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匆匆,化作吴双手上流水般经过的碗碗碟碟,恍恍惚惚,便是半年过去。
来尚食局第二个六月,依旧处处蝉声撩人,这会子倒是比去岁热得早些,即使着了轻质纱衣,也散不去这随着夏日而来的热意与燥气。然而不仅仅是那整日聒噪的蝉,七月初将临的宫女入试也将尚食局的氛围变得更加的别样。
今年七月,逢上头几位年纪大了的姑姑告病还乡,并三两个足了出宫年纪的宫女,尚食局也空缺了人手,该再进几个宫女补上了。别处吴双不知道,就听了宫人们议论的,自己所在的外膳房边要进三两个宫女做了从膳。
从膳宫女无品级,常伴一名掌膳,同由一名典膳姑姑领着。下月便要应试的宫女现已早早搬了进来,里头一个最最张扬的,样貌也是最出挑的,便是外膳房安典膳的侄女子安宛素。别人吴双不认得,这安宛素的大名她可记得清楚,圆润身材,银盘小脸,纤细一双俏目像是要翻到天上去。这安氏每每从后院里走过,总正眼也不瞧吴双这些役人们,今日更甚,竟一脚将吴双挡了她的路的水桶给踢翻了,泼了吴双一身水不说,那安氏还冷嘲热讽一番,冷哼着便走,留得吴双心中恨的咬牙却一声不敢吭。
“吴双,你与我来。”
吴双正蹲着埋头收拾脏污了的衣裙,便听背后景秋的声音响起。
“乔姑姑让我带你过去呢。”景秋也不听她答复,一把拉了吴双起来便往外膳间后窗那儿跑去,现在正是傍晚饭后,宫人多在休息因此并无人走动,只有夕阳下衣裳映得微红过多乔姑姑一个人静静的立着。
“你可想做从膳宫女。”
乔姑姑不等吴双开口,直接是开门见山。
“姑姑……奴婢我!?”吴双生怕是听错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像是吓得不轻。
“进外膳房,做从膳宫女。”乔姑姑字字有力,像是很久之前便早有盘算,“你若愿意,我便力荐你。这次机会你若不争,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
“奴婢并非想!……但奴婢……奴婢只是役人,如何能成为从膳……”吴双心中乍是一喜,她再次想到了后院上方的那一望无际的那方天空。但倏尔在耳边回响起的金司膳在那年她刚进来时说的话,便怕是空欢喜一场。
“宫里其他地方,役人升格为宫女并非没有先例。倘若是有能力者,为何不能用以尽忠于天家呢。”乔姑姑声音略温和了些,“只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去争一争。
吴双低下头去,细细思索。虽说做了宫女,便是往深宫里又跨进了一层,便意味着更多的勾心斗角,若是选了这条路,怕是做役人时随低贱辛苦但好歹安定的日子便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自己真甘心一身困于后院这小小一方天空下,一辈子之余繁杂洗扫为伴么。她想到自己进宫来,一是为谋口饭吃,二来也是想找寻当年父亲与姐姐获罪的真相。这两年来在宫中做役人的日子泰国平淡而枯燥,自己的意志仿佛快要被消磨殆尽,当初跳上那辆贩奴车的冲动快被抛在脑后,一度是沉沦在反复循环的生活中。
“我想当宫女…我想进膳间!”吴双答得铿锵有力,一时竟忘了措辞。
景秋一旁听着噗嗤一笑,乔姑姑一如既往面上无色,她稳稳地点了点头,便让吴双先回去了,只道之后的事情,由她准备。
夜虽深了,晏和宫皓元殿的灯柱还大亮着。瑾妃陆宛宁早褪下了华服,单薄一身浅藕色云纹绉纱袍素袍。长发松散,又随意挽了一个厚亮厚亮的垂髻,几缕碎发自两鬓落下,时而遮了眉目,时而被那芊芊玉指拨到耳后。
“娘娘还不赶紧睡了?夜里也有些凉意,小心受了寒气。”玉娢从暖阁的长榻上抱来薄薄的锦缎,小心披在瑾妃的背上。
瑾妃合了手上的书,把那大红刺绣的薄缎拢牢了,一张素色小脸给这艳丽颜色衬得却有些苍白憔悴了。
“娘娘再不睡呀,可要让些有心人见了又多嘴乱说了!”玉娢见陆宛宁面上满是惫色,便起身强劝。
“宫里的小人若是想乱说,我又怎么堵得上她们的嘴?”陆宛宁瞟了一眼窗外,口中悠悠道,“即便说些个‘夜夜不眠等皇上’,又能怎样?倒是有些‘倚烛到天明’的诗意。”
“娘娘莫瞎打趣了!奴婢愚钝,也不懂呢!”玉娢听瑾妃越发多了话,心里干着急,只担心着这入夜寒气伤了自家娘娘娇弱身子。
“玉娢,你说我若是助那吴双进外膳房做个宫女,可是好呢?”陆宛宁像是丝毫没在意玉娢的埋怨,眼神直直看像窗外。
不过是几日工夫,吴双作为备选参加宫女入试的事,竟就顺顺利利的成了。前些日子还回头土脸的役人,如今一跃便搬进了宫女的住所。然而事虽顺,人却不顺。自从搬进了新住处,吴双便要整日看起安宛素的眼色,那安氏手头上虽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嘴上的刁难可是不得丝毫少的。同由备选的几位宫女也是对吴双忌恨有加,恨是她出身下贱,竟然还要来与她们抢机会,因此一个个的都往了安宛素那儿靠,乐得巴结这外膳房地位数一数二的安典膳的亲侄女。安宛素更是得了势了,仰仗着自己的姑妈在外膳房一直是个强势人物,便整日一副宫女头头的姿态,把吴双完完全全孤立开来。
自从进宫以来一路坎坷,吴双一直孤身一人也早习惯了。她整日听些别人的挖苦讽刺也并不放在心上,更气的安宛素直骂她“倒似成了仙似的一副超脱模样!不过是呆若木鸡罢了。”
吴双听着也是笑笑,几年磨练下来,她可是自己厚脸皮,怎么骂都可置之不理,更是懂得只有被骂的不急不理,那骂人的才会更气。
这日早晨讲习宫规,那教习姑姑手一指,便又挑了吴双起来。要知道这宫女入试分“文通”“武过”,便是一考那菜品规矩礼仪种种须知,而看那烹调底子。而那教习姑姑知道吴双出身低贱,年纪又小,怕是没见过世面,便总有意考查:
“你,便来说说这菜礼。”
“上菜之时,右手握持,托捧于左手。上鱼肴时,烧鱼以鱼尾向食者,冬天鱼肚像食者,夏天则鱼背向食者。”
“还有呢?”
“带骨菜肴在右,纯肉细切在右。干食在左,汤羹在右。烧烤肉食放远些,醋酱蘸料放近些……”
教习姑姑见她答得好,点点头,面上却一直板着,“我在考考你这……宫中六局。”
吴双听了,便知那教习有心为难,这里人人皆知她自役人库来,役人库向来最远离后宫,里头那些外头翻来的奴隶都只做了器物使,宫里的事儿大多也是没必要知晓的,可别人不知道,这样的宫规早有玉娢在看她时好心与她讲明了。
“大昭后宫分六局二十四司,乃贯古唐例。“六局”乃尚宫、尚仪、尚寝、尚食、尚服、尚宫六局。首先这尚食局,就又分了司药,司膳,司酝、司饎四司。其中司药有寿药房,司膳有内外膳房,内膳房又细辖点心房,饭房,而那司酝便是酿房,司饎辖了库房、冰库和小账房。再说那尚宫局……“
几人见吴双张口便来竟说得如此流利完整,怎么找不出差错,个个面带惊愕,就连那教习也心有感叹,面上虽压抑着,这眼神可藏不住。
吴双早是胸无成竹,心中暗暗有些得意,趁他人不注意,偷偷瞄那一脸不屑的安宛素,倒把那安氏气的面色发白,咬牙切齿,也不敢再教习姑姑面前放肆。而这样整日你争我斗的小打小闹,便即将要以一场大战的形式,终结在那携着喧嚣燥热扑面而来的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