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爷和邹长庚走在大道上,不言不语。
他是个面色白净,眉毛很淡,又留了八字胡的男子。他穿着褪色的裋褐,乍一看并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但他的眼神里怎么看都含着悲哀,这与三爷凌厉的眼神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爷。"邹长庚突然发话了。
"怎么?需要歇一会儿?"三爷放缓了步子。
"白娘娘……"邹长庚顿了顿,欲言又止。
"白狐娘娘怎么了?"三爷皱眉。
邹长庚沉吟片刻,道:"白狐娘娘若是不在,还请三爷等个三两天。"
"感情你也不太清楚‘白狐娘娘’的踪迹?"三爷的目光凝视着邹长庚的双眼,想要看出他话语是否发自内心。
"白狐娘娘记挂苦荞,只是每三天才会去一回。""白狐娘娘和苦荞?苦荞又是谁?""三爷可知道‘白狐娘娘’一直在护着‘小狐仙’?""似有耳闻,但是‘小狐仙'又是谁?难不成就是那个苦荞?"
邹长庚缓缓点头:"她叫任苦荞,从小头发就是银白色的,皮肤也相当白皙,很怕太阳晒,也因此常被村里的混混盯上。有天白狐娘娘看到她被欺负后出手相助,便一直护着她,直到苦荞嫁给了赵魏,她便每三日去看看他们,顺便指点赵魏的功夫,好放心把苦荞托付给他。"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尽?"三爷满面狐疑。
"苦荞……是个很好的姑娘。"邹长庚并没有把话说完,三爷便已看出他的心思,暗叹:人至中年,还是未能摆脱这份情感么?
"也是因为这个,我又一次背井离乡。"邹长庚续道。
"那赵魏又是什么人?"
"一个精通兵法却不得志的读书人,粗通武艺罢了——至少比我还高明些许。"邹长庚自嘲道,"出身再贫寒,也比我强上百倍罢。"
"出身怎么了。"三爷的口气突然严肃了些许,"出身能决定什么!"
邹长庚被三爷的反应惊得一愣,随即苦笑:"至少我生命中的前十六年都是那样,被出身左右得太多。"
"至少不是一辈子的,血液里没有永久为某些人所鄙夷的成分。"三爷冷哼,"让他们去鄙夷,他们本身也不是多么高贵的人!他们狗眼看人低,又何必理会他们这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人!"
邹长庚讶异地看着三爷,三爷的目光只是投向远方。"继续走吧!"三爷沉声道。
邹长庚愣愣地点点头,心中兀自在想三爷的话。
云幕渐昏,远远地看见一座村庄里升起着袅袅炊烟。时值春日,群芳茂林中,已是蜂蝶环绕,葱茏葳蕤。
邹长庚叩响了门:“赵兄?赵夫人?‘白狐娘娘’在吗?小弟邹长庚与一位朋友前来拜访。”
透过窗户纸,可以看见窗前的人影动了动。
来应门的自然是赵魏。
“邹兄,‘白狐娘娘’约摸明日才来,今日天色已晚,拙荆身子不适,恕在下不能开门迎客。”赵魏淡然道。
“那……劳烦赵兄了……如果她老人家回来,请告诉她老人家,邹某和天命堂的朋友来拜访过,暂时住在庄嫂旁边的旧房子里。”
“我知道了,二位先请回吧。”赵魏毫不客气。
三爷却听出赵魏在听到“天命堂”后突然有些紧张。但他并不指出,毕竟……天命堂有几分声望,听闻此名者,多少会挑挑眉毛。
邹长庚领着三爷来到了一处旧宅前。
“三爷请稍候,邹某先与庄嫂打个招呼。”“好。”
三爷仔细打量着旧宅。宅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倒足以住下四五个人。墙壁略有些旧,不过并不至于成为危房,在里面住个一晚上想来也颇为舒适。
过不多时,邹长庚提着米与一些水果蔬菜回来了。“庄嫂十分热情,将房屋借予我们,还赠给了我们晚饭。”
“哦?我看这四周便是山林,想来应当有些鸟兽,天色还亮,不如我去捕几只,一部分作为晚饭,一部分作为谢礼如何?”三爷无功不受禄,如此想着。
“三爷有此心自然很好,庄嫂并不吃斋念佛,这礼物也还合适。邹某功力不济,恐怕不能和三爷同去了,便在此地烹食这饭菜,静候三爷归来罢。”邹长庚笑道。
“好罢,那我先去了,你且等我一阵。”说着,三爷闪身离开,向山中行去。因天色稍晚,也不便深入山中,三爷便在附近捉了两只野兔,并将其中一只送去给那好客的庄嫂。
次日清晨,二人将剩下的米煮作白粥当早饭用了,正要出门,却听得有人叩门:“三爷可起来了?邹小弟可起来了?”
来人正是“白狐娘娘”!她白衣轻扬,襦裙皆为白纱织成,就连发带也是如雪一般。她带着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与魅惑,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听说三爷来了,我都顾不得我徒弟了呢。邹小弟,请你先行回避罢。”“白狐娘娘”勾了勾嘴角,言谈举止中总有遮不住的几分妖娆。
“回避?好……我……我去山里转转。”邹长庚险些说成“去找苦荞说说话。”不过他终究忍住了,他还是去了山里,随便走走,四处逛逛……也罢,眼不见心不烦呢……虽然赵魏应当是个好人罢……咳。
“苏姑娘,近日宫中有什么消息么?”三爷见旁人去了,便不再称呼江湖外号。“白狐娘娘”名为苏银鲤,本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只是她后来与宫中官宦及皇室成员有些交情,自然能传给江湖人、宫中人宫里宫外的消息。她已与知天命及天命堂合作十余年,颇受天命组织的重视。
“你们若是想活动筋骨,近年里农民起义倒是不少。我看江南地区‘和籴’强征严重,你们可以多加关注。如果有需要用得到我,且再来此地寻我——最起码十天之后罢——我自会向宫中人多加请示。”苏银鲤提过此言,又向三爷简略说了些近些年宫中的大小事,甚么“汤邦彦使金,辱命而归”、“赖文政再为湖南茶贩起义,为江西提刑诱杀”、“因围田危害水利,朝中下令禁止浙西诸州县给据与官民户及寺观买佃江湖草荡,围筑田亩,并允许人户越诉,违禁者严惩”、“《淳熙历》颁布天下”、“参知政事龚茂良等上《徽宗实录》、《仁宗玉牒》、《皇帝玉牒》诸书于朝”……
三爷一一记下了,另询几个问题,与苏银鲤商定了相关事宜,便随口问了问任苦荞、邹长庚、赵魏的事情.
"苦荞是个可怜的孩子,在我来到这里之后,便收她为干女儿。那赵魏是从临安那边漂泊过来的贫士,人很稳重,有武功根基,我想着以后老了……便把苦荞托给他了。看他们小夫妻俩,日子过得还不错。这邹长庚……呵呵……原是荆湖江南交界处的人,父亲早亡,母亲却是个娼妓,本不应和苦荞在一起的。"苏银鲤的语气中似有几分不屑。
“娼妓怎么了……能诗能画能歌善舞的娼妓不也有名留青史的么?苏小小便是其一。其间更有深明家国大义者如李师师……我看这邹长庚倒也专一,只可惜并无大成。”三爷勉强忍住了脾气。
“那倒也是。三爷不计出身而举贤能,有大侠风范,受教。”苏银鲤听出了三爷的脾气,恐再出言不慎惹他气恼,应付两句,便要离开了。
“若有起义军之事发生,还请尽快告知天命堂。沈大爷对此事颇为看重。有劳苏姑娘。”
“三爷不必客气。”
邹长庚回来了。
“我要继续为大爷办些事情,邹老弟呢?”
“我……继续住在这里罢……帮村里人做做事,也不敢去大理那边了……”邹长庚苦笑。
“也是,你武功欠些火候,四处闯荡未免危险,且先安安分分地做些活儿罢。只是,程某有个问题,若是你不愿说也就罢了……”
“三爷请讲。”
“我看你面貌似曾相识,你父亲……是何人?”
“恕在下不能说。”邹长庚垂首,不再言语。
“罢了罢了……那我便去了。”三爷突然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三爷慢走,晚辈……不送了……”
三爷看着邹长庚颓然的背影,知他始终为出身之事感到自卑,不由想起自己。
自己的父亲是汉人……偏偏让自己携带了异族的血脉。有人骂他是杂种,他不能反驳,他曾经恨过父亲,最终却看淡了此事。呵……只要自己在汉人的地方做个汉人就没关系了……反正他们不会知道……我只管做好自己就好了!这是他最开始的念头。
虽然沈大爷是知道的——不管血液中承载的是什么……那又怎样!百姓……民生……这才是最重要的!沈大爷的叹息终究改变了他。天下兴亡,不是一个帝王说了算,而是千万百姓说了算!自己能做的……是保护一方百姓罢!至于家国之争,他既然已经做了个汉人,便一直做下去,不必再回头。否则便是将自己丢入了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漩涡。他决定与沈大爷一起为民生而执天命!
三爷苦笑: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明白……罢了,其余的事情还有很多,为别人辛劳,图个心里头的安宁也不错。
且走在山林岑蔚的道路上,将厌倦了的丢在脑后吧。
天命堂众人各行匆忙,只是与此同时,并不是只有他们疾行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