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1 / 1)

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外头只有屋檐上还积着,层层叠叠,高高低低。

“你说什么?”钟盈拍了案,几乎惊起,“九娘已经应下了全部罪责?”

“那周少尹虽是我同乡,但是即使再亲近的交情,也不可能违背大齐律,三娘,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九娘真的会杀自己的丈夫吗?她怎么会杀自己的夫婿?”

“三娘,你认识九娘多久,你如何便这般信她?”崔知易面色忽而严肃,“有些人并非如我们眼前所见一般。她待你和待别人,或许又是不同面貌,我们如何能分辨。”

“我,”钟盈喉间一滞,她承认崔知易说的有道理,可她又心有疑惑,“我虽和她认识不久,但我却信她不会无缘无故这般……”

“三娘,铁证具在,且她已供认,这便只能是定案。”崔知易道,“如今,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

“我,”钟盈低下头,她说不出一句话来,阖上眼睛摇了摇头。

末了,便也只有一句,“我可以,再见一次她么?”

“我想亲自听她说为什么。”

外头的日光高了,门外站着一个人,将光线遮蔽,钟盈眯了眯眼睛,她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轮廓。

“三娘,我陪你去。”

他踏了一步进来,身上的黑色剥落,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

“贺兄?”崔知易讶异,“贺兄你在屋中都关了好几日了,你没事么?”

“没事。”少年掀了衣袍在旁坐下,“只是前日里有些风寒,身子不适了些,劳烦崔兄三娘关心了。”

“风寒?”崔知易道,“要不要去请郎中来看看。”

“不用,已然大好了。”他垂了眉眼,虽还是郎秀的模样,可却眼角眉梢里多了几分春情。

那端正的五官便被增了山势,向着另一处生长了些。

“不用了。”钟盈站起身,她并没有理贺淮,而是往外踏了几步,“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三娘,”贺淮起身朝前拉住钟盈的衣袖,“三娘,还是由我带你去。”

他拉得紧,那衫子贴了钟盈的手臂,几乎拽得她往后扯。

他的力气用的很大。

钟盈回头看着他的脸,她的眼睛里有怒气和不耐。

但贺淮却勾了勾唇,手指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我带三娘去,若是三娘还觉得那罗九娘无辜,或许……此事或还有转圜之处。”

“罢了,那我也去吧。”崔知易起身,他掸了掸衣袖。

钟盈定了脚步,瞬间回头:“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前些日子你已经走了太久了。”

“三娘,”崔知易无奈摇头道,“我没事,你也就陪你去看看,或许咱们还有法子。”

……

快要临近上元,除夕夜散落的热闹如今多要聚到一起去,白日里城池里满街都挂上了灯笼,还不能见夜里的光色,就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宣告上元的消息。

贺淮静静跟在钟盈身后,自从牢里出来,她便神色不言,只是漫无目的朝前走着。

他将崔知易劝了回去,由他来照看着钟盈。

钟盈的身量纤长,却也不似那些豪门贵女般柔弱瘦削,而是匀称的,骨肉恰好的分布。

她平素情绪很静,唯独对着崔知易才会显露出不一样的狭促。

待他,则是恰到好处的距离。

恰当些言,便如若漠然。

因而多数时候,都是他跟在她身后。

他不敢距离她太近,也不敢打断她。

他不知与她绕了多少路,等他反应过来,他们已然直至走至凉州城的城墙上。

前头便是焉都山,山势间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

她停了下来,抬头望向那轮太阳。

此处是城墙最僻静出,因而无人,他也停了下来。

跟着她的视线看去。

顺着这点视线,他像是抚慰了心脏。

他在被允许看她在看的东西,对他而言,便是一种靠近。

即使两人就这样静静的,都不说话,他也觉得这是此刻最好的时间。

“你当年,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忽而问出口。

他的胸口猛然一震,有些怔然的转过头去看她。

她眼睛里还留着那轮残日,他意图视线能留住多一些,他却看不清她别的情绪了。

“三娘。”他喉咙滞涩,思绪混杂,百言至口,至最后也只喊了声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内心蔓延的恐惧究竟是什么。

“你问的,是哪个时候……”

他闭了闭眼睛,那是一句诅咒,从音起朝着四肢百骸钻入,以某种极致快速的速度朝他身上凌迟。

“你想说哪个时候。”她转过头看他。

不是怜爱的,欢喜的,却是好像有着一层薄悯,这点薄悯很快会随着那夕阳一样迅速淡去,最终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你跳下城墙的时候,在想什么?”她继续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觉得,那样死了也许对你是最好的结局?”

“我……”思绪里似也有漫天的雪,脚步只有一寸的城墙,被困囿于那一地,“三娘,是不是罗九娘的事……如果你不想她判罪,我有办法。”

他意图迷乱了话语,才说了几句,便很快哑了声,喉咙里如灌铅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算了,我不问了,”钟盈低下头,日光落在她半面脸上,呈现金色的光,“问你那些,没什么意义。”

然后她抬起头来,朝着他的方向走近一步。

“你如今变成这样接近我,是想从我这里再得到什么?”

她的眉眼微垂,因没抹胭脂,眉眼只是素净生展,如今便丝毫不似祭坛上遥不可及的天女。

可却又如落入凡尘,敛去凡尘历劫将归的仙子。

“三娘,说的,是,是什么人?”他本能往后退了一步,“我,我从未想从三娘这里得到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何必强迫自己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不是以前的钟盈,也没这么多耐心再给你。”

她的声音在逐渐转换成尖锐的咒语,往他的头脑里不断钻入,压迫得他神经都开始痛起来。

“无论你如何遮掩,即使相貌全变了,我也知道是你。”钟盈叹了口气,她的叹息毫无怜爱,而是作壁上观的冷淡,“你这次,是又想囚我么?又想给我灌药?还是这次想让我生死不得求?”

“我这里,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她的话落,他的神情却仓皇起来,脑中重重被什么捶了下去,盾痛几乎在身体里炸裂。

他的脚步往后挪了几步,秀郎眉宇间露出惊愕:“我不会,我怎么会,怎么会囚你?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随后,他忽而想到什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拉她的手。

她却往后一缩,他落了空。

“三娘,我的确,我承认,我心慕你,我是想娶你为妻,我一直不敢说,怕你觉得我不怀好意。我本是,我本是……如果你愿意,等我去北庭都护府找到我阿兄了,然后再告知阿耶阿娘,我定请人去你家……”他神情左右,不知该落到她身上何处,只能避着她的眼睛,然后像是自我肯定般,继续说着,“我会让阿耶阿娘亲自登门,三娘,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若是,若是你不喜欢只于一处住着,那我们,那便按着你的来,你,你想去何处,我们就去何处……”

他几乎要哭出声。

“你说你阿兄在北庭都护府,姓甚名谁?所担何职?你阿耶阿娘又是住邑京城何处?家中又还有什么人?”

钟盈步步紧逼,他节节败退。

直至他脸色苍白,身后无处可缩时,钟盈才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你说不出口,可是我知道,”她停顿了片刻,“我一直都知道。”

“你的阿娘和家中姐妹,皆死于懿德九年,你家中两位兄长,也是同年阵亡,而你的阿耶,于那年降于突厥。”钟盈逼近他,她的声音果断坚决,摇了摇头,“此时大齐人人皆知,你不必骗我了。”

她的声音明明轻柔,可却极为冷淡,好像也没掺杂别的情绪。

她的眼睛还是落在他身上,里头还残着余金。

眉眼微落,连同焉都山的风都停了下来。

落日在她瞳孔里占据了小半,清透瞳仁里,只有一点圆润的金光。

她的唇没有沾唇脂,因为体内多年瘾症,而显得很没有血色。

可此刻平静的表情却将脸上浮的病色压了下去,然后她的唇齿张了张。

平平喊出一句话。

“荀安,你这样,让人觉得可怜。”

焉都山上的那轮日头全落了,凉州城的灯被一点点点亮。

连同日头一同消失的,还有诞生出的彻骨冷意,就从这四面八方渗透过来,将他朝着最冷涩处堕去。

他在原地颤栗着,全身受不住自己的控制。

荀安……荀安……

荀安。

这一声名字,敲击开了薄薄的那层遮掩,回忆漫山遍野涌了上来。

凉州的落日像是呼啸的回忆朝记忆里奔腾。

此刻遍布头脑里,是不属于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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