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君上如何,这可不是一个臣子敢做的事。万万没想到睿王会扯到这个话题上,心惊胆战之余杨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嘴上虽然不能说,但心底已有千言万语。更让他隐隐不安甚至惊惧万分的是,他已经相信睿王所说绝不对无敌放矢,而是剑有所指。
莫非——当心底最终那个念头浮出脑海之后,杨涟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除了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平安,他整个人已经不能动了。
魏忠贤敢如此放肆的大行其道,是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他穷其一生的力量也无法战胜的人——
如果真的是那样,一切真的完了。
没有任何一点希望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朱平安神色淡淡地解释道,“老大人方正自持,不象那些人一样自以为是。阖朝中人,除了老师,本王对老大人一直另眼相看。既然老大人找到这里来也算我们有缘。请老大人听本王一句劝,有些时候前进一步不如后退三步,前边是刀山火海,退后一步海阔天空。”
杨涟呆呆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这几句话仿佛抽掉了这位老者身上仅余不多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变得佝偻起来——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迷茫过,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以后立身朝堂,扬身立命。
于是十年寒窗,一朝名扬。看着辉煌巍峨的皇宫,他告诉自已,一定要为官清廉,造福百姓。
他做到了,也成功了,十几年后,他位列朝班,大名鼎鼎。他认为,这一切都得自已他心里一直坚持的那个信念,于是给心里坚持的这个信念起了个名字:道统。
他坚信自已是为了这道统两个字生的,也准备为了这两个字去死。
那怕前方敌人强大的可怕,那怕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那些惊惧不安瞬间远去,整个人焕发光彩,有如重生。
朱平安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变化,可他除了深深叹上一口气外,什么也不想说。
对于杨涟,他有的只是尊敬,却不认同。
人与人不同,他无法改变,只能尽心无愧。
他无法告诉杨涟,你认为做的对的就是对的,别人错的就是错的。
阻碍大明发展并不是魏忠贤,而是他认为正义的一方的东林党。
估计以这老头的执拗,说了也不会承认。
杨涟起身走的时候,深深的看了睿王一眼,说出他最后一句话。
“殿下聪明睿智,是下官平生仅见,可惜——”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哏,叹了口气:“大奸在堂,此时不除,后患无穷。下官不敢说明哲保身是错,但请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能尽一份心出一份力,万民幸甚。”
“这个当然。”不等杨涟眼底亮起光,朱平安接着说道:“大人若是信我,就请安心等待。现在时候不到。”
光瞬间就灭了——他的话在杨涟听来就是敷衍,脸上失望、惊诧、愤怒种种表情轮番过了一遍,最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殿下有这番心就好,好意心领了,只是人与人不同,各有其道,各有其命。”
望着他大踏步离开的背影,朱平安忍不住大声道:“老大人,真到了事不可为时,请您记着我话,莫要逆天而行,不妨离了朝廷,扁舟散发,江海寄余生可好?”
杨涟站住了身形,半晌之后摇头:“我辈行事,知其不可为,却不得不为。”倏然回头微微一笑:“生死有命,下官看得开。”说完洋长而去,一身气势凛然纵横。
南宫英雄瞠目结舌,忍不住低声道:“一看就是个书呆子,读书多了脑子都不会转弯了。”
朱平安斜了他一眼:“你错了,这位杨大人孤高却不盛气凌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叫书呆子,他这是文人气节,是忠臣碧血。”
南宫英雄很少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文明词,一时间怔在那里,答不上话了。
天启三年就在纷纷乱乱中过去了,大雪压京城,一片素白,这个年比天启三年更闹心,没有一个人过得消停了。
魏忠贤权力已经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全都成了魏忠贤的天下,东林党除了仅仅的几个人之外,一部份人被打压得死得死,贬得贬,一大部份人倒头就投入魏忠贤的怀抱,成为他五百儿孙中的一员。
昔日的众正盈朝,已经变成众兽盈朝。
杨涟自从去过军机处之后就再没有动静,可朱平安知道,那么老先生已经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平静是暂时,他将亲手掀起一场讨魏的大风波,尽管结局早就注定,这丝毫不妨硬朱平安对他尊敬。
他已经尽了最后告知义务,也相信杨涟肯定也明白自已的意思,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他就管不着了。
他现在要做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去阻止孙承宗。
因为他得到消息,孙承宗一行人已经到了通州。
而这个时候,与派去辽去的宣旨的太监不期而入。
朱平安已经可想而知,此时这位风尘仆仆的老师在得知圣旨后,是何等的愤怒了。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孙承宗和杨涟不同,杨涟是求仁得仁,孙承宗没必要闯进来当炮灰。
主意一定,他决定进宫一趟。
乾清宫,过了个年,再也不见那些烦人的累牍奏疏,天启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
看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东林党已经消停了很多,天启冷笑了一声。
朱平安进来的时候,发现魏忠贤也在。
在朱平安送给他一把剑之后,魏大太监每次看到这位睿王,都恨得把对方裤子脱下,拿脸贴上试试冷暖。
可惜让他失望的是,这位睿王似乎恢复了常态,对他的态度一如往前,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让他心里很没底。年底孝敬他厚厚的送了去了,对方的回礼依旧稀奇的古怪,还是一个盒子,里边是一条九龙缠穗的丝绦。
没人懂这回礼是什么意思,魏忠贤只能收起来,束之高阁。
只是他隐隐觉得,朱平安对自已并没有什么善意,可时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整个朝政已经尽在他的手,只要他解决掉最后几根眼中钉,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魏忠贤冲朱平安吡牙一乐,却发现后者连看都没有看他,对他天启行了一礼:“皇上,今天心情很好。”
天启微微一笑:“确实不错,你看看魏大伴给朕带来一个好玩的——”
魏忠贤惊了一跳,“陛下!那是老奴瞎搞得,别让睿王殿下见笑了。”
朱平安斜了他一眼,本能觉得这个老阉狗又在出什么坏主意了。
天启根本没理他:“无妨,平安不是外人,朕觉得挺不错呢。”说着扬了下手中一本书:“快来看,相当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