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便布满整个山间,起伏绵延间如同血色的绸带。
陇右的河谷里,尸骸遍野,血流成河。
四周茂盛的植被都被染上了血红,倒在地上的战马痛苦嘶鸣着,顶上尽是盘桓的乌鸦。
他被压在死人堆里,因为恢复了的触感,让他的嗅觉和触感都比常人灵敏,他能察觉到身体上血液在不断流逝,旁边腐烂伤口上的萤虫的聒噪声,与腥烂的臭味一起,将河谷其余的生机全部淹没。
他抬头看天,浓稠的血遇到苍白的天,成了压在眼睛的眼翳。
从他视线看去,万物皆为血色。
身体与寒风一起,在变得僵硬。
因着冷,他试图控制脸上的肌肉,想做出一个表情,但却还是无法控制。
索性便放弃了。
万物皆会归于寂灭,众生之生命,与那朝菌和蟪蛄无异,这条路他已期盼许久。
他此一生中,遇到过许多临死之时,甚至连自己的这具躯壳也面对过无数的死,他踽踽独行在这遍布的寒风里,认同与寒风共存,认同了某一种自己生成的道理。
死亡作结是每个人归宿,他以此为信仰,视蜉蝣与彭祖为同归。
曾搭起来的观念让他开始能微弱控制脸上的肌肉,很快,他发觉喉腔里涌出的血腥味更甚。
他扭头,呕出大口血。
余光触及到自己身旁的一具尸体,那是与他一同从邑京出发的他下属士兵的身体。
那是一张还很年轻的脸,前些日子他见过,还说过几句话。
那士兵说是等比仗结束了回去,立了军工便去娶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好让姑娘家觉得自己配得上。
只是这时候,这具身体早就没了声息,尸体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天空。
空洞失色的死寂里,还盛满了不甘心。
他心下有些好笑,众生总看不清归路,而遇死便心存不甘……
不甘。
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请命去判王城豫的叛乱,可又觉得自己好像觉得应该这么做。
身上的黏腻感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感知,他想伸手试图动一动自己身体,如何也分不出片刻力气。
身上的甲胄被血水浸泡,连同里面的那件菘蓝色袍衫也重重渗浸,这件袍衫洗过数次,如今有些褪色,但他还是一直穿着。
菘蓝色,是关于她的颜色。
静静沉沉,好像与她一样。
心底那空着的一角,跟着身侧的寒风一起呼啸,万籁死寂里,他竟生出了一个微弱的念头。
元盈观的桐花枯了一半。若是他死在这里,那桐花便要彻底枯了。
这点思绪让他试图动了动自己的身体。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从这片腐烂里脱离出去。
腐烂的尸身是埋葬着他的深坑,当初她站在岸边,蹲下身,将手伸向他时候,他觉得有趣,后来便有起了别的念头,妄图将她也往这深坑里拉。
明月沾了灰,天女落了尘。
她便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如今回想,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或许当初是他太害怕了,害怕那明月只是萤火,很快就会消失,便将自己的虚伪,困惑,伤害都沾给她。
他肆无忌惮,可她没有坠入深渊。
她将自己的手从深坑里一点点抽离,让他再也看不见她。
风还在呼啸着,他把自己的拳头缩紧。
不能死在这里,最起码是现在,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从未升起过这样的念头,而这个念头,在遇到钟盈的那一刻,就被种下了种子,然后不断生根发芽,脉络深进了他的四肢血液里,驱动着他。
他想用某种他以前绝不认同,如今却无比渴望的方式活下去。
他一直在意图遮掩,想要抗拒,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他将手一点点往那血色的天空伸去。
他不想死,他不想这样死。
他还想,用干净的,新的方式,去见她。
乌鸦盘桓着发出惨烈的叫声,歪倒的旌旗还在猎猎作响。
然后在那一刻,体内诞生了某个与徐安不同,与荀安也不同的人。
那是用自卑,虔诚织的新皮,将残缺的骨骼覆盖住,重新诞生的人。
他在本有的身体里生长,破壳而出,成为贺淮。
而贺淮。
只因钟盈存在。
……
血雾退尽,一瞬间,焉都山的山顶又入眼前。
他再抬头,她已然朝前缓缓走去,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迫使自己的脚步增快,踉跄着意图追上她。
在距离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又不敢追上去了。
试图伸出手去触摸她,却觉得即使她与他只有几步,他的手好像永远无法触及到她的身体。
喉咙里有血腥味冒上来。
他用手扶住心脏,心脏如同被什么搅在一处,揉得发疼。
他低下头垂了垂,苦笑。
贺淮本就是因她而生,她的轻微一声叹息,就可以让他拼尽全力拼起的躯壳而瞬间粉碎。
贺淮,本就不是真的贺淮,连同这皮相都只是暂时,如今也快要维持不住了。
能控制住这张容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少,如今隔两日不曾服那母蛊,便要再忍剥皮削骨的疼。
此刻,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人,他不敢伸出手,压抑在喉咙里的血沫也不敢被她察觉。
看着那逐而透明的背影,勉强提起了精神。
他想再陪她走一些路,即使就这样走着,她永远都不回头都没关系。
唇角有血迹渗落,他抬起手擦了擦,继续往前。
旁侧花灯旋转,光皆是向后长,把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然后渐渐往下渗落。
血迹一滴一滴落在灰黑色的,被黄土地割的并不起伏平缓的影子,落入泥土,渗进影子。
而那血迹愈来愈多,他压着嗓子,吞了几口血沫,却仍控制不住涌上,他只能用手紧紧捂住,来抵御体内的改变。
没了贺淮的保护,他害怕打扰她,害怕被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他走的路很不安稳,虚浮着,凭借仅存的气力。
也不敢再抬头看她,只能微微低着头,唯独她的那点影子给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奢侈。
她的脚步离他愈来愈远,直至只有残影在晃晃似有非有落在他靴子上,马上便要从他身体里脱离掌控了。
再给他多一点时间,最起码不是现在,给一点,就一点的时间就够。
他不奢望她能回头,他只祈祷着自己只要这样跟着她就好。
因为她而生长出来的贺淮如今还残存在体内。
贺淮的诞生,就是因为学着爱,如果她连贺淮都不要,更不会要那个本来的他。
他将自己的舌头咬住,用痛感来维持清醒。
人流在不断擦过。
没有回头,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院子里的桐木还是没有抽枝,不知何时被挂上了彩络,他扶在门口,还不敢踏进一步。
他看着她一步步踏进了院子,然后进了屋子,合上了门。
他才抬起脚,小心将脚落在这院子里。
每踏进一步,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允许踏入了她的地方一点。
他的脸开始剧烈扭曲,疼痛难抑浮在面上。
可他还是走的很慢。
“贺兄。”身后有崔知易的说话声。
“贺兄?”他又唤了一声。
崔知易走了上来。
他没有应声,他快要走到自己屋子了,走到可以遮掩伤口的那个屋子里。
“贺……”
崔知易想要再说一句话,门咚的一声差点撞到了他的鼻骨。。
他身体后倾了些,又侧头看了眼三娘的屋子。
方才他跟在他们身后,见他们未曾并排走着,便也觉得奇怪。
他看到贺淮的身影像是拖着朝前,整个人都是踉跄着被带着,可三娘却根本不曾回头看一眼。
方才在院子里,贺淮的表现更为怪异。
他低头看了看,方才贺淮经过的路,上面都有黑色的斑驳,他蹲下身,用指节微微碰了碰,然后方置鼻下。
是,血?
他讶异抬头。
迅速抬手敲门:“贺兄,你没事吧,我见地上有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里面无人说话。
崔知易把身体贴到门缝里,意图分辨里面的声音。
“贺淮,贺淮?你若没事,你说句话,你……”
“我没事。”里面的人出了声,很清淡的语气,与那日他敲门时声音类似。
那不像是贺淮的声音,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那这血迹……”崔知易回头,看着院子里一路低落的血迹,皱眉担忧问道。
“不碍事。”他又出声。
“崔兄,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我……”崔知易还想说话,“若是需要,你千万要喊我。”
里面的人没有应声。
崔知易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