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亲就生,不智已极。”
何况还是个来历可疑,居心叵测的家伙!
独坐在公房里的秦方提笔写下一页纸,待墨迹稍干,收进了案上一只小箱。
箱上锁刚刚扣好,门口的日光就被一道人影挡住了半边。
秦方缓缓直起腰,笑对上了突来的访客。
来拜访的崔青源很客气也很大方地提到了一个月前与秦方的初识。
八月十八,秦方与县令雷述第一次见着了执着公主府令牌来报案的崔青源。
那会儿的崔青源失魂丢魄,满脸惨白。
他自认运交华盖,千里迢迢来新阳寻访故友不仅遇了疫情,还发现友人一家被灭门屠尽。
如此巧合的报案人,若不是陪他一道来的公主田庄李管事拍着胸脯作保,雷县令又强命在疫期不得审案,崔某早就被当作最可能的嫌疑人羁押在牢了。
只可惜那枉死的一家赶上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疫情……
秦方亲手倒了盏茶,端送到了崔青源的跟前,借机认真地对现在气色极好的书生打量了一番。
“原本那日故友一家于西郊火化后,晚生就应来叨扰县丞大人的。只是赶上新阳封城,两个下人居然发了疫症被送进疫营,晚生也被困在李兄宅中不得走动……”
崔青源不胜唏嘘地说着这一个月来的遭遇,眼底眉梢尽显戚色。
“崔先生此来还是为了贵友一家的旧案?现下疫情稍解,钦差将至,要想重新启案缉凶倒也正是时候。”
“这……”,崔青源低叹了声,郁郁地摇了摇头,道:“故人尸体尽焚,已然了无人证物证,要想寻了凶手实难如登天。”
已无人证?
秦方的眼底划过一丝精光,跟着叹道:“那,崔先生寻了下官是想要做甚?”
“听得雷大人言道新阳户籍现正由秦大人掌管。晚生此来一是查证叶兄可曾开了路引去往他处躲过一劫,二来是想为叶家人开具了亡书。”
秦方满带同情地点了点头,起身从书架暗橱中取了籍库钥匙。
没隔多久,几本卷册抱上了秦方的案头。
“五月十三,叶家户主叶向荣确是开了路引往去云州。待到六月后,新阳又涝又疫,倒无人口外行了……”
秦方一边叹着一边翻开一页新纸,反转过去让崔青源看了个清楚。
“往云州去了?”
“嗯,叶向荣在城中开着个贩着南北货的小铺,应当是跟商队北上进货去了吧?”
崔青源松了口气,对着秦方道了谢,再提了开具亡书的请求。
秦方应得同样干脆利落,手中管毫舔上了浓黑的墨汁。
“叶向荣妻子与其妹母女二人分别开具?那这份,本官就写了宝应九年八月十七叶氏秋红及其女亡于新阳益阳坊嘉桂巷,可否?”
崔青源不禁皱眉道:“叶氏本名应当是叶丹华吧?”
又一本纸页泛黄的书册翻开来摊在了崔青源的眼前。
“十二年前,叶氏入籍新阳所用之名即为秋红。”
崔青源认真地看了又看,长指指向了户册上的一行小字,道:“京玄三放!县丞可见了此处批注?”
“叶氏是奴籍放良?天地玄黄,再行其三……”
“正是新城公主府上!”
作为公主食邑,几十年下来新阳陆续安置了从京中来的公主旧人也有十几二十户,不少人依仗主势在新阳也算有些头脸,倒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叶家。
秦方想想,沉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叶氏本名丹华,落籍时有所更改?若如此,本官还是得在亡书上将她的曾用之名都写清楚。”
“理所应当,就由大人据实写来!不过晚生还请大人将叶氏之女凌霜的名字还有生辰也写进亡书。”
“叶凌霜?死去的叶氏之女是叶凌霜?”
崔清源缓缓地点了点头。
秦方恍有所悟地嗯了一声,轻声提醒道:“依着景律夭亡之女可不书亡书的。”
崔青源的手抚上了只记着叶氏一人姓名的旧户籍,满目哀凉。
“叶凌霜年纪小小就不幸夭亡,留一点墨证也好让她能得证了曾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若是男丁亡书还可送还祖地宗祠了结生死。叶氏亡女不过是个放归的下仆之女,先生又何必如此看重?”
“大人!叶氏无夫,到新阳五个月后才生下女儿凌霜。她的生父……”
崔青源曲起的指头叩在了"京玄三放"几个小字上,双目灼灼地望向了秦县丞。
“秦方明白了!”
秦县丞深吸口气,满脸严肃地翻开了一本户籍,对着上面的姓名生辰写起了亡书。
崔青源拿起墨迹未干的亡书读了一遍,满意地搁纸在桌。
但紧接着他眼睛一转,又笑着对秦县丞伸出了手。
“晚生斗胆还请县丞大人借了您方才对着的新户籍校核下叶氏母女二人生辰。”
好脾气的秦方微微一笑,默默不作声地将刚刚合拢的籍册递了过去。
“这生辰纸上面怎么只写着叶氏长女?”,崔青源的脸色微微有变了。
“新阳记档不比京城严谨。除了些缙绅乡贤会将女儿生辰纸与男丁同,其他生了女儿多半只来衙门草记了排行生辰,闺名能在及笄时起出来就算好的了……”
秦县丞示意地随手翻了翻其他的几户人家,笑道:“所以刚才先生说到叶氏女名凌霜,本官还有些诧异呢!”
“哦!晚生曾在故友信中读到过叶家女的名字……”
崔青源妥妥地放下了心来,也不免暗自唏嘘曾经风华绝代的叶丹华为了避世而居却是真将自己隐如普通百姓了。
勘合章轻叩在已然干透的墨纸上,秦方抬头叮嘱道:“先生还要请县令用了新阳大印,此书才方有效。”
“那是自然!”,崔青源折书入怀,一边拱手谢了秦方一边道:“待等公主鸾驾到了新阳,晚生就会立刻将此亡书交给公主。”
秦方打着哈哈,起身相送。
可崔青源才走两步,又象突然想起要事似的折回头靠到秦县丞的耳边,压低了声问道:“叶氏遗物现也是由大人收着?”
“正是!”,瞬间冷滞的气氛不禁让秦方咽了下唾沫,“先生要将遗物一并领去吗?”
“崔某客居存物不便。还烦请大人待等公主看过亡书传交证物时直接面呈好了!”
“面呈公主?”
“若不为此,公主又何必冒着疫险亲自来新阳呢……”,崔先生挺直身板傲然斜睨,仿若自语似的在唇间喃喃。
崔青源大步潇洒而去的背影渐远,汗流浃背的秦县丞圆睽着一双发黄的眼珠紧靠椅背上,象是被只抛上河岸的大鱼张着大嘴直喘粗气。
十二年前,公主府放出的奴婢暗怀身孕至食邑新阳生下女儿。
十二年后,家中藏有新城驸马林轲题款丹青的叶氏一家惨遭灭门,随后公主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到了疫情源地。
秦方突然想起曾经一件杀人旧案,衙差们密不透风围了现场,而杀人真凶居然大摇大摆象个好奇路人似的跑回来打听了办案情形。
难不成传言中好妒成疾的新城公主……
一阵剧咳之后,秦方看了看素帕上咳出的几点鲜血,痛苦地按住了头额。
那一天嘉桂巷里那间凶宅榻边几个小小的赤足血印不期然地浮上了他的脑海。
“叶凌霜!叶凌霜,你若在天有灵,还请护佑……”
一张边角残带血痕的纸张被秦县丞颤抖不停的双手放进了又再次打开小锁的箱子里。一方大印稳稳当当地擎在半空,接着妥妥贴贴地摁在了一张写满了墨迹的厚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