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叫谢婧舫,外交部参事家的侄女,论起来人还比任胭小了半岁。在人前恬静温婉,背了人却脱略形骸,可一众人里就属她的容貌最为出色。
有次任胭下工回来打过照面,远远地见了就喜欢得不成,捎带手替自个儿的未婚夫遗憾:“这样的人间绝色,七爷可觉得惋惜?”
应她的是脑门上的一记暴栗。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任小姐倒是会替我着想。”
任胭还恋恋不舍地望着人家袅娜的背影:“爱美之心么,爷们儿喜欢漂亮姑娘,姑娘喜欢潇洒的爷们儿,多正常的事儿啊,七爷难道不觉得谢小姐好看?”
他笑:“我赞同你的看法。”
任胭不乐了,心里咣当打翻了瓶醋,瞠着眼儿对他做鬼脸:“样儿大了你!”
分明是她寻衅滋事,回过头来倒要怨他,这是什么道理!
辜廷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
这是谢婧舫头回来,二一回没隔两日。
她换了身嫩黄的洋装,娇憨可爱,守礼有节,别说讨了辜家老少的欢喜,就连没同她讲过话的任胭都喜爱的不行。
辜老夫人整日都拉着小姑娘讲话,外头听戏逛商场,给人买了一应的吃穿用度;天擦黑时候还吩咐家里的女管事和汽车夫,好生把人送到家再回来。
如此往复了几天,大伙儿都以为着辜谢两家要结姻亲了,可谁也没料到谢婧舫对辜廷闻并没有男女之情,甚至对结婚这事异常反感。
她是奔着任胭来的,因瞧上了她的手艺,想拜师。
北京城里有一个女厨师就够瞧了,如今这位富贵泼天的千金搁着锦绣良缘不取,又要奔下九流去,事态发展简直叫人匪夷所思,辜老太太气到闭门不出。
谢婧舫倒是一派泰然的模样,和任胭混了个脸熟后,径直上鸿雉堂和辜府来寻她。人后她上蹿下跳,也不管穿着裙子旗袍,纵身就往石头墩子或是栏杆上坐。
“师父,我都跟您快半月了,您就收了我吧?”
她软磨硬蹭,非得要敬拜师茶才算完,任胭啼笑皆非,被她磨得脑仁儿疼。
“谢小姐您还在读书呢,哪能一霎拜两位师父?等好好学完功课,咱们再说学手艺的事儿成吗,这事急不来!”
“急得很!”谢婧舫见她要走,撑着胳膊从栏杆上往下窜,“等我学完功课,爸妈等送我嫁人,甭说手艺了,我连天日都见不着!”
她扽住了任胭的衣袖子摇晃:“师父,您忍心瞧我成天被关家里躺床上,给人生孩子吗?”
任胭被她的话呛了口气。
顶好个姑娘,说话不忌口!
她无奈地笑:“我方才说那些,您怎么就没听进去?还有拜师这事儿爹妈得应承,要不然回头该说我拐带您了!”
谢婧舫拍胸脯保证:“师父您等我两天,我去把爹妈这事儿周全了!”
跑了两步,人又回来嚷嚷:“还有不能拜俩师傅这事是您迂腐啦,您瞧我学建筑学,还学洋文和国文呐,老师拜了好几位,就差厨艺先生啦!”
嚷完,又颠了。
辜老夫人的贴身老妈妈路过,叹一句世风日下,落落地走了。
这天往后三日都没见着谢婧舫的影儿,任胭以为是叫家里人给拦住,卸了这份心思,结果第四天人拉着自个儿亲哥和堂兄,拿着自愿拜师的文书寻她来了。
怕她不应,谢婧舫还游说了哥哥们去跟辜廷闻求情,今儿就拜师了,不拜不成活儿,赖任胭这儿不愿意走。
掌柜的站后院儿嘬茶壶,里里外外转过圈儿了还乐:“咱们任师傅也要收徒弟了,大好事儿,应了吧!”
起哄看热闹的多,任胭心一软也就点了头,可没敢让人拜拜师酒磕头敬茶,收了文书与谢礼,算是认了这个徒弟。
谢婧舫打小就没做过粗活,可心思周正,入了门从基本功学起;受了伤也不吭气,扯了手绢裹两下接茬往水里泡。
到后来手指起了炎症红肿,还是任胭给人拉到了医院,结果第二日人放了学,还勤勤恳恳跟任胭后头,搭手做活。
除了上学,行动坐卧全都跟着任胭,也就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家探望父母;时间一长,辜廷闻先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任师傅这位高徒,收得甚好。”
任胭听了,眉开眼笑:“可不么,婧舫聪明好学,连师父都说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名声就起来了,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徒弟。”
有个好徒弟,当真让人心花怒放!
任胭觉着自个儿乐到近些时候走路都轻飘飘的。
“你今儿下班晚,没尝到她跟着学做的云腿月饼,才学几日,手艺倒真是不错。”
宣威火腿是前两天谢婧舫打家里分来说是要孝敬她的,任胭不打算让她白跑一趟,做一屉云腿月饼叫带回去,不年不节的,只当人家老少尝鲜。
事实上,云腿月饼是在护国寺时看了辜廷衡请的大师傅做过一回,家来尝试每每不得要领,才知道入馅的云腿的要紧之处,如今恰好的时机。
谢婧舫自然求之不得,跟着她后头打下手。
小火烘了热锅,称好的二两面粉倒里头慢慢地炒制,闻到浓郁的面香就起锅;谢婧舫心细大胆,练过两回手就游刃有余。
任胭趁她忙活的工夫把云腿切块,下水泡了小半日,等肉皮见了粉白才搁进蒸笼里蒸透,夹出来剁成细碎的肉丁。
肉丁里添炒制好的面粉,玫瑰碗碗糖还有蜜糖,拌得均匀封在瓮里埋进冰堆里腌制;今儿够了两天,才把馅料取出来。
云腿月饼的馅料制好,就得做水油皮,面里头搁酒曲与熟猪油,搓成大大小小的絮子再偶尔浇两勺冰水揉成面团子。
饧面的工夫,调好馅料包进反复擀平的面剂子里,卷包子似的收了口,脑袋冲下团平,搁进烘箱里头烤半个钟头。
出了箱炉的的云腿月饼金黄壳挺,酥而不软,甜咸适口的醇厚火腿馅,浓香扑鼻。
俩姑娘就着一碗银耳羹吃到心满意足。
辜廷闻听她把这番美滋滋的描述,几乎要看到当时的和乐模样,可和乐里到底有危机:“我说的好,并不是指这些。”
任胭在琢磨新馆子的装饰,随口道:“还有别的?”
“谢小姐待你,好得过了些。”
任胭比对过几样木雕花纹,心不在焉的:“我是她师父,她不对我好,是要撵出师门的!”
长久的沉默。
后来她缓过神,看他的模样就笑了:“琢磨什么呐,有没有要紧的,七爷连个大姑娘的醋都要吃?”
倒真不是他气量狭小,是任胭这个女孩子在情事上,就是个呆子。
憨憨傻傻,怎么就瞧上了?
辜廷闻阖了书本,看着她笑:“当初,为何肯收留我?”
说的是豆腐胡同。
任胭歪着头瞧他,脸红红的:“中意的爷们儿眼瞧着要没气儿了,哪顾上其他,拖回家养着再言语吧!”
“怎么就中意了?”
任胭促狭的心思上来:“天桥底下那三块钱,活我的命呐,当时就觉着哪怕以身相许也要还恩情,谁成想你也有这意思的!”
辜廷闻问:“换个人,也一见钟情?”
那不成。
她挑剔,选择爷们儿自然更不能等闲,幸得是他。
任胭摇头:“不,是日久生情……”
再想要解释什么,他已经挨过来,将她的话一句一句吃下去,身子纠缠在一处,心跳渐渐也分辨不清。
任胭却听清他一句呢喃:“真巧。”
隔日任胭同谢婧舫去新馆子。
商量堂口的装饰时,她想起那三枚银元,如今还剩俩好好跟兜里躺着,就询问谢婧舫的意思能不能做出个新花样,搁在堂口的墙壁上。
谢婧舫知道她的心思,满口答应,要家去做设计的图影拿来给她瞧。
她时常来新馆子比量尺寸,好绘制出正确的数据做出满意的图样;新馆子也请了工匠也收整,里里外外都是热闹的景象。
聘请的女人们除了跟着肖玫习学菜谱礼仪,还负责三餐给匠人们送去,一来二去熟识了,那些匠人里有些不规矩的就生了歪邪的心思。
趁着中晌休息,手脚不干净就往后院儿里头踅摸,叫守院子的爷们儿逮住打一顿撵走了事;可千防万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任胭那日不上工,带了谢婧舫监工,吃午饭的工夫就听后头乱起来;一个匠人摸进了后院儿不规矩,叫个女人挠了满脸花。
那爷们儿是个不长进的,嚷嚷着说好给了大子就陪着睡觉的,临了嫌钱少又翻脸不认人了,顶大个嗓门,喊得左邻右舍都听个清楚明了。
前些时候的风波还没过,这会闹起来跟坐实了罪名的,街坊围着门口看热闹,说辜七爷的未婚妻不好好做厨子,怎么开起窑子了?
那爷们儿叫人给摁在地上,任胭进了门照准脸儿就是两个嘴巴子:“再咧咧一句,我听听!”
先头还横得狠,叫任胭揍肿了脸嚎得杀猪似的求饶,哭哭啼啼把来龙去脉给交代明白了,警察来捉了人,这事儿才算完。
任胭接茬安抚那些女人,到了天黑才消停下来。
出了门,她正闷头琢磨往后怎么料理她们的安全,冷不丁后头匆匆而过一个女人,扬了手里的剪子对准她的背心就是一下。
“师父,小心!”
谢婧舫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任胭挡在了身后头。
剪子尖儿入皮肉,噗的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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