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今年已经三十七岁,怀孕初期医生就明确表示过孕期和生产的风险会比较大,每一次产检都可能成为暴露问题的那道坎。但幸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产检的各项数值正常,b超已经能够拍出孩子的轮廓。
医生建议她适当出门走走,岑明止和唐之清于是在周日陪她去小区隔壁的购物中心逛街。
母婴店上了新的婴儿衣,款式和颜色太多,孟瑶犹豫不决,唐之清干脆把她看中的那几件全都买了下来。今晚他们决定吃火锅庆祝又一次顺利度过的产检,于是买了熬汤用的筒骨,牛羊肉和基围虾必不可少,蔬菜菌菇也每样称了一点。
他们没有开车,唐之清要扶孟瑶,岑明止就多拎了一些东西。
大大购物袋挂在手上,商场回家不到两百米的路程,本该十分钟就能到家,却没想到会在小区门口遇到等在那里的言喻。
他站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外,人那么高,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岑明止就发现了他,走进了他手里拿着一支烟,烟头上没有火星,只是拿在手里而已。
今天天气晴,气温也开始回暖,他穿了一件薄一些的短款风衣,浅灰的颜色,底下是深青牛仔裤,扎在黑色的靴子里,有一点潮,显得年轻,很有他从前的穿衣风格,唯独款式稳重了很多。
“去逛街了?”言喻比他更早就发现了他们,把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朝他们迎上来,对唐之清夫妇说:“你们好,我是言喻。”
昨天是白幸容,今天是言喻,唐之清简直要当场石化,购物袋都险些脱手。孟瑶稍微好些,担忧地看了岑明止一眼,和善道:“你好,今天也是来找明止吗?”
“嗯,他不接电话,我就直接过来了。”言喻看向岑明止,“手机没听到吗?我打了好几个。”
岑明止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确实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言喻,时间在二十分钟以前,当时他们还在超市,人多嘈杂,就算了开了声音也未必能听到。
但其实就算听到了又怎样,他会接吗?接起来又能说什么呢?
岑明止说:“抱歉,手机静音了,有事吗?”
“没事。”言喻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看到他们手里那么多袋子,主动道:“我帮你们提一点?”
唐之清反应很快:“诶,不用不用,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松开孟瑶,想把岑明止手里的袋子接过来,自己和孟瑶先走,把说话的地方让给他们。但岑明止看了言喻一眼,转身把手上的袋子靠墙放在了路边,说:“我去物业借一辆推车,你们在这里等我吧。”
“……也行。”唐之清收回手,“我们不急,你去吧。”
岑明止对他点了点头,转头往小区走,言喻立刻跟上,虽然这段路非常短,但岑明止给了他们独处的机会。
岑明止放慢了脚步,言喻追上来,走在他旁边。
“找我有事吗?”岑明止问。
言喻走得比他更慢:“没事,就是来看看你。那个人是你的心理医生?”
他确实没有什么事,凭着一股冲动来到这里,时间不上不下,约饭不合适,约会更不可能。他们如今的关系糟糕透顶,想要见一面,却连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都没有。而能够开口的话题,竟然好像也只有唐之清夫妇。
岑明止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老头跟我说了……你有抑郁症。”言喻很想握一握岑明止的手,如果能抱一下就更好了,但他不敢,只能站在原地,“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
“还好。”岑明止点了点头,目光平静。他的新镜片是窄细的淡金色外框,与他的瞳孔颜色相得益彰。而他即使做日常打扮也难掩严肃禁欲的风格,配合上那种目光,面无表情时也很漂亮,言喻不会描述,却总能想起那一年他们在阿寒湖上看到的山和雪。
“之清确实是我的心理医生。”他说,“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言喻说:“你以前没有跟我说过。”
岑明止说:“抱歉,我以为这是我的隐私,没有必要告诉你。”
言喻喉结滚动,说:“对不起。”
岑明止看了他一眼,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不明所以。
“没什么……”言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区门口人有点多,保安也看到了他们,停在原地太引人注目,岑明止继续往前走,言喻跟上去,岑明止走进小区,向保安说明来意,借一辆推车。
对话被短暂打断,在等待保安取车的过程中他们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对言喻来说是缓冲也是折磨,他好像被半吊在空中,正等着岑明止的下一句话来割断拴在身上的绳索。
直到岑明止完成登记,言喻主动从保安手中把车推过来,购物车的轮子滚过不平整的人行道,发出连续不断的杂音,言喻说:“白幸容昨天离职,下个月要回欧洲了。”
岑明止脚步微微一顿,“是吗。”
“嗯。”言喻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来过公寓?”
“……”岑明止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件事。
“白幸容跟我说的,你走的第二天。”言喻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他不愿在岑明止面前太过失态。
岑明止没有回应,车轮还在前滚,不远处唐之清和孟瑶又去附近的便利店逛了一圈,买了点零食,已经回到了人行道上。
本来他们就在超市买了很多,现在再买也不过是想为岑明止提供一点时间而已,岑明止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没事,马上就好。
“嗯,我去过。你在洗澡,就没有告诉你——”
车轮的声音停了。
岑明止回头,言喻站在原地,开春后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本来是很好的一天。
他却一动不动,周围的光照像一层眩光滤镜,隔开了他们之间微短的距离,让他的轮廓看起来不太清晰,唯独痛苦和压抑被单独剥离出来,清楚地浮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本来也没什么事。”岑明止笑了一下。
他很平静,从重逢以来就一直如此,无论言喻说什么,他给出的回应都好平淡。言喻能感觉到他的疏远,但除了这一点疏远,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岑明止对他的态度像对一个陌生人,“谢谢”,“抱歉”,无一例外是对陌生人的措辞。
而言喻说出来的所有道歉和忏悔,于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他们走走停停近十分钟,唐之清和孟瑶已经就在眼前,言喻说:“是因为这件事出国的吗?”
“……不是。”岑明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时机刚好而已。我收到了几家公司的邀请,对比下来,那边的条件是最好的。”
他仍旧笑了一下,笑容与镜片后的目光平和且慷慨:“我不是因为你出国,也不是因为你回国,我的病情控制得还可以,之清确实是我的医生……还有其他事吗?”
言喻:“……”
“没有的话我们就上去了,你也回去吧。”岑明止走到他身边,想要接手推车,但言喻没有松手,岑明止的手与他并排按在推杆上,一个人推,一个人按,车纹丝不动。
他们得以靠得很近,言喻低着头,叫他:“岑明止。”
岑明止回望过去,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两个这样站在人行道中央,显得格格不入。
“你可能觉得……无所谓。”言喻低声道:“我道不道歉,我是不是在后悔,我现在怎么想,有多爱你,你可能都觉得无所谓……”
他松开了手,车轮因为惯性前行了几公分,又很快被不平整的地砖卡住。
“但是你知道吗……现在能跟你走在一起,我都觉得跟做梦一样。”言喻摸了摸口袋,里面有烟,他没有想抽,只是这个动作令他稍感安心。在岑明止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靠着酒精和烟度日——酒精用来入眠,烟保持清醒,日夜就在这两样东西里交替。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但是岑明止,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这次不会跟以前一样,我会努力做好的。你什么都不需要想,让我来就好……”
他的手抬起来,在距离岑明止肩膀一寸的地方又停下,最后还是没有落下去。隔着空气他好像抚摸到了岑明止的发梢,指尖因为这一点接近于零的触感微微发麻,言喻说:“我做给你看,岑明止,你不回应也没关系,不接电话也没关系,但是不要现在就拒绝我,好吗?”
他的手放下去,脸上露出岑明止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怜,低声下气,又有一点……坚定,这种类似于承诺的话被这样说出来,即使措辞反复,没有逻辑,竟然好像也有了些微的可信。
岑明止挪开目光,唐之清和孟瑶距离他们不过十米,走过去的话不需要几秒,如果言喻的声音再大一些,或许他们都可以清楚听到。
要给言喻什么回答?拒绝?还是说可以?……岑明止暂时想不到,他和言喻的离别太过匆忙,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收场。很多事情当年没有说清楚,如今再回头整理,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开场。他确实因为言喻痛苦过,感到被折磨过,但现在回忆起来,那些感觉已经很淡,淡到他即使面对言喻这个人,听言喻说这样的话,也觉得麻木。
这也许是大量服药的后遗症,他的共情能力很明显已经不如从前。有时候他会无法准确判断来自他人的态度,有时候也不能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用最简单的“笑”,或其他什么手段来掩饰过去。
他变得“迟钝”了——他自己非常清楚,唐之清和孟瑶或许已经有所察觉,才会觉得他不如从前坦率。
言喻还在看着他,岑明止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任何可以说的话,言喻爱他吗?也许。言喻希望获得他的原谅?可以……但那又怎么样。
“我们上去了。”最后他只是看了言喻一眼,这样说。
这是逃避,岑明止知道,但逃避在这种时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如果继续站在这里,也许所有人都会意识到岑明止已经不如从前,其实他根本没有稳定住自己的病情,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掩饰自己,假装还能正常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