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碰她了……」
陈凌安走了过来,蹲在尹珉珉身边,低声乞求着萧辰清。不是不明白萧辰清的用心,而是不忍心看到尹珉珉如此凄惨的模样。
本来,天翔门入水寨,陈商南死,陈晓卿继位总寨主后,在混乱中失踪的陈凌安和萧辰清并没有离开水寨。一是因为他们没有船,也没有机会逃出水寨;二来,陈凌安执意不肯走,他放不下尹珉珉,一直潜藏在尹珉珉所在的幽河寨附近。得知陈晓卿要接尹珉珉去青神的消息后,陈凌安尾随,但却发现尹珉珉突然跳河。他不顾萧辰清的阻止,救起了尹珉珉。
夜冷风寒,而尹珉珉刚从鬼门关外绕了一圈回来,身体虚弱,必须除去湿透的衣物,这全是为了救尹珉珉的命。但遗憾的是,尹珉珉并不理解他们的这种做法。只认为自己被一个不相关的男人看光了,恼火得想杀人。
听到陈凌安的乞求,萧辰清也愣了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把目光移向陈凌安的脸。而陈凌安却心痛地望着尹珉珉,伸手想替她把耳边的乱发理到耳后,但却被尹珉珉敏感地避开。
「不要……碰我……」
尹珉珉说的还是那几个字,但不同于刚才威胁的语气,这次是用哭腔说的,带着浓浓的无奈和哀求。她再次把额头靠在膝盖上,身体缩成一个小团,她不想看到陈凌安的脸,也不想听他说话。只当这是场恶梦,拒绝去想去看去听。
因为尹珉珉的这种态度,三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耳边只有呼呼的夜风,还有尹珉珉痛苦的呜咽。终于,过了好一会儿,萧辰清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你这算什么?」
尹珉珉没有抬头,但抽动的肩膀却因此一滞,陈凌安大惊失色地望着萧辰清异常认真的脸。
萧辰清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道:「如果你是其他别的什么人,这种态度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你和凌安有婚约在先,你迟早都是他的妻子——你这种态度到底算什么?」
冰冷的话语抛向尹珉珉,尹珉珉捂住了耳朵。
然而萧辰清还在继续:「提出婚约的人是你,但现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也是你。我们只是想救你,你以为我们想干什么?」
话只说到这里,便是长久的停顿,萧辰清也有些说不出话来。本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支持陈凌安和尹珉珉的婚事。紫巽死后不久,在唐碧的支持下,他本也曾打算纵火烧死尹珉珉。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陈凌安身边,知道陈凌安对尹珉珉用情已深,于是强迫自己,试着接受尹珉珉的存在。但现在,尹珉珉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很可笑,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把陈凌安当一回事。
「算了……」
陈凌安叹气,他也不想听萧辰清继续说下去。他试着抚了抚尹珉珉的肩膀,轻声道:「不要再自寻死路了,如果你不想留在紫星宫,就和我们一起吧……我会保护你的。」
然而尹珉珉依旧没有反应。她只觉自己头晕得厉害,整个脑袋好像要裂开似的,眼皮也越来越烫,无法睁开。就连身体,也都火一般的燃烧起来。这时,陈凌安也发现异常,他抬起尹珉珉的头,伸手在额前一探。
——发烧了。
陈凌安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萧辰清,萧辰清也伸手探向尹珉珉的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如果以前自己真的一把火烧死了尹珉珉就好了,即使陈凌安会因此恨自己一辈子,但是……萧辰清总有一种预感,尹珉珉只会带给陈凌安无尽的麻烦和灾祸罢了。
「怎么办?」
陈凌安焦急地问着萧辰清,抱住尹珉珉软瘫的身体。此时的尹珉珉已经不知道挣扎,炽热的温度令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先是因为河水,后是因为夜风,再加上激动的情绪,让她突然发起了高烧。
「杀了她吧。」这是萧辰清的建议,他也真的这么认为,「也许只有杀了她,才能救她,也能救你……凌安?」
「不可能。」
陈凌安明确地回答,用和萧辰清同样认真的表情。随后,他淡然一笑,轻抚着尹珉珉滚烫的脸颊,无限爱怜。
也许在以前,听到萧辰清说那样的话,他还会很生气。但是现在不会了,也许是因为接受了萧辰清这个哥哥,知道萧辰清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害到自己;更或者,也许是因为,陈凌安自己也有所觉悟,隐隐察觉到自己对尹珉珉的这份感情,终究只会伤害自己而已。
陈凌安望着尹珉珉昏睡的脸,仿佛在向尹珉珉发誓,也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除非我死……」
闻言,萧辰清不语,起身离开,走回那簇篝火,望着燃烧的火焰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陈凌安抱着尹珉珉睡去,并且脱去了两人的衣服。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降温方法,也是一个令陈凌安倍受折磨的方法。抱着心爱女人**的身体,但却不能碰她,这是一种煎熬;怀中的尹珉珉依旧神智不清,但口中却断断续续地喃喃念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也是一种煎熬。
「西……大哥……」
尹珉珉每念一声,陈凌安的心就抽痛一下。
即使有个婚约,他也绑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即使她就在自己怀中,却没有任何拥有她的感觉;即使彼此如此贴近,但心——却相隔很远很远。
七月十五,中元节,终于到了这一天。
清川港已经彻底被镇抚司的人马封锁,放眼望去,港口全是身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所有船只的靠岸停泊,都要经过他们的严格检查,得到许可后才能进出港口。
海边热火朝天,人头攒动,嘈杂不堪,而岳凌楼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海边的一间小凉亭里,洛少轩在一旁陪着他。在港口忙得团团转的,由始至终只是北岳司杭一个人而已。
终于,到了正午的时候,北岳司杭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凉亭里来抱怨洛少轩偷懒。
而洛少轩笑眯眯地递给他一碗茶水,讨好道:「我是看司杭少爷你这么干劲十足,欣慰万分,不好打岔,才乖乖坐在这里。而且……」目光蓦然一沉,眼角向街衢对面的一家酒楼瞥去,压低声音道,「延世蕃可是一直看着这边的,如果他的兴趣不在花狱火上,那么……」神秘兮兮地凑到北岳司杭耳边,手指指了指一旁的岳凌楼。
岳凌楼一边喝茶,一边不高兴地道:「关我什么事。」
洛少轩反驳道:「你上次用剑指着他,他一定嫉恨,我有预感,他不会让你好过的。」
「原来如此。」北岳司杭总算听明白了,指着岳凌楼道,「你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人!」
「不是。」洛少轩立刻辩解,「司杭少爷你想想,如果我不在守在这里,延世蕃跑来生事怎么办?他们两个都是火爆脾气的人,只要碰上,谁都不让谁,到时候闹得乌烟瘴气,你也头疼对不对?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洛少轩猛一击掌,用真诚万分的目光望着北岳司杭道,「司杭少爷,我全都是为了你着想啊……」
「免了吧。」北岳司杭一阵寒战,被洛少轩闪动的目光看得有些肉皮发麻,嘟哝道,「你偷懒就偷懒,还找这么多借口……」
「嘻嘻。」洛少轩颇为厚脸皮地傻笑着。
其实他刚才所说,也不尽是借口。他的确是顾虑着延世蕃,才寸步不离地跟在岳凌楼身边。岳凌楼不了解延世蕃,所以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闯下了什么样的祸事。照理说,岳凌楼也挨了延世蕃一个耳光,有怨念的人应该是岳凌楼才对。但延世蕃的睚眦必报,还有由不得人不皱眉的后台,才是真正令洛少轩头痛的地方。
这时,突然一名手下走向北岳司杭,报告说有一艘船要求出港。
「什么地方的?」北岳司杭立即进入工作状态,条例化的问道。
来者如实道:「四川的,据说已经在情川停泊了近两个月。」
「停了那么久?」北岳司杭重复着,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闻言,洛少轩突然起身,拉起岳凌楼道:「这样吧,这艘船就交给我们俩了,也省得你跑来抱怨我偷懒。」
说罢,也不管北岳司杭同不同意,岳凌楼愿不愿意,洛少轩就硬拉着岳凌楼,兴致勃勃地跟着来者去了。正巧岳凌楼在亭子里坐了大半天,也觉得无聊,所以对洛少轩的擅作主张没有反对,任他拉着就走了。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艘来自四川,在情川停泊了两个月的船,正是青神寨的。而要求出港的人,不是别人,都是岳凌楼认识的人——青炎,还有耿奕。
第九章
尹珉珉的高烧虽然已经退去,但依旧迷迷糊糊的,没有醒来。陈凌安和萧辰清打算等她苏醒以后,伺机离开水寨。当日接天翔门的船入寨时,陈商南封锁渡口,不准船只靠岸。陈凌安和陈晓卿商议合力攻入水寨,但是后来,陈晓卿却随岳凌楼、荆希唯偷偷与陈商南会面密谈。
陈晓卿本想以此保陈凌安一命,但谁知陈商南却无耻毁约,现在又死无对证。陈凌安已经把陈晓卿恨之入骨,再加上陈晓卿继位总寨主后,用尽办法搜查陈凌安的下落。陈晓卿本意无害,但在陈凌安的立场上看,自然以为他是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又怎么敢现身相见?
但是,天不从人愿。大概就在临近正午的时候,一艘意外的小船在陈凌安的眼前登陆。
从船上走下来的人——正是陈晓卿!后面还跟着月摇光。
他们是为了寻尹珉珉而来,与陈凌安和萧辰清的碰面,同样是意料之外,纯属偶然。
「啊!」
脚刚沾地,月摇光就装傻似的发出一个音节。惊得陈凌安和萧辰清齐齐后退一步,目露凶光,剑拔弩张。但月摇光却表现得非常高兴,就像见到老朋友似的,跟上前去,抚掌笑道:「凌安少爷,好久不见。你二哥为了找你,差点把整个十三寨都抬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凌安……」
这时,反应慢了半拍的陈晓卿才说出话来。他直直盯着陈凌安,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苦苦寻找多日的三弟。
「不要叫我!」
陈凌安厌恶地一眼瞪向陈晓卿,拔剑远远指住陈晓卿的脸。
「看来你们兄弟之间的成见还真是深啊。」月摇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注意力移到沉睡着的尹珉珉身上,淡漠地对陈晓卿道,「时候不早了,我先把小宫主送回去,你们就留在这里,慢慢解决你们之间的矛盾吧。」
说罢,月摇光正要抱起尹珉珉,没想到陈凌安却突然冲过来拦住。那逼人的气势,就像一只被惊动的猛兽,就连月摇光,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不要碰她!」陈凌安字字震慑。
「不要碰她?」月摇光一声冷笑,「你还没这个资格命令我。」
长袖一扬,再次伸手向尹珉珉探去。这次陈凌安是真怒了,他长剑一挥,毫不留情地朝月摇光的手臂斩去。不过,月摇光也不用他手下留情也可以轻松避过他的攻击。一招过后,陈凌安挥了个空,而月摇光则抱起尹珉珉,飞快退到船上。陈凌安恼怒地狂叫一声,还欲再追上去,却被较为冷静的萧辰清拦住。
萧辰清把陈凌安护在身后,不问月摇光,却怒目对陈晓卿道:「陈晓卿,你到底想怎么样?只怪我以前眼拙,看轻了你。原来你才是最不择手段,出卖兄弟的人。现在你目的达成,贵为总寨主。要杀要剐,拔剑说话!」
话音一落,萧辰清持剑之手缓缓上抬,直指陈晓卿的眉心。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也做好最后一战的准备。
谁知陈晓卿不但毫无战意,还被陈凌安和萧辰清的敌视,逼得把剑重重扔在地上,大吼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没有人要杀你们,也没有人要剐你们!」
陈晓卿不怕死地走上前去,推开萧辰清的剑,在陈凌安面前站定,喉咙哽了哽,干涩地唤了声:「凌安……」
陈凌安依旧不肯放下长剑,但他持剑的手却明显开始抖动。他无法把视线从陈晓卿的脸上移开,即使在这之前,他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陈晓卿是背叛者,是敌人。但不知为何,在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在看到他真诚的目光以后,就不由自主地想说服自己去相信他。
——你是我的兄弟。
陈晓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恍惚在耳边响起,勾起了好多回忆。
正在陈凌安发呆的空档,陈晓卿突然一把揽过陈凌安,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陈凌安避之不及,一惊之下,竟一剑刺向了陈晓卿的腰间!
时间蓦然停住!
月摇光和萧辰清都因这突发状况而微微发怔。
而当事人之一的陈晓卿,却闷哼一声,空出一只手,捂住瞬间血红一片的伤口。但血水却止不住地从指缝流出。几秒钟以后,陈凌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右手突然一抽,锋口被染红的长剑『哐当』坠地。
——哥?
望着低头照顾伤口的陈晓卿,陈凌安突然很想这么喊,但无奈只是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时,陈晓卿突然『呵呵』干笑两声,抬起脸来。五官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略显扭曲,但他忍痛拍了拍陈凌安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伤得不重……」
见状,陈凌安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陈晓卿几欲栽倒的身体,咬紧了牙。
陈晓卿趴在陈凌安身上,闭了闭眼,轻声笑道:「这下你总该信了吧?二哥没有想杀你,二哥只是想救你……凌安,能不能给二哥一个机会,让二哥慢慢给你解释清楚?……」
说出这些话后,还不等陈凌安回答,陈晓卿就已支持不住,双目一闭,昏厥过去。
见陈晓卿的手臂已经软在自己肩上,陈凌安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住了陈晓卿,用哭中带痛的声音嘶吼了一句:「哥——」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不知何故,却让昏厥中的陈晓卿露出了些许笑意。同时,也如同一把利剑,深深扎入了萧辰清的心坎。只见萧辰清捂住胸口,后退一步,脚下趔趄,持剑之手失去了力量,长剑应声坠地。
此时此地,只有月摇光一个人是最清醒的,他依旧抱着沉睡的尹珉珉,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低喃一声:「原来如此……」便朝陈凌安建议道,「你二哥伤势不轻,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青神寨?不仅带他疗伤,也顺便听听他的解释。」
陈凌安有些呆愣地抬头望着月摇光,好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月摇光这才微微一笑,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不知道他同意去青神寨,有几分为了陈晓卿,又有几分为了尹珉珉?
就在月摇光、尹珉珉,以及陈家兄弟前往青神寨的时候,广州清川港,岳凌楼站在了耿奕的面前。谁也没想到,他们竟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再次相遇了。洛少轩虽然也认出耿奕,但一时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呆呆杵在原地,倒抽一口凉气。
「凌楼?」
耿奕低声惊呼,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在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岳凌楼也不是幻象后,他那诧异的表情就转化成惊喜,急忙跑上前去。
「我还以为我们只有在阴曹地府才能再见了。」
恢复镇静的岳凌楼微一偏头,对耿奕轻轻一笑,从他平淡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喜怒。
一年前的云南,耿奕身中紫星宫蓝焰之毒,后又随西尽愁坠入山涧,没人能够想到他还活着,就连岳凌楼也不能。那次的生离死别后,西尽愁失去记忆,被红叶救起。而耿奕,则随波漂流了更长时间,后被月摇光所救。但月摇光并没有善待他多久,便把他关入地牢,直到两个月前,才放他跟青炎前往广州,与南洋紫星宫会面。
在被关押期间,耿奕曾向月摇光打听岳凌楼的下落。后来,见过岳凌楼的月摇光,也如实告诉了他:岳凌楼活得很好,并且和西尽愁在一起。但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月摇光的那句话已经过期了。现在的岳凌楼,不但没和西尽愁在一起,而且,也活得不怎么好。
这时,青炎走近,笑道:「原来你们认识,那就好说话了。」
「等等。」洛少轩突然插话进来,正色道,「认不认识先不论,我们公事公办。」
青炎道:「那是自然。」
洛少轩点点头,手下一批锦衣卫便涌入舱内。在等检查结果的空档,洛少轩问青炎道:「听说你们在这里停泊了两个月,怎么突然想起今天出港?」
青炎恭谦地笑道:「说来我也很奇怪,怎么我们在这里停泊了两个月,都不见你们镇抚司的人上来检查,却正好在打算出港的时候,你们来了……」
闻言洛少轩脸色微变,他觉察到青炎的话中,似乎隐有所指。
这时,只听岳凌楼的声音传来:「因为今天是七月十五,我在想……也许,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青炎听明白了,镇抚司也是冲着花狱火而来的。
岳凌楼和青炎有过数面之缘,也知道他和月摇光的关系,而月摇光,似乎对紫星宫格外有兴趣。再加上耿奕的话,就很容易猜出他们的目标——正是花狱火。
这时检查已经结束,一名干练的手下向洛少轩报告说并无异常,可以出港。洛少轩点头,吩咐手下人先离开,但是自己却不走。青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在考虑该如何送客。
谁知洛少轩却抢先道:「反正大家都认识,不如就叙叙旧好了。」说着,指了指岳凌楼和耿奕,「他们两个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岳凌楼立刻用不满的眼神瞪了洛少轩几眼,好像在说:我哪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青炎却淡淡一笑,他看出洛少轩是想赖在船上不走了。而耿奕自然举双手赞成,用恳求的目光望着青炎。青炎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因为即使他不同意,洛少轩也可以想其他办法赖在船上,或者直接撕破脸皮,禁令一发,禁止出港。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谁让对方是朝廷的人呢,多少得给点面子。
想到这里,青炎又确认了一句:「只有你们两个人,对吧?」
「当然。」洛少轩点点头。只要他和岳凌楼两个人能留在船上,就足够了。
另一方面,一艘由吕宋驶来的船队,也在渐渐接近清川港。主船船身较为狭长,外围漆了一层淡淡的紫色,显得非常招摇。
甲板上,一人迎风而立。他个子不高,年龄不大,但装扮妖艳,特别是眼神,狐媚而又深邃。乍眼看出,难辨性别。他左边的眼角下,有一点紫色的珠光,流转闪动着。并且,他和紫坤的脸庞,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他就是和岳凌楼定下一年之约的人——紫乾,也就是南洋紫星宫的宫主。
「主公。」一名颀长的男子站在他身后,恭敬地禀告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能靠岸。」
这名男子便是紫震,紫星宫八大护法之一,司雷。一年前,正是他和紫乾一起来过广州。无论是地位、年龄,还是相貌,他都和紫坤身边的紫巽非常相似,属于心腹那一类的人。不过,紫巽现在已经死了,并且由岳凌楼继承了他的司风之力。
听到紫震的话后,紫乾回过头,笑道:「其实不用等那么久,他们已经来接我们了……」说着,又凝神望着碧蓝的海面,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应该也在那艘船上。」
「是岳凌楼?」紫震猜测道。
「嗯。」紫乾点点头,「我就说他一定会来的。」
一年前,紫乾和岳凌楼相遇,把他拐上了船,替他治好了手脚的伤势,告诉他一年之后自己还会回来。到时候,他希望岳凌楼帮他找一样东西。但并没说清楚是什么。
『也许是书,也许是纸。但是这些都无所谓,我要你拿的,是他最终得出的结果。』
那个『他』,指的就是耿原修。当时紫乾就是这样告诉岳凌楼的,但后来岳凌楼随洛少轩去了京城,在杭州只停留了几天,又匆匆赶去云南。根本没有进过耿府,更别提去找什么东西。岳凌楼甚至连这个约定都快忘了。
大约一刻钟后,南洋紫星宫的船队,出现在青炎等人的视野内。
由耿奕出面,请求见面,紫乾认得他,同意停船,在两方主船间架起了几块船板。耿奕、青炎、岳凌楼、洛少轩通过船板,登上了紫星宫的船。
迎接他们的自然是紫乾。
刚开始时,青炎佯装是天翔门的人,想探紫乾口风。但几句话后才发现,对方太过警备,根本不提跟天翔门有什么生意往来。洛少轩在一旁听着,琢磨这船上到底私藏了多少花狱火,心想只要靠岸,一定要彻底搜查。
这时,青炎干脆把话直接挑明了道:「药王神死后,一切买卖都交给了他唯一的儿子代管,难道你还怀疑我们的身份?……」
本以为有个耿奕在身边,南洋紫星宫必定不会怀疑,谁知紫乾却打断了青炎的话,不慌不忙地笑道:「耿家少爷我见过,自然不会怀疑你们的身份,但是你说的什么买卖,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们这次前来广州,为的是其他事情,如果你硬要和我讲什么买卖,我可以告诉你——我只和手持『那样东西』的人谈。」
——那样东西?!
所有人都微露异色,青炎望向耿奕。耿奕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岳凌楼和洛少轩都寻思着:看来以前天翔门和南洋紫星宫接头,必定通过某样东西确定彼此的身份,以防像现在这样冒名顶替的事件发生。但是,所谓的『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见对方都沉默了,紫乾笑道:「怎么都不讲话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我们就要开船了。」
逐客之意已经如此明显,青炎无奈,只得告退。耿奕、岳凌楼、洛少轩等人,也准备离开。但是紫乾却喊住了岳凌楼,笑问道:「你就打算这样走了?」
「不然呢?」岳凌楼回头,态度不佳。
见状,紫乾大概也猜到他没有取回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再阻拦,只轻声叹气,手轻一抬道:「那就走吧,以后如有机会,我们慢慢再谈。」
快到傍晚的时候,南洋紫星宫终于入港。
船刚一靠岸,就有一群锦衣卫冲上船来,为首一人正是北岳司杭。按照规矩,凡是在今日入港的大小船只,都必须经过严密的搜查。不久前,洛少轩也曾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顺利扣住这支船队,并且找到贩卖花狱火的证据。
但是,他们却被拦在了舱外。
镇抚司奉皇命行事,谁有胆子拦他们,除非——对方也是奉皇命行事的人。
「这些船里除了贡品,就是聘礼,如果你们还是要搜,就先问问你们的皇帝,看他同不同意。如果他点头了,我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但现在,如果你们胆敢乱搜,就是对我们吕宋国的蔑视。」
紫乾的一句话,把北岳司杭的脸气得有些发青。
明知道花狱火就在船上,但万没有想到,对方却是吕宋派来的贡船,而且船上还载着要去京城求亲的皇子。
洛少轩也不禁皱眉,暗叹事情越来越棘手。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花狱火夹在贡品中,运往京城?如果现在派人回京城禀告,能不能取到搜查许可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担搁了时间,谁敢保证紫星宫不会耍什么花招,把花狱火给藏了。
这时,紫乾不急不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果你们真这么急,这样吧,不如问问我们的皇子。如果他同意你们搜,我也只有同意。」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串通好的。」北岳司杭在洛少轩耳边嘀咕。
但抱着一线希望,洛少轩还是同意与皇子见上一面。但是——
洛少轩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北岳司杭见到那个所谓的皇子后的脸色,简直是惨不忍睹,难看到了极点。同样,那名年仅十六岁的皇子殿下,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指着北岳司杭和洛少轩,一下跳下座位,恨得牙痒痒,「你、你、你们……」
洛少轩回避现实,在北岳司杭耳边轻声安抚道:「没事没事,也许只是脸长得有些像而已……」
谁知话未说完,对方就朝紫乾大叫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一年前就是他们把我抓起来,还说要把我剥皮活埋的!」
「哪有说过要活埋……」洛少轩满头大汗,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眼前这名皇子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随紫乾他们来过广州的少年,如果没有记错名字的话,应该叫做睦月。怎么才一年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吕宋的皇子,还带着成堆的聘礼来中土求亲。洛少轩开始后悔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回忆起来,他、北岳司杭、还有黎雪三人合力,抓了睦月不说,还把他五花大绑了审讯,并且威胁说要用灌水银的办法剥了他的皮……
一想到这里,洛少轩就觉得背脊发凉。
果然,只听睦月大喝一声:「来人啊,把他们给我绑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
「殿下息怒。」紫乾及时制止了闹剧的发展。
看来洛少轩什么都不用说,睦月一定不会同意他们搜船,能全身而退就该烧香拜佛了。好在这位皇子殿下还比较给紫乾面子,听到紫乾一声『息怒』,也就真的把脾气止住,鼓鼓腮帮,好像怨气未消似的不再说话。
在紫星宫人的引路下,洛少轩和北岳司杭也急急趁着这个空档溜了出去,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想不到一年前,他们竟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后台硬邦邦的人物。旧恨未除,新仇又到,纵使洛少轩胆子大,再和他们打交道时,也必须小心翼翼的了。
下了船,望着越变越黑的天空,洛少轩开始犯愁。以至于他忽略了一个人——岳凌楼,他还留在船上。这次不是紫乾叫住了他,而是他自己留下来的。
岳凌楼站在原地不动,紫乾却摒退了众人,微微一笑,问道:「有事?」
「嗯。」岳凌楼点头走近,表情冷漠,「真是没想到,你竟乘着贡船而来。」
「这不奇怪,如果你知道我在吕宋的地位的话……」紫乾微微闭眼,嘴角含笑,「紫星宫内的人叫我主公,但是吕宋国人,却叫我『国师』。这次三皇子随我远道而来,进贡和求亲都是真的,但是……」
「皇子却是假的?」岳凌楼猜测。
紫乾不置可否,想用笑容含混过去。
岳凌楼继续道:「一年前,那少年不过是站在你身后的一名手下,但现在你却说他是吕宋国的皇子。而且你对他的态度,没有半点君臣之礼,实在奇怪。毫不客气的说……他身上没有一点贵族的气质,我实在很难相信他会是皇子。」
岳凌楼一席话后,紫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的确不是。」
岳凌楼发出一声冷笑。
紫乾又道:「我可以骗皇帝,但我不骗自己人,所以——我不骗你。」
「那你这个国师又是真是假?」岳凌楼继续冷笑。
紫乾道:「现在还是假的,但只要我见到你们皇帝,让他封我做个国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有那个本事?」岳凌楼觉得他说话就像疯子。冒充吕宋皇室成员,还要假意上京求亲,欺君之罪居然还妄想被封为国师。
似是看出岳凌楼心中所想,紫乾点点头,徐徐道:「因为我要献给你们新帝一样东西,一样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他龙颜一悦,金口一开,封我做个国师,吕宋那边为求讨好,自然会帮我圆谎。那个时候,就不存在欺君之罪了。」
岳凌楼略一迟疑,思索着紫乾刚才的一番话。看来这次他们涉足中土,野心勃勃,目标竟是直指朝廷!
好一会儿,岳凌楼凛然问道:「你要把什么东西献给皇帝?」
本以为紫乾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紫乾竟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两个字:「长生。」
——长生?
这是什么?岳凌楼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紫乾又道:「历代君王,求的都是江山永固,长生不老。而我又听说,你们新帝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怕死得很,到处求仙访佛,建塔筑寺。我这次前往京城,献上的真正贡品,就是——长生之术。」
「长生之术?」岳凌楼重复一遍。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么?
见岳凌楼不信,紫乾狐媚地笑着,问道:「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岳凌楼把紫乾上下打量了一遍,如果单就外表来看,他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但谈吐举止之间流露出来的老练和成熟,全然不能让人把他当成小孩看待。
岳凌楼不敢乱猜,于是沉默着。
紫乾一笑,问道:「难道耿原修从来没有向你提过我?」
岳凌楼摇头,的确没有。
紫乾又道:「二十年前,耿原修见到我时,我也是这八九岁的模样,那时候你还没出生。而现在,他死了,我活着,你就站在我的面前,而且看上去比我还要年长,但我依旧是这八九岁的模样……」
岳凌楼心底渗出寒意,但嘴上却嘲笑着,打断他道:「这是妖术!」
紫乾不但不动怒,还微笑着纠正他的用辞,「是长生。」
这次,岳凌楼不再说话。紫乾森冷的笑容中,透露出的笃定让他心寒。他不能理解这所有的一切,难道真的……
真的会是——长生?!
第十章
七月十五,中元夜。月正明,星光闪烁。
相较于一年前,海港情川,并没有太多莲花灯的点缀,显得寒碜了不少。港口全是镇抚司的人马,平民百姓哪敢靠近?只在流经市镇的河渠,才能看见如梦如幻的点点烛火荧光。空气中依旧是纸烛燃烧的气味,有些呛鼻。
岳凌楼依然留在紫星宫的船上,不知在谈些什么。洛少轩在不远的地方望着那支来自吕宋的船队,琢磨着该拿他们怎么办。到了关键时刻,北岳司杭也没什么主意,只等洛少轩想办法,自己照办就是。
而这时,却有一小群人,趁着夜色登上了紫星宫的船。为首一人正是延世蕃,沉默了一日后,他终于有所行动。因为是朝廷忠臣之子,又嚣张跋扈,镇抚司的人都不敢拦他,只好放他上船。洛少轩听到消息后,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如有异常再报,好像有意在静观其变。
夜渐渐深了下来,月也越升越高。
与此同时,四川青神寨,一场祭典正在进行。
这场祭典既不是为了追念亡灵,也不是为了超度诸难,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情。
参加者很少,主祭场内只有三人:紫坤、月摇光和尹珉珉。其他人都候在百米以外的地方,不准靠近。而祭场的中心,就是那一线天下的寒潭。
大概半月之前,紫星宫在幽河寨也举办过一场祭典。为求稳妥,紫坤对尹珉珉下蛊,但万没有想到,祭典却被突然出现的西尽愁破坏。更没有想到的是,随后尹珉珉竟自己破除了蛊术。紧接着,紫坤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北方觉醒。匆匆终止祭典后,他们前往那股异动的来源,也就是——青神寨。
那个时候,潭水还是温热的,月摇光潜入潭中,在水下看到了寒冰,听见了有节律的心跳。紫坤自言自语般说出『是觉醒……』但不久之后,潭水温度骤降,再也无人能够潜入。后来虽然采取了海盐浮冰的办法,但依然没能成功让寒冰浮出水面。
天翔门前往广州继续运送海盐,而紫坤也不愿干等下去,于是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如果重复当日的祭典,是否可以再次让潭水升温?
只要潭水升温,就可以派人运出寒冰。所以她才急忙吩咐陈晓卿接尹珉珉前来青神寨,但不料船行途中,尹珉珉突然跳河。好在一日之后,又成功被月摇光带了回来。
现在,紫坤已经割破尹珉珉的手腕,尹珉珉吃疼皱眉,但又不敢反抗。只见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臂流下,聚在一个小小的杯子里。等到杯子半满的,紫坤将杯子举起,把血液洒入祭坛中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