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嬴政归途遇袭生死未卜，成蛟心急如焚坐卧不安。几次三番意欲赴安阳与王翦汇合，却受到门客诸多阻拦。便连兄长甚为倚重的谋士韩非及李斯都一再劝阻他，切莫意气用事。
“据王翦书简所述，长安君当知现下大王生死未卜，大秦基业岌岌可危。这帮歹人，连一国之君都刺杀，怕是来头不小，目的可怖。大王并无子嗣，若您再意气而行，出了这咸阳城有个好歹，这大秦……百年基业怕是要易主了！”李斯拱手深深向成蛟行了个大礼，“非常时刻，万望长安君，三思！”
成蛟紧抿薄唇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地盯着桌案上摊开的竹简。
王翦在其中写道：幸而蒙鹜大军及时赶到，将一众歹人制服，然众匪皆训练有素不甘受擒，悉数服毒自尽于押解途中。陛下与王翦期于安阳，安危未知。王翦虽伤重在却身不敢怠慢与蒙将军已日夜兼程赶赴安阳。一有消息，定当告君知晓。另有一事，匪徒的身上都有一块环形青色玄鸟烙印，请长安君暗查此印记源自何处，定能寻得幕后主使。
少帝御驾亲征生死未卜，长安君终日忧心忡忡，眼见原本不理世事只懂享乐的少年郎数日里眉宇间尽染抹不散的忧愁之气。韩非若有所思的长叹一声，兄长如父，又是世间唯一的至亲之人，朝中之事错节盘根，伤筋动骨却又撕皮连肉，真是不足外人道。法理之下，恩义两难。自己是这阴谋中心的小小一叶扁舟，纵使独具一格颇受待见，却终究是格格不入，想来归隐山林莫不是最好的归宿……
“长安君，与其困而不惑，不如自行去求证，再行定夺？”韩非的话让成蛟颇为诧异，对上他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双眼，攥紧手掌沉默以待。
韩非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只是微微笑，便行礼告退。李斯紧随其后，不得而解师兄所言何事，只觉得他这个师兄一向颇有城府，洞悉世事，只是藏得不露山水，叫人又爱又畏。他出谋献策时常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样子，叫人不免又是厌恶又是嫉妒。真不明白为何同一个人身上会给人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成蛟垂眸凝思。他不会不知道，那个不经意见到过的环形玄鸟图腾代表着什么，又出自哪里。只是他不敢，也不能相信。指使人去刺杀秦王的，是自己敬爱的母亲庄夫人。
为何，母亲要杀害他从小敬爱的兄长，他唯一的至亲。平日里，她明明也对兄长，爱护有加。
依韩非所言，自行求证，却哆嗦着身体踉跄着从母亲的寝宫中出来。
有这么一瞬间，成蛟觉得虚脱无力，仿佛眼前的母亲不是他叫了近二十年的母亲。眼见母亲一脸冷峻阴狠的表情他几欲下跪请求，求眼前之人把他那个端静贤淑的母亲，还给他。
面对他的质问，母亲只是平静地对他说：“当一个小小的长安君有什么好？食邑不及吕不韦便罢了，连蒙鹜那个老家伙都比不上！你还是大王的亲弟弟！他如此厚彼薄此，你这个长安君当的可有半点意思？”母亲的眼神肆意而又疯狂，“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我等到了这个机会，怎么能让他平安回来！儿啊，我要你来当这秦国的大王。”
“母亲，吕相为我大秦鞠躬尽瘁。蒙鹜为我大秦血染疆场九死一生！我自幼锦衣玉食，怎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兄长如父，他从未亏待于我！你我母子二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这么多年，你怎能恩将仇报！今日大逆不道之言，我只当从未听过。”成蛟双膝跪地，朝着庄夫人郑重一拜，“母亲，请莫要陷儿子于不义！”
“我不管！长安君！呵，他让你永远安分守己你不明白吗？！他是什么人！出生低微的赵国伶人的孩子！我呢！我是血统纯正的名门之后！如果一个伶人的孩儿都配当这一国之君，我的孩儿为何不可！”庄夫人激动的咆哮，“你竟说我陷你于不义！你说说我苦心经营多年都是为了谁！”
“母亲！兄长跟我一样是父王的孩子！是我大秦正统的继承人！我自幼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若不是为了您，为了兄长，我决计不会留在咸阳，身陷权谋漩涡之中。我早就云游四海了！请您，收手吧！”成蛟低声叹息，一拜再拜，“母亲，孩儿不想、也不愿当大秦的大王。”
“你不想当大王，但我想当太后！”庄夫人拍案而起，“如果嬴政死了，这个大王，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表情更加阴狠了几分，“如果没死成……我们也来日方长！”
“母亲！”成蛟痛心疾首，“您再执迷不悟，他们总会查到你身上的！这次是玄鸟图腾下一次呢！”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母亲再执迷不悟，便莫怪孩儿不孝了！”
“不孝？”庄夫人冷声笑了起来，“怎么，你害怕了？要去向你的好大哥，秦国的好大王告发我？”朝成蛟走了几步，面对着他一挑眉，“我倒是养了个忠君爱国的好儿子！人说忠孝两难全，你若要选择你的大哥成就自己的一片忠心，我不拦你！但在我这里，上慈下孝的天伦之乐我不稀罕，此生不当上大王就是对你母亲我最大的不孝！”
在成蛟身边走了一圈，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好儿子，你自幼什么都好，只有一样，太优柔寡断。你不知道在兄长和母亲之间，在忠和孝之间该如何选是吧？那我帮你选！去！去告发我！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母亲弑君篡位的阴谋！去！”伸手使劲往外的推了推成蛟的身体，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
“母亲！”成蛟恸哭，又一次跪在地上，拉着庄夫人的裙角一再恳求，“求您，收手！”
“我要你当大王！”庄夫人的语气是不容违背的笃定。
“求您收手！”
“你去告发我！”
“母亲！我求您收手！”
“答应我！当这秦国的大王！”
“母亲，求您收手你！”
“好！”庄夫人一脸冷然，“我自嫁给子楚后，心心念念他会废了赵姬立我为后。谁知却盼了场空！我当不了王后，可还能当太后啊！这是我或活着的宿怨！今日，我的好儿子大义凛然忠君爱国，真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欣慰不已！确实该要成全你一颗赤子之心！”说着几步疾走，自屏风后取出一把青铜宝剑，宝剑出鞘，寒光一凛，待成蛟反应过来时，见庄夫人已挥剑抵在自己咽喉处。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我，成，全，你！”
“母亲！”成蛟以膝盖为足，跪走到庄夫人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母亲，孩儿答应您！孩儿答应您！”
母亲，兄长，秦国，王位，孝，忠，对，错，在母亲的一条性命面前，都被妥协。成蛟闭上眼睛，大地的眼泪砸到地上，化成一滩滩水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母亲，孩儿不会活在这世上！树高千杖因有根。您是孩儿的根，所以孩儿不会告发您。但血浓于水，君臣一场，孩儿也不会参与您杀害我大哥的计划！若母亲成功，我愿意当这个大王，完成母亲的宿怨……但若兄长真是天命所归……也请母亲便顺应天命！……这已是成蛟最后的妥协了！”
庄夫人放下剑，满意的将成蛟自地上扶起，笑了。
那抹笑，在成蛟看来，是世间最歹毒、最恐怖最狰狞的笑。
兄长，自幼对成蛟的爱护和教诲，成蛟毕生难忘！他日，若我母子二人能死在兄长剑下，成蛟虽死无怨；若兄长死在母亲利刃之下，那登上王位之日便是成蛟以死谢罪之时。
这样，他也算尽忠尽孝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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