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森林, 变作了金色的碎屑投下。
仆从向前, 奋力地劈砍掉一丛丛缠住马脚的荆棘。
“小姐,我们在这里可能还要停歇一会儿, 您休息一下吧。”骑士――威廉.德.克雷爵士,亲自为车中人拉开了车门。
林黛玉蹙着眉,额头上略有薄汗,捂着胃被使女扶下来, 脸色发白地向他道了一谢。
自从离开阿巴特城镇的范围之后, 因急于赶路,一路经行处,大多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土路, 时不时遇到一些荆棘林。
她原在阿巴特, 就生了一场病,正在吃药,更禁不住这颠簸,在路上吐了好几回。
幸而这位奉命押送她去七月之都的骑士威廉.雷克爵士,是她戏剧作品的崇拜者,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一路上颇多照顾, 不但将她的行李药物都带上了,甚至在路上临时为她雇佣了一位使女。
前方的仆从,一边砍着荆棘丛, 一边擦着汗跟同伴嘀咕:“我从前也来过这里, 这里没那么荒凉啊......”
“啊――啊啊啊啊――”正在歇息的林黛玉等人, 一霎时全被前方的惨叫惊了起来。
“小姐,您待在这不要动!”威廉蹭地抽出剑,挎了一木仓,叫上自己武装的侍人,奔向前去。
刀光剑影一照,那树林暗处的佝偻影子就抱着头缩了起来。
威廉怒视了不争气的仆人一眼,叫侍者把他们叫起来,锵一声剑回鞘:“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
仆从小心看去,原来是几个农民。
头上脏得黏成缕,跳蚤和虫豸爬来爬去,凹陷的脸颊,身上挂着些布条,充作衣服,泥垢得有一钱,胸膛瘪得只快剩了空皮晃荡。
那个最小的,更是因为脸瘦得一点儿肉没有了,眼睛大得吓人。
正是一家三口,此时抱在一起,在吃得高大健壮的侍者包围下瑟瑟发抖。
“怎么,这些人是?”林黛玉舒服了一些,见到这一家三口,怔了下。
“跑来这开荒的农民。”威廉瞟了一眼,将眼神移开,挥挥手,示意侍者将他们远远赶走,“常见。”
她见了这些农民的模样,便总想到中国的穷苦百姓,低声道:“爵士,农民的日子不好过么?”
威廉见荆棘砍得差不多了,请她上车,随口说了一句:“差不多就那样吧。之前更不好过。这里原本有些农村公用地,后来被神教的修道院强行占去了,神教的香火钱却半点没减。晚宴逆流的时候,听说这里的第三等级佬们,包括当地农民,一起子把当地的修道院砸毁了,教士不是被杀就是被赶走。”
“那他们?”他们看起来怎么还这样贫困?
威廉笑了一笑:“小姐,晚宴逆流之后,神教回来了,没了泰半土地,不也照旧养着大帮僧兵,收十税一的香火钱?咳,要不是艾伦陛下重返卢士特,下旨承认晚宴逆流期间的既定事实,神教才收敛了一点儿......哼,只怕这荆棘地他们也种不成了。”
他说到“神教没了土地,不也照旧收十税一的香火钱”时,语气里颇为积愤,说到“艾伦陛下重返卢士特”,则颇为神往。
黛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思索为什么艾伦一世要下令将她押往波拿。
听到“重返卢士特”一句,忽然想起这几个月来陆陆续续从人们嘴里拼凑起来的“晚宴逆流”,忽然灵光一动。只盼威廉爵士再多说几句。
但威廉爵士说完,一时又似乎惊觉自己多嘴了,竟不再说话,只催促她上马车了。
车队继续疾驰。
“禁演&t;铁王座?”玫瑰花剧院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等来了一纸禁令。
玫瑰花剧院豪华的休息大厅里一个空座位都没有,全部是等待着铁王座
演出的观众。
这都是付了钱的啊!
这时候跑出去,跟这些公子哥大小姐,老爷夫人,说对不起,今个不演了。那他等于将整个七月之都的权贵得罪了泰半啊!
以后这剧院怕是都别开了。
看老莱斯利的秃头急出一脑门的汗,来传旨的海瑟薇慢悠悠道:
“别急,又不是只你一家禁演了。”
“夫人,”莱斯利先生苦笑,“但,禁演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这......这不实在得罪不起吗?”
“你更罪不起陛下。”海瑟薇敲敲他的肩膀,“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份上,我才特意来你这跑一趟。别的剧院都是打发了侍女去的。”
悠哉悠哉地警告完毕,她径自搀扶着侍女,上了马车,嘱咐家去了。
只是,还没到家,就见到门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几个侍女。
“站住。”海瑟薇身边的侍女长接到女主人的眼神,拦住了这几个侍女,“看你们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像话吗?”
侍女们只得发着抖,低下头行礼:“夫、夫人......”
伴随着她们的问好声的,是敞开的大门里传出的铁王座选段:
“忍剜心,且剖腹,我将麟儿做皇儿,换得忠良嗣不绝”
时不时,伴随着歌声,还有女人男人混作一片的娇嗔声。
几个侍女大气度不敢出,只低着头。
海瑟薇闭了闭眼,才压下一阵阵上涌的恶心,打发侍女长进去:“告诉他,我回来了。”
片刻后,一群貌美的男女演员衣衫不整,穿着戏服就出来了,见了海瑟薇,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像躲猫的老鼠似的逃了。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高壮男人在他们后面,打着酒嗝,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出来了,帽子上的两行半貂皮歪了,冠冕上的银环掉了,六个银球扯了三个在手上把玩。
好好的子爵服被穿得活似暴发户,上面还印着几个鲜艳的红色唇印。
男人一见海瑟薇就张开了手,笑嘻嘻地要搂过去亲香:“走了小美人,来了大美人,来来来......”
啪。
一记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右脸上。海瑟薇甩了甩手,冷淡地嘱咐左右:“老爷喝醉了,带他去喝点醒酒汤。”
从听到男人把海瑟薇和一群兼职娼妓的演员相提并论时起,就面露惊恐的侍女们,这才敢出声:“是、是......”
立刻几个人上前,拉扯着男人,要去醒酒。
男人登时恼了,他上过战场,即使喝醉了,又酒色多年,依旧孔武有力,一把甩开侍女,几步走到海瑟薇跟前,一手指着她,一手举起来:“贱女人,你还敢打我!”
侍女长见势不妙,连忙喊道:“老爷,夫人刚从宫廷颁旨回来!”
她试图拿皇帝和宫廷压他,提醒撒酒疯的男人,自家女主人不是寻常妇人。
熟料这下更刺激了男人,他哼哼一声:“了不起?哈哈,当年是谁哭着求着嫁给我?你爹,你叔,还有你那个堂哥,把你卖给我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侮辱皇室。”海瑟薇淡淡地,似乎并不为此动容,“罪当几何?”
男人并不买账,大着舌头说:“少、少来!你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却到底住了手,慢慢后退了一步,盯着海瑟薇,又咧咧嘴:“嘿嘿,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小白脸。今天,我烧了一封信,你猜是谁的?”
丈夫是妻子的绝对监护人,是所有者,妻子的一切社会行为都必须得到丈夫的许可。
他完全有权检查她的信件,能要求邮政当局把她的信件交给他,甚至可予以毁掉。
即使,即使这贱女人贵为皇帝的堂妹。但嫁夫随夫,她如今却不是姓卢士特,而是姓他的布朗了。
但海瑟薇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瞥了他一眼,浑不在意:“下次烧前,仔细看一看。我的信里不少是公务信。倘若烧错了,误了事,我固然要被牵连,但你是要担首要的重大责任的。”
便叫侍女扶着她进去了。临进门前,轻飘飘丢下一句:“记得下次别在家里演&t;铁王座了。陛下已经下了禁令,禁演这出戏了。你身为当年护驾回宫的陛下嫡系,总不至于不会看颜色罢?”
男人恨得吼了一声,再不想在家里待一时半刻,立刻叫了侍卫:“准备马车,去安妮夫人那!”
海瑟薇一进门,便腿上劲一松,腰一软,侍女长赶紧扶住她,给她吸嗅盐。
过了好一会,她才会过劲来,跌坐在沙发上。
侍女长雪莉红着眼抱怨:“您真是的,只为了面子好看,勒得比那些十几岁的小姐都紧,稍一上气,便要晕,叫我看得都揪心......”
海瑟薇疲惫地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她身为堂哥跟前的贵族女眷第一人,必然要时时刻刻保持最完美的宫廷示范者模样,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即使是胸衣,都不能学那些早已成亲的贵妇一样放松半刻。
谁料雪莉又叫了起来:“您的手!”
海瑟薇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手上攥得太紧,不知什么时候,被尖尖的指甲深深地掐出了血痕。
雪莉自小和她一起长大,是世仆出身,见此十分心疼,口不择言:“唉,当初逃亡时,陛下怎么就能狠心把您嫁给这样一个......”
“住口!”海瑟薇厉声喝住了她,“管住自己的嘴巴。再有下一次,你就不必待在我身边了。”
待将一且都收拾妥当,海瑟薇只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酸软到了极点,疲惫入潮水般涌来,身体上的,精神上的。
她揉了揉额头,强撑着,“把之前各地贵族给我的回信拿来。茱莉亚,阿巴特的安娜的事怎么样了?”
一位有着圆圆脸蛋的侍女,谨慎地出列一步:“夫人,信传来了。安娜.林,马上就要被押到波拿了。”
海瑟薇注意到她还停顿了一下:“有话就说吧。”
茱莉亚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似乎,光亮回国了。”
海瑟薇眼前一亮,随即嘱咐她:“时刻关注着。另外,告诉威廉,如果安娜.林到了波拿,不要直接大张旗鼓地押到皇宫,先悄悄带她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