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调到揽梅阁不过几日,便到立夏了。今年热天儿也是来得格外早,吴双成日里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也越发闷燥了。好在一大早儿天刚亮,揽梅阁的小太监便抬了几只大竹筐来,皆是新鲜的瓜果蔬菜。一眼望去,便有樱桃、青梅、芥菜、白笋、蚕豆等等,并着每日不变得两大篮子宫中花房新采出的各色鲜花,摆在小厨房门口,看着便叫人清新了不少。
吴双正蹲着细心的挑选,心里一边想着今日的菜色。好在之前玉娢过来把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诉她,她之后才得以避开不少忌讳,诸如不准抹香粉,不准擦香油什么的,这皆由玉娢帮忙找来了无味的粉膏和发油替代。最重要是那吃食上,那陈贵人虽没有吃斋念佛,但不碰半点荤腥,连油也必须是全素。吴双心中暗暗记牢,每日打起十二分精神干活儿,这些日子好歹再没被把吃食退下来。如今天越发热起来,天热人便容易烦躁絮口,便得须在饮食花样上花点功夫。
立夏按传统,定要食那新鲜樱桃,以示今夏百果开头,另外青蚕豆也是定要吃的,只立夏时候滋味最妙。吴双想着陈贵人早膳用得少,只许些玉兰清粥配腌青梅的小菜,不到中午定就要饿了,便先取青蚕豆煮开了,加些带花瓣儿的槐蜜煨到软烂入味,用模子压好,放凉下来便成了蚕豆蜜条。再切些白笋,同用蜜烘得香脆,摆成一盏玉兰花的模样,再一把红艳艳的樱桃,三样一齐配了个点心盘儿,作小食零嘴先给送了去。
而这午膳,按规矩要进立夏的“麦蚕”,“麦蚕”是已干了浆但还未成熟的小麦穗头减下来做的,先便由丰庆司的太监仔细用手搓去芒刻,得来新鲜的麦仁,又再石磨上碾作白蚕似的麦粒条儿才送过来。吴双小时候,立夏吃“麦蚕”都是用葱花油盐一炒,那味道便已是奇香,不过放在宫里头,若用那民间的手艺就显得寒酸了些。吴双手头正好有些个莲花,她拿起来略比划了两下,敲定了主意便将上头莲叶铰下来,想来做个荷莲兜子确是应景儿。
这寻常兜子是用豆粉皮包馅所制,吃时浇汁儿提味儿。市面上常能买到的多有鹅鸭兜子、羊肉兜子,这会子吴双改用“麦蚕”作荷莲兜子,也较民间的那些个花样更清新雅致些。
她先将那“麦蚕”压实了上笼蒸,直蒸得香软黏糯,再包入莲叶之中,直蒸到麦香、莲香直往蒸笼外涌才取出来。
巴掌大的荷莲兜子,用水蓝釉色的涟漪水纹盘盛了,那涟漪水纹盘上包“麦蚕”的荷叶随着热气微微展开,露出里头粉白的“麦蚕”馅儿,半遮半掩,灵动可爱。如此还不算成了,最后还得浇上特制的茉莉露。这茉莉露的来头也是不简单,是取涂了厚白蜜的白瓷碗为盖,盖在一小碗茉莉上,外头用纸贴得一丝香气也不老,清早开始蜜熏,到午间才能取茉莉香露几滴,这几滴点缀到那荷莲兜子上,就足够是奇香逼人。
主菜是这兜子,汤便取杂菇炖了清汤,稍作调味,用鱼戏莲叶花样的瓷盅子装了。里头杂菇皆去了柄,只留那菇伞,便如片片荷叶使得漂浮汤水之间,着实与那道荷莲兜子也呼应了整齐。一饭一汤,配上用马兰头拌香油豆腐泥作的香丸,再几碟江南口味儿的爽口小菜,和着一壶新进的太湖东山杨梅酒,便是今儿立夏的绝妙一顿了。
伺候好了陈贵人午膳,吴双这才抽出空来取些剩下的食材给自己做了简单一顿,待她收拾妥当回屋刚躺下,外头便气势汹汹过来一帮丫头,打头的听菊怒目圆瞪,一脚踹开门便冲进来。
“你们这样大阵势是要做什么!”吴双瞧着她们是来者不善,敛了敛睡意几步迎过去。她心知这群丫头里不乏幸灾乐祸瞧热闹的墙头草,自个人如今论身份好歹也是个女官,若此刻叫人打压了一头,以后可就再没人瞧得起了,如此一想,她说起话来便就拿出了几分底气。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在这里装腔作势!等会儿见了贵人,还看你知不知道错儿。”听菊本就看不过吴双小小年纪却高了她一截儿,之前以为吴双是个软弱的,此刻看她竟没被吓住,便又把自个儿主子抬了出来。
别的丫头这样一听,更是多了几分神气,一个个争功劳似的往里涌,几只爪子胡乱抓了吴双的胳膊就往外拖。吴双挣扎不得,被人又拽又拉,待到陈贵人寝宫门口才叫那些丫头放开来,这还没来得及伸手整理衣衫,便又被较她还高了些的听菊扯了进去。
“砸掉!通通都给我砸掉!”
吴双刚被听菊进来,便看到一个物件儿随着陈贵人刺耳的叫骂从里头飞出来,哐得一声碎得满地。她低头一看,那眼前躺着的正是块破碎了的铜镜片儿,还没待她回过神,里面又是一片的劈里啪啦响作一团,叫人听了心里都发虚。
听菊刚刚也是给猛得一下,脸上刚恢复了些血色,不知道想着什么了,狠狠朝吴双一撇眼,嘴里冷哼了一声,手上一使力,便把吴双往里头一推。
“奴婢把人给贵人您带来了!”听菊好像生怕里头砸成一片听不清,故意喊得震天响。
吴双叫她猛得推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在里头一地碎片上。她稳了身子,站起来刚要行礼,迎面便叫人一个耳刮子打过来。
“好你个贱婢,快说是谁指使的你给我下毒?!”
吴双一时愣住,一边脸火辣辣得疼,也不敢去抚。她抬眼朝那声音的主人一看,那陈贵人原来雪砌的一张小脸儿,如今居然生满密密麻麻的疹子,乍一看红了一大片,直叫人浑身发瘆。这样一脸铺天盖地的疹子,再配上她这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着实在有几分骇人。
“奴婢冤枉啊!”吴双也来不及感叹,连忙挑了处干净的地方俯下身。
陈贵人见吴双这般,更是一股气涌上心头,一拍桌子便站起来,差点没把那长长的指甲拍断:“你还不承认……?!我记得你是那德妃……”
“诶呀!贵人您玉体金贵,可万万别伤着了!”
陈贵人话还没说完,萧姑姑便冲了进来,她一扫满地的碎片,连忙比了收拾让一旁丫头来收拾。这边又来搀扶陈贵人,脸上陪着笑,一副来打圆场的样子。
“哼,我这脸已是给那小贱人伤成这样了,别的还谈什么!?”陈贵人眸子一撇,一想到自个儿脸上那可怕的景象,更添了几分怒火,抬手便把萧姑姑甩了开。
“恕奴婢愚钝了,贵人您这……诶……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呀!”萧姑姑给甩了脸,面上也不露尴尬,转而又把话题绕了开去。
陈贵人气得不想开口,便朝旁边的大丫头画兰瞥了一眼,画兰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开口:“萧姑姑,奴婢是一直在这里服侍……之前贵人吃完午膳还好好的,吃完便休息了,待刚刚贵人午睡起来,脸上……便……”
这画兰和听菊虽然是一对的家生丫头,但性子最为谨慎胆小,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瞄了陈贵人一眼,便不作声了。
“你可听到了没,这不是你下的毒,还能有谁?”陈贵人冷笑一声,刀子一般的目光像是要把吴双整个人凌迟了一遍。
“贵人明察!会不会是夏热上火……或是……这午膳绝不该有问题………!”吴双听到这里,便觉不好。
“闭嘴!”陈贵人手一挥,便将按上的茶盏扫到地上,“还敢狡辩!”
“诶呀,依奴婢看,贵人您不如叫人把刚剩下来的午膳端上来验一验,这真话假话自然明了。”萧姑姑看着时机,快步走出来说了一句。
吴双听着她的话像是可以为自己洗了冤屈,但这萧氏明明是叫德妃买通了,此番想必有问题,她还来不及反应,那听菊急忙忙便接了话去:“瞧还是萧姑姑老道,我刚去拉剪梅、裁柳她们去抓人,正好瞧她们午膳还没倒掉收拾呢,想必是偷懒了……我这便叫她们都送过来。”
这听菊话音刚落,便旋风般得蹿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带着几个粗实丫头,把中午剩下的午膳端了上来。
“贵人您看,可是要叫太医来查验一番?”萧姑姑仔细看了看那饭食,又恭恭敬敬像陈贵人看了看。
“要请太医我早就请了!”陈贵人瞟到眼前的饭菜便恨得紧,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掀了这盘子,“我根基浅,那些个太医背后都是有人的,哪个能真为了我守口如瓶。我这脸要叫他们看了去,想是不出半日便传遍整个后宫罢!那我还不叫她们笑死!”
“这……”萧姑姑眼睛转了转,她本就猜到陈贵人不会去请太医,转而垂目瞧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吴双,又朝向陈贵人道,“那也只能……叫人试吃两口看看了。”
“哼,这倒不错。”陈贵人笑得凌厉,“吴掌膳,你便自己尝几口,证明证明清白好了。”
吴双自看听菊答得那样干脆,便知道这饭菜想必已经叫人做了手脚。可萧姑姑这样一提议,算是把自己逼上死路。若是自己不肯吃,便叫人说是心虚不敢吃,若是吃了,那定也是要生一脸的疹子,更是再说不清了。吴双暗恨这好完美的圈套,好歹毒的心,其中想必都是德妃的主意。一来毁了这炙手可热的陈贵人的容貌,二来又给自己狠狠扣上个怕是不死也残的罪名,一箭双雕,便叫这揽梅阁里头自个儿闹起来。
听菊见吴双久久犹豫不动,知道她是不敢了,一个健步冲上来,索性端了桌上的剩菜便往她嘴里灌。吴双不由反抗,一时把听菊手里半只兜子撞到地上,其他几个丫头见状立马冲过来,七手八脚把吴双按得挣扎不得,只能任凭听菊狠狠往她嘴里灌汤塞菜,连那掉在地上的半个兜子也不放过,还好本来饭菜精致量也不多,不然只怕毒没验出来,吴双便要叫她噎死。
待塞完了放手,吴双连连咳嗽好久才缓过来,她心中既委屈又气愤,想到吃了一肚子的剩菜剩饭,虽然都是清淡之时,短短一两个时辰并未馊酸,但一时羞愤恶心还是不住干呕,但呕了半天却也徒劳无功。这“□□”想必是需要一会儿才能发起来,画兰便伺候着陈贵人休息,余下其他人把吴双拽到外头,足足围了个圈,生怕她跑了还是怎么的,就差把她绑在柱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