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仍旧坚持看法。”辜老夫人夹过两块鱼糕,矜持地放下筷子,“任小姐的手艺很好,但是她无能做辜家的女主人,当初同意徽瑜已是勉强……”
辜廷闻打断了母亲话:“徽瑜已经结婚一月有余。”
“是啊。”老夫人难掩遗憾,捧了茶吃过,“任小姐若是你父亲同僚家的姑娘,兴许我会松一松口,可她的身份,不行。”
辜老爷出院后成日卧在家中,辞去了所有职务,对外声称年事已高需要颐养天年;老夫人的态度随之也软化很多,时常和颜悦色。
然而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妥协,至于小儿子要娶一个厨娘,她严厉拒绝,并每日会对辜廷闻和任胭表达自己的坚决,今日尤是。
家里湘地的大师傅为避开辜家的内乱而早早地辞了工,如今灶上缺人,老夫人想吃道湘妃鱼糕,一时兴起便请了任胭来掌勺,小姑娘当时正在厨房里蒸芋头。
前些时候她同麦奉辉琢磨新菜,恰好辜家命人送来一筐荔浦槟榔芋,个头大,蒸得熟透时候不但芋粉松糯,而且香气扑鼻。
当下任胭的心就耐不住,炸了芋头片裹进金猪肉片里做了道烧扣肉,往后又拌过鱼或者鸡茸同菇笋油炸,香酥可口;可这筐芋头还剩下好些,她又琢磨起别的菜品来。
蒸熟了芋头预备着搓成茸,添香料和肉或扎或蒸,半是芋茸半是肉,自成一派风味。
可芋头刚进了蒸笼,老夫人就来了,先叫丫头给了打赏,再提出今儿的菜里要一盘湘妃糕,真把她当家里聘的大师傅了。
下马威么,任胭心里明镜儿似的。
她还没言语,辜廷闻倒先伸了手替她收了赏钱:“母亲同你玩笑,今年迟了的压岁钱,收好。”
老夫人当即撂了脸色,小丫头吓得不敢吭声。
辜廷闻似乎未觉,卷了袖子来给任胭做杂活。
瓮里捞起条活白鲢,洗刷干净搁在案板上,这才净了手,站到一边瞧着。
老夫人素来四平八稳,天大的怒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收敛几分,见儿子不成器转身而去,步子飞快,可发髻里的步摇仍旧稳稳当当。
“老夫人真格儿能耐。”任胭眼巴巴地瞧,心生艳羡。
当日家中的数位夫人寻常走路倒还能过眼,但凡着急上火,那仪态简直不堪入目,不是被耳坠子甩了脖颈,就是被流苏砸了脑袋。
她看着都疼得慌。
辜廷闻知她心里正闹鬼儿,敲敲她的脑门:“好好做菜。”
湘妃糕只见过一次,可老夫人来为难她的厨艺,自然不能怯阵,剔了头尾鳍骨,再挑干净鱼肉剁成碎茸。
碎茸里拌了软白的肥膘,一块儿搁进臼里捶打,捶打到肉筋松散断裂,再剔一遍筋膜和碎刺,这才能磕卵清加香粉。
搅成的鱼茸还得添葱姜末去腥,大力搅拌到均匀才能搁进蒸笼里,铺就薄薄的一层蒸透,再刷一层金黄的卵黄接茬蒸。
湘地的大师傅当日为了好看,撒了应季的红梅花炮制的干粉,红黄白相映美不胜收。
如今任胭别出心裁,挑了黑木耳泡开压成梅花瓣儿,缀以干黄花丝,簇以栩栩如生的冬梅图,梅花的香味自然而然从此而来。
老夫人爱美物也爱热闹,看着湘妃糕新鲜的模样越发喜欢,尝在嘴里鲜嫩爽口,味美至极,才有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感叹。
若是哪家闺秀会此手艺,嫁来家中相夫教子时,也是增添夫妻情意的一桩手段,只可惜了任胭是个野路子小姐,抛头露面的女厨子罢了。
可儿子魂不守舍,她也没辙儿,索性咬牙松松口:“你若真喜欢这姑娘,收了当妾室吧。”
辜家百年里无数的姨太太,有名门闺秀也有小家碧玉,也少不得姐儿戏儿的,厨子是头一个,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任胭晾好了芋头茸,来找辜廷闻同去研究新菜,门口听着扭脸就走了。
辜廷闻随后起身:“她是儿子的妻子,没有姨太太!”
他说得斩钉截铁,老夫人面上一时愣怔,不知是恼怒还是艳羡。
“你陪母亲说完话了?”任胭在压芋头给搓成泥,揉搓到上了劲头才能成面团子似的芋泥,抻长了再反复揉搓,一面忙一面来搭话。
“是。”
任胭笑:“原以为你是怕我生气,赶来解释。”
辜廷闻佯装顿悟:“竟是未想到这些。”
任胭瞪他。
他也笑起来:“要我来,做什么?”
“想做道新菜,有些头绪,却并没有怎样的顺序,你来瞧瞧,可有什么主意。”
她搓好了芋泥,搁置在盘子里,将早些时候焖制的卤雏鸡端进来,扫开了盖在上头的冰块和雪片子,金黄的鸡皮已叫冻得脆软。
剔了骨头的鸡肉香酥软烂,拆成肉丝或是肉条,铺在浇了卵黄的芋泥块上,左右对片儿一阖,轻轻压成个块儿。
到了这儿,她又拿不定主意:“原想着蒸的,可水汽上来芋茸易散,倒不如炸的利落,你觉得呢?”
大师傅掌勺,他只有听凭吩咐的份,当下热锅旺了油,将包好的芋泥鸭块一块儿搁进去。
兴许是火或是油出了岔子,芋泥很快就松散;又试了几回火和油,不是芋泥散得快,就是盛盘时候扁塌塌的成不了气候。
连着试了好些天,才炸出个大概的模样。
金黄的酥脆芋茸壳,出了油锅像极了晶莹剔透的雾凇,包裹着绵软糯香的芋泥,还有芋泥里厚嫩汁浓的脆鸡肉,劲头十足。
任胭端了盘子搁在辜廷闻和麦奉辉面前:“二位大拿,尝尝吧!”
她捧着下巴坐对面,眼巴巴瞅着人家,望给出个决断;结果这二位异口同声道滋味相重,算不上极品。
麦奉辉搁了筷子先笑:“任师傅先蒸了鸡肉是不是,又拿冰冻的鸡皮发脆,想法很不错,可脆不算到极致,倒不如做了炸过鸡身再撕碎后冰冻。”
任胭又埋身进厨房。
为了保持鸡肉的软嫩,给鸡皮氽过热油,再破开浇汁添汤卤制,等出了瓮撕碎埋进冰块里头,彻底纠正了这二位大拿所不满的炸制的重复滋味。
连着一个星期,她都在跟这盘芋泥鸡肉较劲,好容易觉着十全十美,又琢磨起这道菜品的名儿,反反复复不得其所,愁的俩眼发花。
直到麦奉辉提了句荔茸香酥鸡,这事儿才算完。
辜廷闻旁观数日,觉得有趣又心疼,接了人下工带去了别家馆子消遣。
幽静的房间将堂口的热闹隔开,炙手可热的任师傅才能得半日清闲,椅子里一躺做起了甩手掌柜,吆五喝六地叫七爷伺候。
他笑着,一一应了,还不忘敲敲她的额头。
她揉着脑门,望一望他,“你写文章,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辜廷闻说:“起先会,要极致,难免字斟句酌。”
那时锋芒毕露闯出多少祸事,后来大约能自由抒明心意时,词段里尽是婉转,再藏三五分犀利而已,算是对世事的简单让步。
所以,他开口:“能尽善尽美的就努力做,再不济,你还有我。”
她低头,耳热。
这顿饭,吃得任胭心猿意马。
夜深时回辜宅,他们讨论新馆子修缮的工夫,梁拂来了电话,笑他们并没有什么耐心,今儿好容易得空去泰兴春,却不等他这位东家。
闲谈结束,梁拂突然提出自己的太太想要任胭听电话。
成徽瑜自打结婚后,很少再出家门;成世安在她婚后第二天就南下,至今不归,他们的消息就这么断绝许久。
如今是像是旧友重聚。
任胭握住了听筒,对面是成徽瑜软软的声音:“小胭,你好——”
“你好,徽瑜。”她拿不准要说什么,也没了下文。
“我怀孕了,今天去了医院查出来的。”成徽瑜在笑着,声儿有些不稳,“我想不到和谁分享这件事,就先告诉了你。”
任胭笑起来,握着话筒松了又紧:“你先生知道吗?”
“知道。”成徽瑜的笑声越发明显:“是他陪我去的,孩子很健康。”
“恭喜。”
“谢谢。”
她们后来说了很多,直到梁拂歉意地表明时间很晚,自己的太太需要休息,才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辜廷闻一直在她的身后坐着,握着她的腰和手,见放了电话,还未及听她说话,便先亲吻下来。
“我都听见了。”在她因亲吻而泪眼蒙蒙的时候,他克制自己,先离开她的身体。
任胭捂着滚烫的脸,瓮声瓮气的:“明儿去见见她,是很久没见了。”
“好,我送你。”
这个话题似乎要戛然而止了,可偏偏又听他补了一句:“连梁拂,都有孩子了,这样快。”
她轻轻咳了一声,不肯再接他的话。
有了孩子,是好事。
对成徽瑜和梁拂而言,至少在见面当日,任胭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以及结婚那天的疏离,早已荡然无存。
至于她与辜廷闻,辜老夫人在明确得知儿子的心意后,态度越发坚决起来,偶尔会请相熟的女眷上家里饮宴,好借机给辜廷闻约定合适的婚姻。
多数的太太小姐是碍于昔日的颜面,不好不赴宴,最后自然落得不欢而散;辜老夫人越发急切起来,任胭下工回家的工夫还能看到进府的客人。
她忙活她的,辜廷闻和任胭从无应对。
一来二去,婚事没定下来,任胭倒是趁机挑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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