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一(1 / 1)

荀安离开庐州前,将草庐重新整修一番,也未曾提前告知明叔和阿竹,便自行下了山。

他将钟盈寄给阿竹的游记皆抄录下来,自编了一册。

他从庐州出发,沿着江北上,凡游记所言停留之地,他都停下来,若住山洞里,他便于山洞间歇息,几乎与游记中行程保持一直。

至滁州时,他栖息于她曾记录过的那个山洞,却不似她连夜逢雨。

他那时,方从以往因掌管牙帮而结缘的仇家那里逃脱,身上皆是血迹,那件道袍也松乱成条。

他将道袍脱了,于一旁山野水潭里洗了伤口,然后撕下还算洁净的内衫,用空余的手将伤口包扎。

他包扎得并不仔细,止了血便勉强作罢。

那已经破了泛白的道袍也用清泉洗了一遍,挂在一旁树枝上。

他着了身单薄中衣孤身坐在洞口的平石上。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中秋夜,明月当空,照亮了洞口,也照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若是此刻落了雨,这山间又是如何景象。

可如何却又想不出来,便仰头坐在洞口看皓皓明月。

他将手伸出去。

月光落在了他的手掌,上面还似有流转的银光。

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她与他说的话。

俗气却让人觉得在活着的日子,她喜欢那些时节节礼,让人能觉得时辰流动,生命活着有意义。

他想到这里,回身从包袱里拿出半块胡饼,然后举起对着月亮,沿着月亮的边痕将它边缘一点一点撕开,成了一个极为粗糙的圆形。

他笑了笑,然后低低道了句:“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胡饼冷干,他一口一口咬着吞咽下去。

再然后,他继续仰头看着那轮月亮,直至东方见白。

除了顺着她的游记一路游行外,他凡见道观庙宇,必亲身拜访,与道士们攀谈修道成仙之术。

但也有些道观见他周身褴褛,将他驱逐出观也是常有之事。

他倒并无在意,将所获得便皆记在那册子后面。

他此一行,还常遇到以前结怨的仇人。

有些知晓他行踪的,便常堵住他。

或是殴打,或是凌辱。

他一概都不还手。

待对方凌辱够了,他才寻了机会逃走,托着残躯继续往前。

这般走走停停,便行了游记中大半的路。

于江陵郡时,他遇到了行游在外的一行大师。

江山水涨起船高,晴空遇雨,他与一行大师坐半山亭间。

山间清流,浮江于侧。

“一行大师相信成仙之道么?”他看着浩浩江水问得心不在焉。

一行大师修习佛道,他这般问,无异于南辕北辙。

“檀越相信么?”一行大师却不曾反驳他,而是反问道。

“佛家修轮回,道家修今世,”他抬头,“我等不及来世。”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一行大师却摇了摇头,“若是檀越今生修不到呢?”

“我道心已发,绝不转也,”他道,“道祖慈悲,定能怜我一片诚意。”

一行大师摇了摇头。

“听闻檀越多年追求修仙之术,四处服用丹药,我虽并非道门,也不如契多懂医术,但观檀越气色,却也多少知晓那些丹药多数并不可求,劝檀越莫要强行此法。”一行大师看了眼他,道,“道心讲究无尘,檀越心有尘埃,道心难固,求助丹药此法只能伤身。”

“世人修道以道心无尘为念,我以我心有挂为念,皆为我执,难道不是异曲同工。”他反驳道。

“我心与道同行共生,大师不必再劝。”他握紧了拳。

“罢了,”一行叹了口气,“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江水仍汤汤不绝而去,坐在对面的人消失于浩渺烟波之间。

再之后几年,他已然将那游记中的地方皆走遍了,后几年逗留于东海之上,做一些闲散的船工活,因而认识了诸多人,却始终不见传说中天幕金光。

许是机缘未到,世间成仙之术许多,并不拘于这一种,他便决定离开。

在离开东海之前,他遇到崔知易。

崔知易还是当年那般放荡不羁的模样,见到荀安,他似乎并不惊讶。

他们坐于小舟里,桌上放着一壶酒。

酒冷了,也没有人喝。

“贺兄。”他如以前那般叫他,“虽然你换了样子,但我还是习惯叫你这个名字。”

他对他当年所做之事只字不提,就好像他们还是在凉州的那个院子里那般熟络。

“没想到咱们再见竟会是在这海上。”崔知易看了眼外头起伏的海浪,惊涛拍岸,卷起烟雪。

“这么多年,你看上去比当年在凉州还有可怜。”他听不出崔知易这句话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深意。

他也不作反驳。

未有多久,海上便起了雾,远处的船只消失于雾里,天色暗了下来。

荀安不发一言,他虽有话哽在喉咙里,却不敢问出口。

也只能看着外头的雾气逐渐吞噬了整个船舱。

二人这般静默不语。

“三娘走的那日也是这般的大雾。”崔知易忽而开了口。

“你不想问我么?”崔知易继续道,“三娘究竟是怎么走的?”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抬头,笃定道。

崔知易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动了动。

“你信这话?”他的神情露出几分微弱的讥诮。

他喉间一滞,心底的东西在摇摇欲坠,坠落一角时便开始溃塌,这溃塌可以瞬间将他淹没。

“我信。”他用简短的两个词堵住了崩塌,然后重重喘了口气。

“那便信罢。”崔知易轻笑了一声,将食案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本那话不是给你的,如今既连你也信,三娘也算没有白费苦心。”

崔知易说毕,站起身,施施然站至船头。

舟倾斜了些。

海浪堆起千雪,崔知易的衣角尽被打湿。

身后船舱晃了晃,然后便没了人影。

荀安从东海回来,因海上湿潮,他又待了多年,身子自大不如以前,他顺着来路返回,至江陵郡时又停了下来。

他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邑京,一封来自突厥。

邑京的信,说的是一行大师已涅槃;突厥的信说的是他的父亲遇疾,药石无用,葬归河西。

看完信,他低头看向江水,这江水早不是当年的江水。

他突然有些不想再走了,便停了下来,临江建了一个道观。

……

江陵郡人皆知晓江边有一道观,那道观并无名字,观里供着一尊天女像,天女像栩栩如生,有人说与那登仙而去的元盈长公主生得一般模样。

那观里只有一个道士。

他平日只喜着菘蓝色的道袍,那道袍浆洗了多次,时间久了几乎看不清颜色,但他好像始终也不愿更换。

他平日里喜欢上山采药,常于院中炼丹,因而道观中便常雾气蒙蒙,如于仙境。

偶尔也有些染疾的山中村民求助于这个道士,道士来者不拒,看病开药,分文不取。村民们多觉得不好意思,便常在天女像前供奉食物香火,道士唯此不阻拦。

道士似乎比常人都要老的快,身形瘦削,道袍似勉强挂在身上一般,他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咳嗽。

他平日里常做一些山野粗活,极为节俭,可天女像前的香火却从未断过。

道观来过一次匪徒。

观里本就无多钱财,只有这么一个拖着残体的病道士,匪徒们劫财不成恼羞成怒,便想要砸天女像泄愤。

听闻道士死死护住天女像,被匪徒踩断了几根手指也不愿松手。

匪徒们便把怒气都发泄在道士身上,将道士打得呕血不止,还碎了左脚踝骨。

若非村民闻声赶来,道士怕是就要死在道观里。

赶走匪徒后,村民想要扶起道士。

道士摇了摇头,站起身,天女像只是蒙了一些尘土,丝毫不曾沾了灰。

道士拖着左脚,一步步踉跄将天女像重新放回了祭坛,用洁净帕子擦了擦,才回头对村民道谢。

道观又恢复了与往日相同的模样。

几年后,那道士离开了道观一段时间,但很快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道士鬓边白发又增。

那年除夕的时候,道士观廊下挂了一盏无骨灯,那灯雕刻精细,是山野中没见过的精致物什。

之后,观中炼丹的烟火比平日维持的还要久,道士出观的时间更少了。

再是几年,道士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人说常见他咳血,左脚的伤也一直未好。

道观建立的第七年,来了一个女子。

方时,道士正在院子里浇水。

他已不如少年时那般身体利索,身上旧症新病不断,常疼得起不了身,有些重活更是做不了了。

听到院门轻启,他以为又是在寻他看病的村民。

“我先上了香,再给你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听到了轻柔的声音。

“荀哥哥。”那是个成年女子的声音,语气还一如当年在庐州山野间清脆。

道士惊诧抬头看去。

“阿竹?”

当年的轻灵的小姑娘眉眼多了柔和,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青年。

“我寻了您许久,终于听闻您在此处,特带我夫婿来采访,”她道,然后拉了拉身后的青年。

“这就是荀哥哥,你快给荀哥哥拜礼。”她回头嗔怪一声道。

青年急忙上前,谦恭一拜。

道士在阿竹婚宴上远远瞧见过她的夫婿,当年看起来是个清秀书生,如今瞧见,青年比初见时黑了许多,也健壮了不少。

“这些年,我和阿竹随着三娘子的游记也去了很多地方,将游记里未达之地重新补了一些。”青年温声,双手递上那厚厚的一叠游记,“阿竹定要给您来看看,说是要请您亲自过目。”

那游记已有些泛黄,书页里还泛着卷。

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混杂了,荀安怔怔看着上面的墨迹。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字了,即使隔着这么多岁月,他将手轻轻触上去的时候,似还能回忆起她落笔时指间的温度。

退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亮着。

荀安拂袖舀第一碗茶,手止不住发颤,几乎要将茶水泼到外头去。

那青年抬手接了过去。

他便索性让他去做了。

油灯微微颤颤,他与他们说了些寻常家话。

所言不多,对他的询问,他们知无不答。

直至月入中天,茶已然凉了,青年先一步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阿竹和他。

女子从怀里拿出个琉璃瓶子。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这株草木时,神情愣了愣。

“自幼听闻您在寻怀梦草,这些年我与我夫君也行走了四处,处处替您留意着此草,至黔州山间偶得此,因而连日不敢耽误,特意送了来。”

琉璃里,怀梦草腥红的叶子还沾着露水,蜷缩着叶子似仍在酣睡。

月从空中一点一点落下,怀梦草叶上透明的露水沾着一点月光。

屋子里所有的光都灭了,在某一瞬间又重新到了他的身上。

倾斜,再度倾斜,再依正,再倾斜。

他坐在退室里足足两日,待那怀梦草的叶子蜷缩起来,他站起身。

至厨下,烧水,沐浴,换衣。

铜镜前的人,眼角已有了细纹,少年时风月缱绻的眉眼死气沉沉,这张脸的生命力早就在这些年月里被彻底夺了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拿起一旁的篦子,重新绾了发,用流云簪束上。

乌发里遮不住白发,像是香炉里堆起的烟灰颜色。

做完这些,他缓步至天女殿里,然后换了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

重新供上新的香火,屈身跪在蒲团上。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手里的香灰落在手上,烫起了红晕,他并未避开。

天女像万年如一日,她神情淡淡看着跪在蒲团上的人。

从少年,至青年,到如今走至中年。

做完这些,然后他起身,回到自己那逼仄的退室里。

将衣衫抻直,重新端正束发。

床榻上的被褥皆洁净,准备齐全的男子安然躺下。

他脸上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圣洁的表情,虔诚如同遇见初生。

他将那怀梦草从琉璃瓶中取出,然后双手于胸前安放。

如同久眠,如同新生。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万千世界,大不如以前。

他曾想过无数次,若他还是河西荀家的六郎,他应该会怎么遇到她呢?

河西的少年郎第一次随父兄进邑京,对着邑京的熙攘繁盛新鲜好奇。

但邑京的繁华不会曲折少年天生的傲骨。

他于宴会上,自荐上马球赛场。

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年郎,与其余那些裹头持杖的郎君们不同,一身银朱红的圆领袍,像是河西初升的朝霞,自带明媚于暖热,于马球场上驰骋往来,烈火如风,来去自如。

手中月杖挥动,七宝球如流星直入门洞。

少年恣意纵情,意气风发,骑着骏马沿着马场飞驰,看到了坐在御亭里的长公主。

长公主着一身玉色道袍,玉清芙蓉冠出尘高洁,眉眼细长,神情里是温和的清泠。

她不似周边那些皇亲贵族般神态表露于面,只是静静看着他,但目光里却无一点冷意。

河西山的朝霞对邑京的明月一见倾心。

他自此后常跑去元盈观偷看那位殿下。

他喜欢偷偷卧于房顶上,看着她走过长廊,或是立于廊下,又或者靠于窗前。

他会被她发现吗?只要他不想,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

可他偏要引起她的注意。

他擅跳胡旋舞,便在她必去的戏场充做乐人,带着獠牙面具只给她一人看。

他定然会做很多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蠢事,但甘之如饴。

再是几年,他年岁又长了些,在边关历练逐渐多了,他的肩膀足以撑起河西的荣耀,他会将突厥彻底驱除出大齐边境,保大齐边境百年再无战乱。

河西的朝霞比之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会披着荣耀再次与父兄回到邑京。

此次宴席上,圣人问他要何赏赐。

他虔诚跪下,重重叩首,请求圣人赐婚。

圣人大骇。

他于宫门跪求三日,大雨三日,他不曾退缩分毫。

若是三日不够,那便七日,一月……

他自信圣人和殿下都会被他的一腔真诚打动。

最后,圣人应允了他的请求。

婚宴于邑京举办,灼灼万里丹山,皆盛于喜宴。

青炉里,他亲手替她却扇。

言定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孙儿。

孩子们皆会远去,最后仍然还是剩下他们两人。

乌发成雪的时候,他们会一起靠在凉州的城墙上,看着远处焉都山上的明月。

她会问他。

“荀安,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转过身,神情郑重。

她已不是初见时那般青葱年少,鬓发皆白,脸上皆有了细纹。

可神情一如当年他初见时那般,清柔温娴。

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了身,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夫礼。

“我对殿下,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情起难抑。

不曾有欺瞒,也无有沼泽。

他们识于光里,行于光里,离于光里。

死生不弃。

他与她,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

江陵郡的春天快要过了,但江边的道观久未开门。

受过道士恩惠的村民们担心,他们推开观门的时候,见到天女像前的烟火早已灭了多日。

走进退室,道士神色安详躺在床榻上,身上还是那件菘蓝色的道袍,但他身子已经凉透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株枯萎了的红色蒲草。

他们试了几次想将道士手里的蒲草拿下来,但都无可奈何。

村民们将道士安葬了,但他们都不知道道士的名字,便也只是立了一块无字墓碑。

后来道士坟前生了一株桐木。

每年春日的时候,桐花垂满了整个枝头。

江陵人喜欢桐木开花的样子,时年久了,至清明时,常带孩童于此看花。

有孩童会指着那无字的牌匾问这是谁。

江陵郡的百姓们只答:“是天女观的道士。”

道士离去后,天女观倒是香火愈发鼎盛,后来村民们感念道士功德,修葺天女观时,将那道士画在了观里壁画上。

道士的画像对着天女像,一如道士生前。

他依然做着最虔诚的信徒,与天女像,死生一同。

作者有话要说: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明徐有贞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受十诫文》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杂阿含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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