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四周都是奇怪的房子和衣着异样的人,还有各色亮着的彩色灯,那些灯也没有蜡烛点燃,好像能从里面发出光。
他被卷入人流,疑惑着不知要退到何处去,有无数人穿梭过他的身体。
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看不到他,他初还有些恐惧,很快习惯了自己的处境,开始漫无目的向前行进。
至一处方形的奇怪建筑前,他停了下来。
他看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七八岁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绿色的裙子,头发篦成两束辫子,随着走动的姿势一上一下晃着。
她背着一个双肩包,转过身向后面的女人招招手,然后一蹦一跳朝他的方向跑来。
快至他身前时,她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在原地愣住,这几乎是缩小版的钟盈,只是眉眼还是一团稚气,身上清冷气渐少,增了许多奶气。
小姑娘挠了挠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事。
“阿盈。”身后有人喊,“阿盈,红领巾忘记啦。”
方才站在小姑娘身后的女人跑了过来,递上一块红布。
替那小姑娘系上红布,女人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阿盈,路上不要开小差,好好走路哦。”
小姑娘点点头,然后从他身旁蹦跳着向前走去。
他思索了片刻,决定跟着她往前走。
沿路人许多,她走得很快,时而跳过积水潭子,时而又被旁边开的花草吸引了目光,然后蹲下身看了一会,她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却又可以合适得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都没有逗留多久,最后进了一个很大的房子。
这房子有奇怪会移动的门,里面进去了很多像她一样的孩童。
他没有跟进去。
日头升至半空又极速落下,远处染了昏黄。
移动的门又开了,他在原地仍站着,未有多久,便看到走出来一个绿裙子的少女,她这次并没有束成两处辫子,而是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她的容貌与他见过的钟盈很接近,眉眼比方才那个孩童张开了些,身形满是青春的气息。
“阿盈,明天出去玩吗?”她身后追上一个少女,拍了拍她的肩膀。
少女摇了摇头。
“明天有辅导班。”她道。
然后她转过身,顺着原路返回。
她已不如孩童时那般活泼了,但脚步仍旧很是轻盈。
她不似孩童时那般容易被别的吸引目光,走路时抬头直视着前方,眼神里多了笃定。
他跟着她走,还是来时的那条路。
直至她走进一个铁门的黑暗廊道里,他跟了上去。
开门,锁门,关门。
那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屋子,四面都是白色,里面的器具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吃饭,然后进了一扇门,开始在纸张上写东西。
那纸张上的许多字都很奇怪,他很多认不得。
她皱着眉,但做得很认真。
但有时候她也会突然沮丧,趴在书上看着书页出神,或是咬着笔头盯着纸上的字看着。
可未有多久,她很快重新有了精神,继续提笔写字。
他知晓她看不到他,却觉得这样陪着她很好。
他静静在一旁沿着床沿坐了下来。
她是那般鲜活真实,就像初生的那轮弯月一般,轻盈明亮。
这种鲜活与他以前认识的钟盈完全不同。
她更笃定,也更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松了松肩骨,爬上床,他下意识避开身,她伸手碰到角落里,按了一下开关,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
他便只能看到外头一点月光。
她躺了下来,头发落在被褥上,未过多久就起了绵长的呼吸。
十五六岁的少女五官仍很青涩,如枝头才青的杏果一样。
他低头看着这张脸,他没有见过这个年岁的钟盈,他认识她时,她已然成长为最完整的模样。
青涩早就隐在清冷眉宇间,只有温和的柔软。
他抬手将手指点在她的五官上。
虚薄的影子,触的是水月镜花。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的陈设像是忽然苍老的几岁,他回头看到床榻上没了人。
外头有说话声。
“妈,我上班去了。”
他越过那薄薄的门,看到昨日的那个少女如今愈高了些,她已不着绿色的裙子了,而是一件剪裁很奇怪的玉色外衫,与外头那些人的衣服极为相似。
她脸上的青涩褪去,比他认识的钟盈要更成熟一些,头发成了如胡人那般棕色卷,虽然看起来不是很习惯,但衬着她的眉眼很好看。
唇上的那抹红色唇脂灿烂耀眼,她显得光彩熠熠。
屋子里的门很快阖上,鞋履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快淡去。
他跟着她走在后面。
她在人群里飞速往前,不再是孩童时的天真,也无有少女时的羞涩,而是坚定急速往前。
过那奇怪的绿色灯时,她忽然朝前招了招手。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
远处正站着一个男子,眉目算也俊朗,在看到她的时候,那个男子也欣喜抬起手摇了摇。
她朝前跑了过去,然后亲昵地挽起男子的手臂。
朝着男子肩膀上靠了靠。
他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他在她脸上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肆无忌惮的,名目张扬的偏爱。
带着俗世烟火的暖气。
在他的记忆里,即使她带着光看向他的时候,都只有小心翼翼的温柔。
人群在不断穿过他的身体,他却如何都不敢再往前迈一步,仿佛这短短一步,会将他彻底击垮。
天地迅速旋转,四周的建筑开始以诡异的姿势扭曲。
天地间下了雨,但这些雨并不能真实地落在他身上,只能不停击透他虚薄的影子。
四周奇怪的建筑起了落,落了起。
他在不知不觉里,又回到了那个屋子。
这间屋子比方才还要旧。
但床榻上皆换成了红色的被褥,外头红红闹闹,屋子里便愈发安静,床榻上盘坐着一个人。
她着了身红色的衫裙,身形挺括修长,举着扇子微遮着脸。
脸上的妆容颜色愈重了许多,眉眼皆画得细长,一如他记忆里那日未完的婚宴。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哀落,而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走近了一步。
却扇。
他曾朝思暮想的却扇,如今正近在眼前,他却如何都不曾能为她行了礼。
他眉眼一点一点垂了下来,缓缓蹲下身,如同虔诚信徒的跪拜。
将手覆至她的手上。
透明与实体触及,依然只能在虚空中穿梭而过。
“阿盈,”他轻轻唤了一声。
这是至这里后,他唯一试图发出的声音。
他的手虚虚握着她的手。
她似是忽然有了反应,身体颤了颤,本低着的头茫然抬了起来。
“阿盈,”他努力让自己神情期盼,“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红色瞬间褪色,便成了大片晦暗的重组混合。
这个屋子的日光落了起,起了落。
他被困在原地,仍呈跪着的姿势,那薄薄的门又被打开,他顺着声音看去。
冲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
他皱了皱眉,那小姑娘与她有几分相似,但并不是她。
“宛宛,不要跑太快啦。”他顺着声音朝后看去。
他看到她已然是中年的模样了,眼角也多了细纹,但身形并未有多改变,头发剪短了些,落在耳边。
神情里的温柔更甚,小姑娘转过头,看向她:“妈妈,这是你以前住的房间吗?”
她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是啊,这里是我的房间,妈妈在这里长大。”
“你在这里自己玩一会,妈妈帮外婆去做饭了。”
“好。”那个叫宛宛的小姑娘点点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他有些好奇,又有些疑惑,看着这个与她极为想象的小家伙。
他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新的生命,是来自她身体的孕育。
他本以为自己会嫉妒,却不曾想到,心底先有的是好奇。
这是她孕育的生命,是她生命的延续。
他小步走近,在距离宛宛几步之遥停了下来。
她的头发也和她年幼时一般扎成两个辫子,上面捆绑了彩色的绳子。
小家伙爬上了床,脚落空,抬了几下脚。
然后抬起眼睛,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清澈天真。
他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并无他人。
“我说的就是你,你不用回头看人。”宛宛歪了歪头。
他这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你,看得见我?”
“我看得见。”她点点头,“妈妈说,她小的时候有一次去上学,也看见过一个穿着蓝色古代衣服的叔叔,我想,应该是你吧。”
他蹲下身。
“你妈妈看见过我?”
“是,”她点点头,“那是我最喜欢听妈妈讲的故事,后来我问过外婆,但外婆说那是妈妈的幻觉。”
“我听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神,你是妈妈的守护神吗?”她追问道,“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她吗?”
这样疑惑的表情从与她相似的眉眼中表露出来,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在这一刻他才敢确定,这真的是她的女儿。
他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看到宛宛,他发现自己也没这么厌烦:“不是。”
“那你是什么?”她又问,“你为什么要跟着妈妈呢?”
“她是我的神,我曾经受她庇佑。”他低声道。
他想抬手摸了摸宛宛的头发,尝试几次都只是穿了过去,便只能缩回了手。
“妈妈以前是神仙吗?”宛宛瞪大了眼睛。
“是。”他点头,“她是我的神仙。”
“那你来,是想继续求妈妈保护你吗?”她还不会用词,保护这个词语说得磕绊。
“我没有资格再祈求她,我只是想开看她一眼。”他顿了顿,“她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妈妈当然很幸福,因为她有我,有爸爸,我们都会给她幸福。”她说话的时候,两个小辫子左右晃了晃。
“特别是我,只要我在,你就放心吧。”她笃定道。
“好。”荀安点头,温柔笑了笑。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也不敢想象,钟盈为人母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比他能想象出来的要好很多。
他站起身,往屋子外看了一眼。
她就站在距离他几步之远处,那透明的玻璃将她的身形清楚映衬出来。
她没有经历过由他亲手缔造给她的苦难,从幼年至成年,她自始至终都被幸福包围着,无有阴霾,不见晦暗。
温柔,平顺,按着烟火俗世的方式成长成现在的她。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人生。
他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我要走了。”他回过头,对着宛宛道。
“你不留下吗?”
他摇了摇头。
“不留着了,”他道,“她这样,很好。”
就如同凉州的那个烟火夜里她与他说的一般。
他忽然明白了她当日说这句话的心情。
无可奈何,却又顿生释然。
“我这样,也算得上好。”
宛宛看着那个人逐渐透明,最后成为了蓝色的烟雾,成为了空气里的尘土。
她突然跑出去,扑进了钟盈怀里。
“宛宛,怎么了?”钟盈蹲下身,把手往围兜上擦了擦。
“妈妈,那个人,那个人,他走了。”宛宛有些哭腔。
“谁走了?”钟盈不解,耐心问。
“你,你庇佑过的人,走了。”
“我庇佑过的人?”她疑惑了片刻。
“你以前说过的,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叔叔。”
“蓝色衣服?”钟盈皱了皱眉,将宛宛揽进怀里。
蓝色衣服?大概是什么她以前认识的人吧,可能宛宛突然想起来了。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抬头看向高楼间渗过来的余晖,无端的,心升起了难以言明的难过。
但这难过并未持续多久,外头门开了。
“爸爸。”宛宛离开她的怀抱,扑进男子的怀里。
她的丈夫将女儿抱了起来,见着钟盈的表情,男子担忧得走近一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钟盈摇了摇头。
方才堵在心口的情绪一瞬散去,连同宛宛也将方才的那点失控情绪忘得烟消云散。
她揽过她的丈夫,然后将宛宛抱了过去。
“吃饭咯。”
无谓的情绪并不能主宰生活,她喜欢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不想去思考虚无的事情。
烟火三餐,所爱于侧,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