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伊始,吴双一有空闲便找景秋借些家什,又仔细把近日回忆整理的烹调技巧练习一番,那“文”的几人皆是不在话下,最最关键的“武过”才是几位备选的宫女大展手艺的时候。而吴双不比安宛素是出身御厨世家,除了如今加强些训练,只能祈祷能得当年母亲的随口传述庇佑了。
白日里文试自然是人人皆通,明日便是武试。参选几人虽早早回了住所,但一个个都辗转难眠,各自是各自的担忧。吴双盯着那半截小烛飘忽不定的微弱火苗,直盯到半夜,才带着有着母亲和亲姐的面容的梦睡去,而几间平房外的女官住所,却有一绺烛光未灭。
“姑妈,明日我真要和那下贱丫头比试厨艺?可是羞辱。”安宛素一脸是不快,口里絮絮地直埋怨着,手上却不失勤快,麻利地斟了茶水便递。
“姑妈知道你是厌恶她,姑妈自己也是不愿她这种下贱的进来……可那丫头倒是有些来头,我三番两次想驳了她,竟都不成。”典膳安枚斜着身子倚在安宛素面前的矮榻上,低头啜饮茶水。
“姑妈背后可是有德妃娘娘撑腰!德妃娘娘得蒙盛宠,是连皇后娘娘也不怕的,还怕她这小小役人身后有什么人。”
“那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都还就靠上了瑾妃了,也就一年多前那“白袍”的事儿闹的沸扬扬的……德妃娘娘当时也无意和她们闹上,免得惊扰皇上。”安枚放下茶盏又道,“最奇怪是那乔典膳,不知怎么的,平日里可那样清高的人物,这回子也替那丫头说话……”
“那姑妈总得要想个法子呀……莫非……您真要让这丫头进了我们尚食局的外膳间?还得让素儿与她平起平坐?那与我们膳房,与我们安家,都是耻辱!”
“你且放心罢,我定不会成了她的好事。”
微风吹拂,烛火摇曳,映的安枚脸上忽明忽暗,颇有几分骇人。
膳房白日里总是忙得不停,唯有日中之后,贵人们正用膳的空当儿,才得空出膳间举办“武试”。参选的宫女五名,各自站进最靠正门的一排一溜五处灶台。为了防止作弊,太特取来几件屏,把五人一一隔开,也好让她们专心做菜。
“今日的题目并不难,你们都是新人,我也不想刁难。”金司膳立于一众宫女之前,缓声而道,“不过这外膳房毕竟要伺候天家饮食,容不得造次,你们的底子资质我还是要好好考查的。你们几个,瞧瞧那盆里吧。”
吴双随声应是,提了蒙着的盖子一看,原来是只活蹦乱跳的鲩鱼。
“今日你们一人呈上来一品鲩鱼汤即可,眼下备了几样碗碟子,都由你们自行挑选。”金司膳脸上是一贯的笑容,“如此,便开工罢。”
几人闻声,个个低头忙碌起来。这比试虽然是不限时的,但谁也不想拉下,一个个都想争出头做第一。吴双虽在边疆流落时在酒馆做过不少帮工的活儿,可那地方整日是食的是牛羊驼马,几年来也没宰过一条鱼,多亏是前几日景秋与她温习一番,手上这次不生疏。原来在家时候,母亲做菜她也爱凑热闹,便知那做鱼是要在清理干净的鱼身上码盐才可去腥,再搁案板上个剁成三段,只取鱼肚最为肥美之处下锅。
坐火、下锅、炒香、加水、调味。之后几步便是一气呵成,吴双望着那锅子咕噜噜直香,便可放下心来,待白气直腾,她便掀来木盖瞧瞧成色,那热气一扑,竟还是一股腥气。原是只顾着码盐,可忘了加黄酒了。现在也来得及补救,可待吴双翻遍了整个灶台,也未找到一点黄酒,其他什么调料可皆齐全了,楞是少了这样一味重要的。
吴双这下慌了神了,想是布置的人往了这料酒了。她抬头看了看前天正闭目养神的金司膳,却不敢开口求助。这武试有明确规定,为公平起见,参选的在比试中是不得与外人交流的,一旦说话,即要立即驱出。她在灶台前踱来踱去,绞尽脑汁想法子,她见菜盆里葱姜倒齐全,便只能试着切些葱花,压些姜汁压压腥气。吴双伸手去挑些品相好的葱姜,往鼻子前面闻闻却一股子手上的鱼腥。这腥味让人闻了更是又气又急,她怕玷污了葱姜回头撒到汤里更是坏事,赶忙用事先浸好的薄荷水净手去味。薄荷叶子泡了水去手上腥膻气味甚是有效,只来回浸一下,手上便尽然是清新了。
薄荷?!
吴双眼睛一转,这薄荷叶子取得了手上的腥气,为何不能去那鱼汤的腥了呢?
用来上菜时净手去味的薄荷叶子都是事先浸在水里备着的,旁边另有一盆是防止污染了或者不够用备着的干净叶子。吴双摘了几从,想着快快出汁儿,便用手使劲揉碎了,包在平时用来放香料的纱布里头浸到锅子里。这边吴双还在不断搅合那汤水,盼那薄荷速速生效,那边屏外已经传来叮叮当当的盛汤声儿,她手里的长勺儿攥得更紧了,细细密密的皆是冷汗。
等薄荷味儿调和,腥味也是破除,前面已经上了好几碗汤了。吴双右手抖的厉害,她深深吸了几口气,麻利用筛子将葱姜料并那薄荷包撇去,只一大勺白嫩鱼肉和着一汪浓汤配一只浅青釉色的水波纹瓷忠,合了盖子便用白瓷盘托着,急忙忙呈了上去。
吴双这盅鱼已是最末呈上的了,排在最后最不得好,牵头尝了那么多口味了,味觉也不比前头灵了,加之肚子里有了东西,再好的也吃不香,这也是几人争先恐后的原因。
金司膳正襟危坐,正对长案中央,两边各是外膳房几位有些地位的姑姑,安典膳,乔典膳也尽在其中。前面一份端上来未揭盖儿已是浓香四溢,虽然如此已被吃的只有一只空空小盏,但那余香却久久不散。吴双见左手边坐着的安典膳面上带笑,便知这金盏乃安宛素所呈。安典膳知道吴双视线朝她,也不睁眼看吴双,只冷冷一笑,往桌上一瞥,似是打算看她笑话。
几位女官用茶水清了口,便用一小碗各自分了些汤水鱼肉品尝,吴双心里紧张至极,只觉脚都快站不稳了,但表面上还是极力克制不敢流露半分,生怕遭外人看轻。其中几位浅尝几口,面上似有些波澜,金姑姑倒是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不知其意。那安典膳则眉头倏尔皱起,倏尔又做镇定,只是乔典膳一向的平静无语,只细细将汤饮尽,闭目回味。
“你这鱼汤,倒独特的很。”金司膳放下调羹,缓了一缓才开口。这声音虽本平和,但在吴双听来,宛若惊雷。
“你这鱼汤,香气也是扑鼻,不过与刚刚安氏所呈上来的香气倒是截然不同呢。”金姑姑清了口道。
“奴婢的鱼肉是事先下锅用多种香料爆出香味,才得这样浓郁。”安宛素见自己得了夸奖连忙跳出来,不等吴双反应便抢了话茬。
“安氏的鱼汤自然是浓香四溢,但吴氏的鱼汤更有清香沁人,犹是独特。”金司膳道,“你们几位也说说看呢。”
外膳房季典膳做菜向来以清新淡雅为一绝,她轻轻叩了一叩那小碗道:“我自是觉得这鱼汤让人眼前一亮,与那青翠小盅子呼应起来,这午后一盅,便是燥中纳凉。”
一旁端坐的乔典膳面色平和,只简单一句:“你这汤里,饶是放了薄荷吧?”
吴双连连点头称是,又怕多说惹事,也未提到是因为找不到黄酒才想起用这薄荷补救。而一众女官听了则面面相觑,金司膳更是抬眼细细看向吴双。
“这薄荷性凉味甘,盛夏之时清凉解暑倒是很不错,你也是别出心裁。”乔典膳说罢,抬眼朝吴双示意。
吴双心领神会,连忙开口道:“奴婢也是想到薄荷汁液浸水常用去腥,便有了个点子也来给这鱼汤去味提香。七月天也热了些,大鱼大肉的稠汤怕饮了更是舔腻,弄些个清凉口味想必喝着心中也舒爽。”
几位姑姑听着直是点头,金司膳笑道:“可不是,刚刚尝了安氏大油的浓汤,再尝尝吴氏这清汤,口里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呢。”
安宛素听了一旁儿气的面色发青,当着这么多姑姑面前不敢造次妄言,只能恨恨地瞪着吴双。安典膳更是眉头紧锁,一脸是不屑,她细细思索一番,还是没想到这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竟然如此胆识和机灵,直后悔自己早不如不动那个手脚,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倒让那丫头风头盖过自己人了。
安典膳也不是这样容易甘心的,她转念一想,便是一声冷笑,忽而高声道:“这薄荷叶子,我记得是用来净手的吧。”那“净手”咬的紧,直让吴双听了心中一沉。
金司膳闻声转面看她,又听她声音越发凌厉:“拿那种净手的东西下到饭菜里给人食用?倘若以后这样玷污了贵人的饮食,这罪过你担当的起么?!”
吴双听了脑中便有些发懵,支支吾吾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是天昏地暗。乔典膳见她早已愣住了,连忙起身相助道:“这薄荷叶子都是干干净净的,食用也是无妨,怎的就玷污了?”
“这尚食局可不是小孩子瞎玩的地方,这净手的东西就是净手的,上不了台面。用这净手的东西做菜……哼哼,什么别出心裁,根本就是目无礼法,我看这吴氏还是……!”
“太子驾到——”
安典膳话音未落,便被这一声打断,众人闻声齐刷刷便跪了两排,个个不敢抬头。当朝太子李凝乃皇后所出,从小最受宠爱,现如今虽早已弱冠,却还是一副轻狂模样,更是爱出入于宫中各处为寻些热闹,因此太子突然驾临也并不为人惊讶。
“本宫听说你们今儿比试做菜,许久未有这样的新鲜事儿了,哪呢哪呢,倒让本宫来评一评才是。”此人虽贵为东宫太子,但平素在宫中全然没多少架子,草草挥手让众人起来,便唤了个跟班太监直往那灶台看去,也不顾金司膳跟在身后连连请安。
吴双心中暗暗觉得此人甚是有趣,便偷偷斜眼看他,那太子李凝生的是青年才俊,修长身段,着一身杏黄,衬得面上更是雪白。吴双也看不清他面容如何,只感叹宫中皇子果然是娇生惯养。
吴双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之祸,好似便是与这皇后所出的太子有关!
当初那圣旨她还有些记忆,又听到家中奴仆偷偷穿传了,说是自家姐姐吴桐是在宫中勾引太子,秽乱宫闱。然而吴双虽然听说了不少流言,却如何也不愿相信姐姐这样矜持的一个人会做出那样下作的勾当。
“还好还好,就这锅还热乎着呢!”太子停在了吴双的灶台前,让身边太监给满满盛了一碗,几口便喝了个底朝天。
众人见了都有些惊色,安氏二人更是恨的咬牙,但谁也不敢朵花,只能个个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这个好!喝了还有几分清凉……这鱼汤都能清凉消燥,奇了。”太子李凝放下碗道:“这是谁做的?”
“回禀太子殿下,是奴婢所做。”吴双不敢怠慢,即刻答应。
“才是这样一个小丫头……不得了!”李凝上下打量她一番,直看得吴双浑身发毛,头赶紧埋的更低了,李凝见她样子恭敬,便也正色道:“这汤是怎做的,是放了薄荷?冰片……?”
“回禀殿下,奴婢搁了薄荷叶子进去。”
“哦,倒是个秒方子。回头本宫要献给父皇母皇也尝尝这薄荷鱼汤。”李凝赞叹几句,转头便对身后紧跟着的小太监道:“回去记得让外膳房进两盅清凉的鱼汤给皇上皇后送去。”说罢便悠哉悠哉一撇手走了出去,把几位姑姑愣在了一旁。
见太子一众走远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金司膳此时也不言语,只静静端详手中的茶盏,乔典膳瞟了安典膳一眼,见无人开口,便先发话道:“安典膳是最讲究规矩分明的了,倘若皇上皇后用的是役人所制的菜,想必是大不敬吧。”
金姑姑笑笑,转头朝安典膳看去,目光柔和,但与安枚看来,却不输那利剑。安枚自知话也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便再没法驳斥,心中暗骂吴双侥幸,口中则淡淡一句:“太子殿下定下来的事,怎能违背呢。”
吴双心里已然有了底,听了这话自是欢喜,她偷偷斜眼瞥了眼安宛素,见她也已是心灰意冷,手里恨恨地乱绞着手帕,想是气急了。
膳房的清闲时候总是极为短暂,这武试完了,已然到了准备各宫晚膳的时候了,一些有地位的娘娘是有小厨房的,但没人按例进的膳食还是不是半分少。宫里的菜肴精致,一道菜尝尝要煎炒烹炸好几回子,因此虽距用膳的时候还有不少时辰,膳间里头也得开始忙碌起来了。
吴双毫无疑问的作为进了选的宫女回到了宫女住所准备,另几位未入选的则还是送回各自的来处。这回子入选的除了吴双,另有安宛素和一位向来话少的宫女蒋氏。乔姑姑见众人忙了,便来吴双刚刚所用的灶台前,仔细查看一番,果不其然,是那本该有的料酒少了。外膳房各个灶台都是日常里使用的,调料配备向来是齐全,更何况是这既常用又不金贵的黄酒了,想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孩子的确天资过人。乔惠心也未想追究,只是默默合上了手边最末一罐调料。只不过,这孩子能否继续抵过着大肃城后宫纵横交错的股股暗流,便要看天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