眼神中流露出担心的红衣女子,这才发觉她早已不是一个丫头,而是一个女人。
洛少轩坐在马上,淡然一笑,挥手作别。
此行前往广州情川港,只有岳凌楼和洛少轩两个人。镇抚司的大队人马,在这之前早就在北岳司杭的率领下到达情川,等待南洋紫星宫的现身。
当岳凌楼抵达情川时,距离中元节,只剩下两天。
他和洛少轩径直来到锦衣卫临时指挥府。这是一套修建在港口边的宽敞庭院,院内树木繁盛,花香馥郁,据说是用总督杨凯旧宅改建的。无论是园艺还是布局构建,都别有匠心,精巧舒适。
照理说,在这种优美的环境下办案,应该值得高兴,但从北岳司杭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类似的表情。只见他黑着一张脸,不断叽里咕噜地抱怨洛少轩把他一个人丢在广州。洛少轩自知理亏,只好一边陪笑一边道歉,把话题往其他方向引。
三人走在中庭附近,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弦乐丝竹之声,其中还夹着阵阵男女的欢声笑语。北岳司杭显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即加快脚步,想快步走开。而岳凌楼和洛少轩却循声望去,只见庭中池水旁的一间阁楼里,竟坐着近十名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大胆袒露的衣物,和调笑的姿态可以看出,这些人绝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而被群花包围,春光满面的男人,不用北岳司杭介绍,岳凌楼和洛少轩都猜出了他的身份——延世蕃,内阁首府延惟中之子。他和北岳司杭差不多年纪,但衣饰更为讲究,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但言行神态都欠缺稳重,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身名门的纨绔子弟。
「哟,司杭少爷,难得看见你,过来喝几杯?」
这时,延世蕃也发现了他们,高高举起酒杯,嚣张地高声大笑着。话音一落,那些莺莺燕燕们也把目光移了过来,跟着嗲声娇笑起来。
北岳司杭顿时捏紧双拳,拼命忍耐住想揍人的冲动,扭头走远。洛少轩急忙跟了上去,凑到北岳司杭耳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指挥府又不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我有什么办法!」北岳司杭猛一抬头,满脸厌恶,「这宅子是杨凯的旧宅,而杨凯又是延惟中的乾儿子,亲近点,他叫延世蕃一声弟,延世蕃叫他一声哥。哥哥同意乾弟弟住在这里,我有什么资格说话!」
洛少轩正色道:「如果光是住,当然没问题,但他招这么多**过来,这叫扰乱公务!」
北岳司杭一声冷笑:「你也知道受不了了?当初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边,就不想想我要怎么忍下来!好好的一个指挥府,被延世蕃搞得乌烟瘴气的。知道的知道我们是镇抚司的人,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是新开的窑子!」
一听矛头又指向了自己,洛少轩不好硬顶,只得收声,下意识地回头一望,竟发现岳凌楼不见了!
「糟了……」
低喃一句,洛少轩急忙原路返回。如果早知道延世蕃已经住进指挥府,杀了他也不敢把岳凌楼往延世蕃这只狼嘴边带。
还不及洛少轩赶拢,就听见几声女子的叫。洛少轩心里一惊,预感到大事不好,循声望去,只见延世蕃已被人用剑指住了喉咙,而那持剑之人——正是岳凌楼!
一旁的莺燕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歌乐声戛然而止,气氛骤然凝固。
事发很简单,洛少轩和北岳司杭离开后,岳凌楼却被延世蕃拦了下来,企图骚扰。岳凌楼本不打算跟他正面冲突,但对方却死缠不放,动手动脚,被惹得火大的岳凌楼『唰』的一声抽剑,横在了延世蕃的脖子上。
因为吃惊,延世蕃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酒杯落到草坪上,水酒洒在脚边。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有胆子用剑指着他,而眼前这个不知来路的白衣人,不仅用剑指住了他,还出言威胁:「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岳凌楼的剑又靠近了一点,延世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没想到竟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洛少轩急忙冲过来缓和气氛,拉下岳凌楼持剑的手,扶起延世蕃道:「延公子,没有受伤吧?」
一边问,一边朝岳凌楼使了几个眼色。岳凌楼虽然心有不甘,但看在洛少轩的面子上,还是忍了下来,收剑回鞘。不过,延世蕃的脾气却上来了,只见他一掌推开洛少轩,朝岳凌楼逼近,阴翳的眼中几点寒光闪现,「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但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可不小……」
也许是看到洛少轩赶来了,延世蕃料定岳凌楼会有所收敛,所以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伸手就朝岳凌楼脸上摸去,岳凌楼偏头一躲,延世蕃摸了个空,猛一咬牙,反手一个耳光刮去!
这次,岳凌楼并没有躲,抵住剑萼的拇指向前一顶!他本可以抽剑挡住延世蕃的手,但万没有想到的是,洛少轩竟按住了他的剑!
电光火石之间,岳凌楼剑未出鞘,但延世蕃一个耳光已经甩到他的脸上!
岳凌楼被彻底打呆了,哼都没哼一声。
洛少轩握着岳凌楼的手背,而岳凌楼的手还握在剑柄上。那个响亮的耳光过后,洛少轩清楚地感觉到岳凌楼的手抖得厉害,他知道他气得不轻。延世蕃却因为报了仇而大笑起来,搂过那些面部僵硬的莺燕们,重新走回阁楼饮酒作乐。
虽然那一巴掌是延世蕃打的,但岳凌楼却没有看延世蕃,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洛少轩。如果不是洛少轩的阻拦,他不会挨那一个耳光。
岳凌楼抖开洛少轩的手,赌气要走,却被洛少轩一把拽了回来。
洛少轩低声道:「你刚才用剑指着他,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要了你的命,一个耳光息事宁人算轻的。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就走……但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就必须忍!」
岳凌楼把洛少轩的话听在耳里,并不答话,气乎乎地走了。
望着岳凌楼的背影,洛少轩担忧起来。虽然他嘴上说一个耳光息事宁人,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以延世蕃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第八章
四川,尹珉珉被送往青神寨一线天寒潭,也就是紫星宫在水寨的大本营。
接送她的人是新任寨主陈晓卿。陈晓卿亲自出面,一是因为紫坤的吩咐,二是因为纵使翻遍十三寨,也搜不出陈凌安来。无计可施之下,陈晓卿只得把目标转移到尹珉珉身上。陈晓卿知道,如果陈凌安还活着,一定会去见尹珉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陈凌安是爱着尹珉珉的,即使他们之间的婚约已经被众人遗忘。
「喝口水吧?」
舱房内,陈晓卿推门走入,把水盅放在桌上。然而坐在窗边的尹珉珉却充耳不闻,甚至连眼也未抬,依旧偏头望着窗外淅川河粼粼的涟漪。
时间已经是傍晚,彩霞满天,孤鹜齐飞,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众鬼的节日,也是南洋紫星宫踏上中土的日子。远在广州的岳凌楼和洛少轩等一干锦衣卫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做最后的部署,情川海港附近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过往的商贩都察觉出些些异样,不敢久住,匆忙离开。但是在四川的淅川河,却感受不到那样的气氛,一切都像淅川河水那样宁谧,不见波涛。
同样不见波涛的,还包括尹珉珉的目光。她就像是一个人偶,已经丧失了一切表情,只会用麻木的眼神看人,连话也不讲。
「凌安真的没有找过你?」
陈晓卿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然而尹珉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发呆。毫无办法的陈晓卿只能自己皱眉,正想离开,不料却被一声轻唤喊住。陈晓卿怔怔回头,因为喊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尹珉珉。
尹珉珉的目光直直盯着陈晓卿的脸,两行泪水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了下来,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好久,只说出一句话来:「他……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陈晓卿当然不知道尹珉珉问的是西尽愁,正要发问,却见尹珉珉已经扑向窗口!
纵身跃下!
事发太突然,陈晓卿只看到一抹淡紫的身影从眼前飘掠而起,下一秒,只听『扑通』一声,尹珉珉已经坠入淅川河中。平静的淅川河水这才泛起了涟漪,迅速吞没了尹珉珉的身体!
陈晓卿扑到窗口,但除了高溅的水花外,什么都看不见。慌乱的陈晓卿大叫着『救人』,甲板上几个反应较快的手下,这才跟着『扑通扑通』跳入水中,船上一时嘈杂喧天。好一会儿,陆续有人浮出水面换气,后又再次扎入河中,但却始终不见尹珉珉的身体出现。
陈晓卿手抓窗框,颤抖不已,直盯着水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尹珉珉就这样死了,他不好和紫星宫交待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叫他怎么跟陈凌安交待?
其实,水寨中人并不是没有看到一心寻死、直往下沉的尹珉珉,而是不想救她而已。他们只是做了个搜寻的样子给陈晓卿看而已,而秉性淳朴的陈晓卿,就真的信了。
尹珉珉的身份是紫星宫的小宫主,而紫星宫是十三寨的敌人,如果不是紫坤通过花狱火控制了十三寨,十三寨不会像现在这样任人摆布、看人眼色。水寨中人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这会儿看到尹珉珉落水,巴不得她早点死,又怎么会去救人呢?
没有想到这点上来的陈晓卿,还在焦急地催促着:「好好找,一定要把人救起来。」
虽然跳入河中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尹珉珉的身体却越沉越下。渐渐,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此时此刻,死亡是如此临近。它紧紧包裹住尹珉珉的身体,扼住了她的喉咙。
——喘不上气。
水下,尹珉珉紧紧皱眉。前一秒,她的确想死;但是现在,却如此惧怕死亡的降临。
——西大哥,你在哪里?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我只想看到你。
尹珉珉开始挣扎,手脚激烈地扑打着。
——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西大哥,我相信你会在我的身边……你会救我……一定会救我。
眼角有酸涩的泪水涌出,但却立刻和河水混为一体。
——你一定还在我的身边,你一定躲在某处看着我……你一定在我的身边。
依旧这样固执地认为着,即使头痛欲裂,水压压住心口,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微弱。不知道过了多久,尹珉珉停止了挣扎,仅存的气力也从身体溜走。
——西大哥?
就在尹珉珉绝望的时候,突然从手臂处传来暖暖的温度,还有一股力量,把她往水面拽去。
尹珉珉无法睁眼,无法去看来人,但她却知道来人的身份。
当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当自己无所依靠的时候,那个保护着自己的人,那个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那个即使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也会原谅自己的人……西大哥,一定是你,对不对?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对不对?
——即使这样死掉,也无所谓了。
那一刻,尹珉珉真的这样想。
她在水下闭上了眼睛,因为感受到那个人就在身边,所以安心。
——我知道,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一定会来救我,对不对?
在意识完全消失的前一秒,尹珉珉这样想。
但是,这却是她这辈子犯下的最自不量力的一个错误。
西尽愁不会在尹珉珉身边——这点,月摇光还看得比较清楚。
「广州之行凶险无比,西尽愁不会让岳凌楼深陷险境。当岳凌楼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岳凌楼身边……」
同一时间,广州清川港,一艘泊在港口的原木色桅杆商船船舱内,青炎轻轻地念出飞鸽送来的传书内容,「绝对不能让他们两个人见面,有空的话,继续挑拨。」
看完以后,青炎轻笑一声,把字条丢进烛火里燃尽。这条消息是月摇光从十三寨用飞鸽送过来的,然而匪夷所思的是,月摇光关于正事花狱火只字不谈,却重点强调了不能让西楼两人复合。
青炎若有所悟地偏偏头,及腰的浅色长发编成一个松散的辫子,斜斜搭在肩上。他望着化为灰烬的字条,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看来辅佐太年轻的教主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差事,竟还要帮着追老婆……我明明是个杀手,却叫我做挑拨姻缘这种事……」
「怎么了?」看到青炎苦着一张脸,房间中,坐在他正对面的一人问道。
「没什么。」青炎含混过去,却问,「明天就是中元节了吧?」
「嗯。」对面那人点点头。
「那就好。我们等了快两个月,总算等到这天了。」青炎也跟着点头,嘴边挂着莫测的笑容,眼角在闪动的烛光中,无法掩饰地透出一股阴寒之气。他望着对面那人,轻声道,「明天无论如何要和南洋紫星宫搭上线,这全都拜托你了——耿堂主。」
耿原修经营花狱火买卖二十多年,而天翔门的南堂,就是专管海运和船政的。当年天翔门四大堂主,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姓『耿』的,就是——耿奕,耿原修之子!
早在五月末,西楼等人进入水寨之前,耿奕就已和青炎一道,在月摇光的命令下,前往广州。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避过了不久后唐碧火烧青神寨一劫。
耿原修还没死时,耿奕这个南堂堂主当得是有些不务正业,名不符实,但好歹他也随着船队,跟南洋紫星宫人打过几次交道,不仅熟门熟路,而且也有个脸熟。
而月摇光,他希望通过耿奕接近南洋紫星宫的人,就像他当年通过紫巽见到紫坤一样。
离中元节只剩下最后一天,各派势力已经云集情川港。以洛少轩为首的朝廷势力,以青炎为首的北极势力,还有以荆希唯为首的天翔势力,以及南洋紫星宫的势力,都交会在这巴掌大的海港——情川。
「我总觉得事情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单纯……」
指挥府内,岳凌楼对洛少轩说出心中的预感。
事实也是如此,关于紫星宫以及花狱火的一切,就像一个漩涡,身处漩涡的边缘,会被吸扯进去,而越接近中心,就越容易遭受——灭顶之灾。
现在的岳凌楼、洛少轩、西尽愁、尹珉珉,等等人,包括月摇光,都在一步一步靠近那个危险的中心。
夜风很冷,半昏迷的尹珉珉没有睁眼,隐隐觉得自己的皮肤被冻得失去知觉。耳边有什么在『噼啪』的响动着,试着睁眼,橘红的光线即刻刺入眼帘。
——是火。
火簇闪动不定,有些晃眼,昏暗的火光向四周发散出淡淡的暖意。不仅如此,在那火堆边上,还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
——西大哥?
回忆起自己跳河的那一刻,在彻骨的河水中,有人救了自己。思及此,尹珉珉的身子动了动,试图坐起来。但随即,一股凉意席卷了肩颈,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衣滑落到胸口。尹珉珉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彻底苏醒过来,急忙按住衣物,阻止它继续下滑。
一股夜风袭来,尹珉珉只觉后背一片冰凉,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竟发现自己不着寸缕,顿时慌了神,发了个寒战,急忙用外衣包裹住身体,头脑瞬间空白一片。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个坐在火边的人听到响动,转过头来,尹珉珉看清他的脸以后。
——他不是西尽愁,而是陈凌安!
「啊——」
刺耳的尖叫回荡在空寂的夜空。因为震惊,尹珉珉的眼瞳向外鼓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不知所措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惨白。
听到尹珉珉的尖叫,陈凌安急忙起身,显得有些慌乱,试图安抚,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用欲言又止的眼神望着尹珉珉,随后把烘干的衣物拿到她身边,便又坐回火边去了。但哪里想到,尹珉珉却一把抓过那些衣物,恼怒地朝陈凌安砸去。陈凌安毫无防备,被砸了个正着。
「你无耻!」尹珉珉歇斯底里地大骂了一句。
陈凌安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一转头,正好对上尹珉珉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已经被羞愤填满,映着火光,好像就要窜起火来。尹珉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下唇紧紧咬住。看到她这副模样,陈凌安刚一开口,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尹珉珉突然把头一低,哭了起来。
这下,陈凌安是彻底地慌了,手足无措。想说话又不敢说话,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尹珉珉把脸在膝盖里,呜呜地哭泣。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陈凌安身后。不顾陈凌安的阻止,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衣服,朝尹珉珉走去。尹珉珉只顾着哭,竟没发现有人已经来到自己近前。她只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的后背上,阻断了冰冷的夜风,这才抬起那张被泪水弄污的脸,望向来人——是萧辰清。
「不要碰我!」
尹珉珉的声音充满了恨意,听起来格外尖锐和刺耳。她挥开了萧辰清的手,用隐约有些疯癫的眼神威慑着对方。但萧辰清却不管这些,不顾尹珉珉的挣扎,强制地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还在脖子处系了个结。
「我叫你不要碰我!」
尹珉珉哭吼着,两行眼泪唰唰流下,清秀的脸庞也扭做一团,声音都是嘶哑的。冻成青白色的手臂抵在萧辰清的胸口上,试图把他推开,但却只是徒劳。萧辰清无论是气势,还是力气都强过尹珉珉何止数倍。
「你冷静一点。」
萧辰清低声道。面对狂躁中的尹珉珉,他的态度非常平静。然而这并没有成功制止住尹珉珉的反抗,她依旧大哭大闹着。萧辰清的靠近,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对男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