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众人居于玄城。
“明日你与我出发去寸步阁分舵。”三夜先生命令道。
“三爷。”黑斗篷迟疑道,“我……”
“你说吧。”三夜先生示意黑斗篷继续。
“我……跟您去。但先要……嘱咐。”黑斗篷有些吞吞吐吐,言语中自也没有了寒意。
“让你说话嘱咐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不如写给你想嘱咐的人。”三夜先生似乎探清了黑斗篷单纯的内心。
“是。”黑斗篷立刻去取了笔墨。
却在这时,花如月叩响了门:“打扰了,黑斗篷在吗?”
三夜先生见黑斗篷拿着墨块的手顿了顿,不由向门外笑道:“你若是有话对他说,便进来吧,我自可出去逛逛。”
“三爷,我的确是有些……想嘱咐他的。”花如月怯怯地推开门。
“唔,你们两个先说着罢,我过会儿再回来。”三夜先生知花如月与黑斗篷关系微妙,自己不便插手,就率先告退了,留黑斗篷一人愣愣地举着墨块。
花如月看黑斗篷要研墨,一把抢了过去,道:“我一面替你研墨,一面嘱咐你些事情。”黑斗篷不言便是默认,他只是取了些水,滴在墨上,待墨汁足够后,拿起了笔,蘸饱了墨汁。
花如月一面说,他一面写着自己的言语,一心二用,思路并不受花如月影响。
说是“嘱咐”,实际上却是一首莫名的诗。
一愿不复醒,再无世俗人。
二愿不相遇,再无苦情心。
三愿不留影,再无月下尘。
今生未可了,来世叹风云。
纤指新曲弄,杯酒长歌吟。
山间候红药,峻岭传幽魂。
紫檀随绿水,银霜覆朱唇。
试问身旁客,谁将绿蚁斟?
搁笔,音落。
“一样呢。”花如月沉声道。
“为什么……一样。”黑斗篷看着纸上罗列的句子——心中一直存在却不知是什么的句子,颤抖着道。
“你是想说,你想的和我说的一样,心有灵犀么?”花如月只是笑笑,“道长给我算了一卦,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就记得说什么……千年花开圆月下,贺兰山水通灵霄,洪荒玄妙问前世,且凭灵犀心知交。勉强能懂一点点,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便来看了看。想来是真的……水月镜花封尘岁……”“长乐如何能未央。”
“这句你竟然也知道……看来,道长说的是真的。前尘有缘,便有线牵。”花如月笑道,压低了声音,“明天你跟三爷去吧,记得戴上面皮,黑斗……贺,贺公子。”
黑斗篷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薄唇勾起,脸上竟还浮现出两个酒窝:“知道了。你……等我……到时候……陪你……看花。”
“看花。”花如月隐隐感到了一种似乎从千年前穿透过来的久违的欣然,“当年……你曾经约我……到那里看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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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三夜先生与黑斗篷前往寸步阁分舵,周皖则打算再去一趟平江府,心想与迎枫相干的天慧——仙袂姑娘若还在柳大侠家中,或许可以逼问她关于蒲察古鲁与迎枫的消息。
“又近年关——你若是要去,便带上我一起去吧。”葬花拉住周皖,“我还想见识见识奇女子迎枫。”
周皖愣了愣:“生怕这趟白跑了,叫你受累。”
“你心地太善,我跟去还不是怕你在路上被人暗害?”葬花胡乱找了个理由。
“哈?”周皖失笑,不忍拒绝,“你若愿意去就去吧……”
“陪你走一趟罢了!”葬花若无其事道。
于是花如月便留在玄城,余下几人兵分两路,前往各自的旅途。他们这一年的新春,唯有在路上过了。对于江湖人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节日之说。
在平江府,周皖听闻柳大侠不在府上,而刘家兄弟、郭庭、天慧都向海边去了,便急急忙忙继续东行。因为有葬花在,周皖赶路赶得就不那么紧张。“如果冥冥中有天命保佑,无论我们何时到达,都会见到迎枫的。”葬花如此劝说。
面朝大海,冬风未散,然已有春风偶尔扑面。
“当仇怨一件件都报了,心里反而觉得空荡荡。”“如果你只是追求解仇恨,解了恨,那自然就空了。”
“不知迎枫还在不在海上。”周皖闭目,“玉瑶,你说我们是沿着海岸向北还是向南?”
“你说迎枫是向南去的,她自然要向北行船回来。今日我们便向南走走……却不知她准备何时返航呢?所以……南边……北边……”葬花原本是想给周皖个主意,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也罢,向南,一路是暖些的。行了一阵子江湖,颇觉得行路难。”“路不难,无以砺人。周公子,前面似有一帮人,要不要去看看?”“一帮人?”
周皖的视线从海上转到身前。
“这……这是……”
当周皖看到了人群中的人,他不禁愣住了。
人群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青丝微雪,肤色黯淡,脸上写着沧桑却更像是海风日夜吹拂的结果。那妇人的声音略有嘶哑,却颇为动听。听她说的话,给人感觉性子很直率。她身上的绯色交领襦裙大概是全新的——而周围的一圈人都在啧啧称赞。周围的人都像是海上来的,体格壮实,肤色黢黑,皮肤粗糙。
周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消失了很久,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影子。“娘?”周皖失声低呼。
“咦?”葬花吓了一跳,不禁举手在他眼前摆了摆,“你没看错吧?”
“不对……我娘明明已经失踪了数年……怎么,怎么会……”周皖摇摇头,“可真的……很像。这种感觉……”
“枫大姑娘要出来喽!”人群对面的茅屋外有一个妇人高呼道,掀开门帘。
“什么枫大姑娘枫小姑娘啦,我明明说过,所有人都叫我迎枫!”一个着鹅黄对襟襦裙、披着披风的女子从茅屋里钻出来,这柔美的衣裳和她的性子并不搭调。她看起来有些虚弱疲乏,却努力显得精神十足。
“迎……迎枫!”周皖不禁惊喜地高呼。
“嘿,我说是谁!原来你特地来找我来了——不过寒暄之前,周皖,先要给你引荐个人……拓跋夫人。”迎枫的语气颇为平静。
“拓跋……夫人?”周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人群中的那个妇人,那妇人柔和的目光也看向周皖。人群散开,两束目光交织在一起。
“难不成……”周皖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着“拓跋夫人”。
“我出海之后,便碰见了蒲察古鲁和仙袂。一场恶战后,蒲察古鲁被我杀了,仙袂被弟兄们绑了,我却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众人都不知所措,任船随水走,竟带我们漂到了一个南海孤岛。”迎枫走上前,“我便在此地被拓跋慧前辈和尉迟素婉前辈救下,保全了性命。”
周皖不再迟疑,向那妇人走去,低沉又深情地喃喃道:“娘……真的是你吗……”
那妇人也抑制不住,一言不发,却早已泪流满面。她迎向周皖,紧紧地抱住周皖。她身高较周皖矮,便将双手环在周皖背心处。
“娘,想煞孩儿了!”周皖有些哽咽,“我……这些年来一直盼着能和您相会……”
“我的儿……我还以为此生只能在孤岛上想念你们父子俩……”拓跋慧倾诉道,“你都这么高了……”
葬花见这母子二人相见,心中自有欣慰,却似想到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
“抱歉打断一下,那边的姑娘似乎没见过啊?”迎枫当真是不分场合,突然就把话题带到了葬花身上——“付玉瑶。”葬花不想打搅周皖母子相逢,立刻回应了迎枫。
“货真价实敢拍着胸脯承认的……葬花?”迎枫笑而露齿,似有些惊奇,又有点无奈,还掺着些邪气儿。
“我就是葬花。”葬花回想着,隐隐约约觉得这“货真价实”大有文章,早晚要问问周公子才是。
“这就是她常提到的毛头小子、你常提到的大好人啊?”适才掀门帘的妇人突然插口道,“有这么个儿子,感觉很靠得住,慧姊姊真是有福气。”
“尉迟前辈,他虽然是个好人儿,也很靠得住,不过呢……只为了帮别人这一口气活着的,甚至都不顾自己身子。”迎枫笑道,“葬花姑娘,你为何跟着周皖来此地了呢?”
“我……免得他受骗才跟来的罢了。”葬花故作肃然,却终究是面嫩得紧,几团红晕浮上她双颊。
“既然二位盛情迎接,我们就反客为主,请二位与我登船,无山珍便尝海味,顺带试试南国的蔬果……这裙子可当真……唔……”迎枫扥了扥衣襟,仍觉浑身不爽,“下回还是穿男装罢!既省得拘束,又适合我。”
“迎枫,你伤口刚好不久,吃海味只怕会让伤病复发……”尉迟素婉劝道。
“前辈放心,我自然会服用前辈亲手为我调制的食羹,海味呢,是给大家共享的。”迎枫笑道。
终了,众人共品海鱼之宴、南果之斋,闻陆离之事、非常之人。曾与宇文虹和赫连年——其实就是赫连春秋——是姊妹的拓跋慧、尉迟素婉决定先行去雁荡山祭拜宇文虹,再去周计的坟上一拜,而后向玄城问明赫连春秋的去向,周皖自然要随行而去。葬花正不知所措,迎枫便请她共回桐城,称是受伤再不能出海,已遣散了船员,葬花只有允了,一路与迎枫回去。
“见到周皖如此,你似乎并不太开心。”迎枫率先开口。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况其团聚,安能不欢?”葬花叹气。
“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要是喜欢他,大可不必一言不发,尽管扑在他脖颈上。如果看他木讷又脸红的样子……只怕很有意思哦。”迎枫有点奸诈地笑道。
“让他难堪的事,我不想再做……迎枫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葬花咬住嘴唇,红着脸小声道。
“他让人很喜欢不错,不过我与他,不过是个知己罢了。真让我有你的感情,只怕他还欠了我喜欢的直率与狂傲。”迎枫脸不红心不跳,道。
“你……的确是个奇女子。”葬花低声道。
“英雄也有儿女情长,有什么说不得?”迎枫大笑,“桐城很快就会有大事件发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