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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毒茶辨伪(1 / 1)

第一件事发生在次日深夜。

姜丹秋长身玉立,举止娴雅,心地善良,尊老惜幼,颇具乃母之风。但外柔内刚,嫉恶如仇,上来宁折不弯的劲儿又酷似乃父。二十多年来,在家是娇女,嫁后是宠妇,从未经过不如意的事情,这几天,却突然不随心了。丈夫性情大变,相对时默默无言,出门后又迟迟方归,既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别有居心。姜丹秋几次和颜悦色与他说话,他不是言不由衷,便是漠然相向,冷淡之情渐形于色。姜丹秋在心里把近来家中所发生的事,从头至尾一一想了几遍,渐渐琢磨出来大约与那夜无意中听到公鸭嗓的话有关,不过反复掂量,此事咎不在己,纵然有什么不当之处,触犯了忌讳,也是无心之失,何况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因为如此,更感气愤难休。多年来,姜丹秋一直怀疑婆母的病古怪,一个习武半生的人,怎么竟似毫无半点功力?病重时状如半瘫,辗转床上,寸步难移。几十年的功力哪里去了?一个从未习武的人又当如何?……如今和裴岳父子对自己的骤然变化参照起来,姜丹秋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觉得有些害怕什么,一瞬间,感到在这个家里,其实只有婆母才与自己最亲。

姜丹秋走进婆母房中时,华梦云正在凄然闷坐,一见姜丹秋进来,立刻喜形于色,及至看到姜丹秋闷闷不乐,大异往昔,便关切地问:

“秋儿,你心中有事吧?”

姜丹秋早年丧母,拿婆母当母亲一样,有话就说,毫不隐讳,当即把裴枫近日来对自己的神情说了出来。

华梦云默默地听着,听完后默默不语,姜丹秋觉得奇怪,也不便发问。二人静静地相对无言,过了很久,华梦云忽然问:

“枫儿一直对你很好吗?”

姜丹秋点点头。

“你呢?”

姜丹秋说:“我也一直对他很好。”

华梦云问:“枫儿人好不?”

姜丹秋心中奇怪,做母亲的怎能这样问儿媳?却还是毫不迟疑地说:“我一直觉得他很好。”

华梦云又问:“如今呢?”

姜丹秋停顿了一下,如果在几天前华梦云这样问,她绝不会这样踌躇不决,但如今,她心里想到了那夜东跨院里公鸭嗓的话,和周玮报父仇之事,不由得迟疑起来。

华梦云凄然一笑说:“孩子,你有话自管说,不要因为我是他妈而不好意思。”

姜丹秋斟酌再三,才说:“我……有点不大了解他了。”

华梦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姜丹秋,足有半盏茶工夫,才缓缓地说:“孩子,你心里有事瞒着我。”

话没说完,眼里竟然滴下两滴泪来。

姜丹秋一看见那两滴一直滚到胸上的泪珠,登时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可怜的老人。她慈祥善良,一直像母亲一样疼爱自己,如果连她都信不过,天底下再没有可相信的人了。姜丹秋心一软,便向华梦云说出了那天夜里听见公鸭嗓和裴岳的谈话,但还是隐下了放周玮逃走的事。

这本是一件极不近人情的事情,当着妻子说她丈夫的坏话,姜丹秋话一出口,便忐忑不安地直盯盯看着华梦云的脸色。不料华梦云的神情竟平静如常,好像听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听完话,只说了一句:

“你是塞外三雄姜大爷的女儿。”

姜丹秋一愣,老太太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大爷的女儿不该在这个家里。”

姜丹秋一下子全明白了,自己多少天来所怀疑的事果然是真的了。这位常年累月很少说话的老人,其实是心明如镜,一切都了如指掌。

华梦云说完话向后一倒,身子靠在软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说:“你如果想离开这个家,不要管我,我不会死,一定要活到能开怀大笑的一天。”

说着话,竟真的笑了两声。七年多,姜丹秋第一次看见这老太太笑,两鬓斑白,却笑得很美。

姜丹秋从婆母房中回来,一直等到起更后,裴枫才慢吞吞地回来。

姜丹秋坐着未动,裴枫一声未响。

姜丹秋忽然问:“如果我和你爹走的是两条道,你跟谁走?”

裴枫没料到姜丹秋能问这种话,楞了一下,才斜眼看着姜丹秋说:“我跟爹走。”

姜丹秋又问:“如果你爹错了呢?”

裴枫摇摇头说:“我爹不会错。”

姜丹秋追问一句:“如果错了呢?”

裴枫说:“也跟我爹走。”

姜丹秋好像事先料到必然如此,平平静静地说:“那么我们只好各行其是了。”

裴枫仿佛也未感意外,站起来走到外屋,一会儿,端回来两杯酒,一杯送在姜丹秋手里,淡淡地说:

“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请共饮一杯别离酒吧。”

姜丹秋心一动,一把抢过裴枫手中的杯子,将自己的酒杯递给裴枫。裴枫毫不在意,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姜丹秋觉得自己还是了解一些裴枫的为人,见裴枫已将酒喝干,便也把手中的酒喝了。

杯里的酒只有半杯,但很辣。姜丹秋在塞外长大的,喝过这种酒,不过今天这酒很怪,好像一直辣到心里,好久好久,胸口里还热乎乎的。忽然,姜丹秋觉得心里一凉,空落落的,宛如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手和脚都麻酥酥的,仿佛有小虫在血里爬,一下子把骨头都抽去了。

猛然间,姜丹秋明白了一件多年猜不透的事,老婆母为何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她假装若无其事,慢慢合上眼睛,暗中伸手在衣袋里摸着,摸到了那个小瓶,捻掉瓶塞,倒出一粒小药丸,攥在手心里。裴枫一直坐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姜丹秋的神色,姜丹秋忽然弯下腰要呕吐,右手从衣襟下抽出来捂在嘴上。药丸入口有些辣,冲鼻子,但溶得很快,像一口辣椒水,一下就咽了下去,嗓子里却清清凉凉,很舒服。

裴枫估量时候差不多了,得意地微微一笑说:

“你我还是夫妻,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像以前一样,只要你不走。不过如今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走到姜丹秋身旁,像对待病人一样,伸手要挽姜丹秋起来。突然姜丹秋一扬手,用力打了裴枫一个嘴巴子,转身摘下床头挂的长剑,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去。

这个嘴巴子打得很重,裴枫脑袋嗡的一下,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水,还带出两颗牙来。他不明白为何父亲给他的药不好使。

姜丹秋绰号叫紫燕飞花,轻工根基极好,出了镖局,一路狂奔,跑出三十多里路才放慢脚步,打量左右方向。姜丹秋知道父亲眼下不在家,不如去三义牧场,先告知陈叔叔和杨叔叔,裴岳勾结官府要暗中图谋牧场,然后再寻找父亲,揭破裴岳父子鬼计害人。

姜丹秋去过三义牧场,顺着京东大路直奔山海关,先到全义客,再乘马出关,心里正盘算着天明后在哪里打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快马奔驰声。她知道定是有人追来,但四下一望,月光下道两旁平平展展,都是收割后的庄稼地,毫无隐身之处,心一横,索性不走了,往道旁一站,准备拼个死活。

来的是两匹马,马上二人黑巾蒙面,相距两三丈远,在马背上一纵身,凌空掠下,分左右斜拦在姜丹秋面前。

姜丹秋静静地站着,一动未动。

两人见姜丹秋毫不慌张,倒有些意外。一个鼻音很重的先开口:“我们算计着你非走这条路不可。”

姜丹秋听出了口音,轻轻一笑说:“宋雨春,都是熟人,何必蒙起脸来?我走哪条路与你何干?”

这个说话的蒙面人竟是威远镖局的镖师八臂刀宋雨春,姜丹秋一语叫破,另一个蒙面人便不吱声了。

宋雨春有点尴尬,嗫嚅了两下才说:“只要你跟我们回去,我们就算交差了。”

姜丹秋面色一冷,厉声问:“你凭什么敢管我们家务事?”

宋雨春嘎巴两下嘴没说出话来,另一个蒙面人接过去说:“副统……”刚说出两个字,赶忙改口:“总镖头吩咐我们来的。”

“副统……”二字一入耳,姜丹秋心中已猜出八九,气愤地说:“吴成,你们是镖局的镖师,不是我们裴家的什么人,疏不间亲,少管我们家的事。闪开!”

姜丹秋挺身便要往前走,宋雨春伸刀一拦,姜丹秋一扬手,一片黑点直向宋雨春面上洒去。宋雨春和姜丹秋从未交过手,但多年在一个镖局里,互相都很了解。姜丹秋打得一手铁菩提,形如飞花,极难躲闪,所以一照面他便时刻提防着姜丹秋的两手,没想到姜丹秋已事先将铁菩提握在手中,此时月色不明,他毫不知晓,见姜丹秋右肩微动,便知不好,赶紧举刀遮拦,扭头急躲,幸他早有防备,虽然出其不意,也还算躲避及时,七八粒铁菩提贴耳边擦过去,一粒打中左肩,另一粒擦破左额角,鲜血淌下来糊住了左眼。姜丹秋的铁菩提一出手,便拔剑直刺,宋雨春正手忙脚乱无暇他顾,幸亏吴成在旁出剑相救,挡住了姜丹秋那一剑,不然宋雨春定死无疑。

这一下惹起了宋雨春和吴成的野性,吴成骂骂吵吵地说:

“反正上边说了,抓不着活的,死的也行,咱们往死里招呼吧。”

姜丹秋长剑一摆说:“早说明白多好,何必藏头缩尾冒充镖师?你俩都是东厂爪牙吧?是裴岳打发你们来的吧?”

宋雨春气哼哼地说:“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个明白。姜丹秋,你说对了。”

两人双刀一剑,立即向姜丹秋夹攻上来。本来姜丹秋比他俩的武艺均高一筹,虽然以一敌二,仍可支持百八十招。怎奈姜丹秋盛怒之下跑了三十多里路,劳顿之余,精力大减,交手三十多回合便有些招架不住,进退迟缓,险象环生。

正在紧急关头,停在路边的两匹马突然大声嘶叫,吴成侧眼一看,一条纤小的人影正扬手在马臀上打了一掌,大约下手很重,两匹马哀哀长嚎,四蹄如飞向西逃去。

那条小人影一晃便飘了过来,童声童气地骂着:

“不要脸,俩打一个。”

小手一伸出来便点向宋雨春腋下,宋雨春横刀拦截,小手又在吴成的腰间闪动,两下攻了两个人。姜丹秋缓过手来,一剑挑向宋雨春的左肩,宋雨春往右撤身,左刀斜劈,刀方挥出,陡见小手已到了左肋,吓得他猛力一抽身,撤出五六尺远。姜丹秋一招玉女穿梭,转过剑锋刺向吴成,吴成出剑欲截姜丹秋右肘,忽觉那只小手正在截自己的右肘,急忙旋身左转,在间不容发中躲过了姜丹秋那一剑,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人影身法太快,东拍一下,西点一下,一边还吵吵嚷嚷:

“姑姑,圈住这两个坏蛋,我师叔一会儿就到,准把这俩一勺烩了。”

吴成一听,也不知他师叔是谁。师侄都这么厉害,师叔来了那还了得?赶忙招呼一声,和宋雨春撒腿就跑。

那小人还在后面直喊:“黑灯瞎火的,慢点跑,别崴了脚脖子。”

马没了,宋雨春和吴成跑得还挺快,一会儿就没影了。

姜丹秋问:“丹儿,你怎么赶来的?方才我还在后悔,走时忘了告诉你,怕你不知道。”

丹儿说:“我师叔叫我去你家就是保护你的,你走了我会不知道吗?不过我背着你干了点坏事,所以来晚了,险些让你吃了亏。”

“你干了什么坏事?”

“嘻嘻,我不告诉你,怕你生气。”

“我不生气,你告诉我。”

“我对遥儿说,他爸爸是坏蛋。”遥儿是姜丹秋的儿子,今年六岁。

“他爸爸本来就是坏蛋,这算什么坏事?”

丹儿一缩脖子,咭的一声笑了。姜丹秋知道还有别的事,一再追问,丹儿才忍住笑说:

“我把那个坏蛋收拾了一顿,拧得他浑身紫疙瘩,让遥儿往他脸上撒尿。哈哈哈。”

姜丹秋问:“他不叫唤?”

丹儿笑着说:“我点了他哑穴,想叫也叫不出来。还从他衣兜里搜出一包药面,大约就是放在你喝的那酒里的毒药,拿回来给我们那位女华佗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配的,好去给你成天伺候的那位老太太治病。”

“丹儿,你太好了。……啊,你那位师叔怎么还不到?”

丹儿笑得前仰后合地说:“我不敢随便杀人,又不想杀那两个走狗,就撒谎把他们吓跑,这多省劲?我师叔根本不知道,怎么能来?”

“谁说我不能来?”

一条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姜丹秋面前,是个花子。姜丹秋还以为是今春给自己药丸的那个花子,仔细一看,面貌不对。丹儿却一下子扑在花子怀里,跳着脚欢叫:

“大师叔,是你呀?”

花子说:“回去告诉你小不点师叔,武当玄真子要来了,叫他赶快去威远镖局,别让老道上了当。”

武当派掌门玄真子带着中州双义到威远镖局时,是午末未初。

三人一进镖局大门,身后多了个两颊瘦削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玄真子以为是镖局的镖师,镖局里人认为是与玄真子同来的客人,一起让了进来。

裴岳听说师父来了,大出意外,赶忙迎出来将四人请到后院客厅内。

这是威远镖局接待至亲好友的客厅,三间通屋内由正中排开,两边各摆列着一排靠椅,正位上一张方桌,座分宾主,两旁两张茶几,四个陪座东西相对。四壁书画满目,上下一尘不染,雅静中透出一点书卷气。玄真子在正位上落座后,其余的人按武当门规在两侧侍立,裴岳与郭绂站在师父一侧,对面站着郭绶和那个年轻人,裴岳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以为是本门三代弟子,郭绶兄弟未介绍,他也未在意。一个镖局伙计进来送茶时,在那年轻人面前也放了一杯,郭绶心中生疑:这年轻人定是裴岳的心腹,留下不走恐别有居心,便故意多看了几眼。那年轻人始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声色不动,既看不出武功深浅,也看不出是何路数。

玄真子年已百岁,多年不问世事,五十年前与师弟玉真子、全真子游侠江湖,人称武当三剑,剑术通玄,名震武林,当时的南北二妖曾两犯少林,唯独不敢去武当滋事。玄真子自接掌门后从未再履江湖,裴岳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出师后不久,玄真子即已封剑,如今竟突然前来京师,令裴岳不由得疑虑重重,惶惑不安,身为弟子,深知其师功力已臻化境,为武当近二百年中兴人物,放眼海内,几无人与之颉颃。

玄真子为人胸怀坦荡,不拘俗礼,落座不久,便向裴岳说:

“为师已三十年不曾下山,此次千里迢迢奔来京师,实出于不得已。你玉真子师叔和你郭绶、郭绂师弟,指责你勾结官府,残害武林同道,所以我亲自带他俩来与你当面对质。”

玄真子说得不温不火,不偏不倚,仿佛在谈家常,但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裴岳知道掌门人亲自下山,非同小可,如查证属实,必立即清理门户。当即双膝跪倒,垂首听训。

郭绂性急,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便冷哼一声,开口质问:

“裴师兄,地蹚刀郭全恭是威远镖局的镖师吧?”

裴岳点点头说:“是。”

他举发你去冬派他和另外五名镖师假装押暗镖,帮助东厂爪牙在泰山下劫杀鸿兴镖局总镖头方泰,可有此事?”

裴岳面不改色地说:“郭全恭因盗人财物,已于半年前逃匿,此人外表忠厚,内实奸诈,诬陷之言,不可深信。”

“盗人财物?逃匿?”郭绂又冷冷一哼:“恐怕是遭人追杀才逃匿的吧?”

郭绶说:“十三年前,你为谋夺千古宝刃鱼肠剑,伙同东厂爪牙,夜袭谷家庄,杀死你的好友谷晓峰夫妇,可有此事?”

裴岳显得十分冤屈,苦着脸说:“谷晓峰与我情同手足,我严守师训,清白为人,岂能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郭绶又问:“那天晚上,谷晓峰妻子受伤携女逃走,你等随后追杀,被一白衣女侠中途击退,并被废去五人武功,这五人后来哪里去了?”

裴岳理直气壮地辩驳:“我既未参与其事,怎知什么五人被废武功之事?”

郭绶淡淡一笑说:“那五人武功被废,于你一无用处了,就假托送去燕山养老,一去十多年,杳无音讯,直到今年春末才露出风声,原来那五个人早已被你暗中杀害了。对于恶人来说,管他什么兔死狗烹,自相残杀,本无何不可,不过你意狠心毒,翻脸无情,确实令人发指!”

裴岳神色如常,只轻轻摇了摇头说:“无中生有之事,岂能强加于人?”

郭绂已忍无可忍,戟指裴岳,声色渐厉:“你知道郭全恭是谁吗?他是我远房侄子,当年投奔威远镖局时,曾请我弟兄代为说情,我们未允,并告诉他不许说出我们是亲属。他这些年为虎作伥,跟你干了很多罪恶勾当,直到去冬劫鸿兴镖局时,看到和他多年联手的链子枪苏秉文受伤本不至死,竟猝死于回京途中,才猛然醒悟,趁机逃走,你还暗地里派人四处追杀。你手下的镖师有一多半是东厂爪牙,打着镖局招牌,明着保镖,暗里杀人……”

正说着,听院里有脚步声响,裴岳赶忙站起来,拂去膝上灰土,装作陪客人闲话。

来人是一个壮年镖师,进屋后先向玄真子等人见礼,方向裴岳说:

“总镖头,天合兴东家来接洽一趟镖,想请总镖头当面商谈。”

裴岳说:“我陪贵客,请他稍候。”

壮年镖师答应一声转身要走,裴岳吩咐说:

“茶凉了,再沏一壶新茶来。”

壮年镖师去后,一会儿便由一个年轻的仆人送来一壶茶,挨个儿将众人面前杯里的茶水换了,才退出去。

裴岳听外面脚步声走远,刚要重新跪下,玄真子说了声:

“不必跪了。”

方才仆人倒茶时,玄真子耳边响起一丝声音:“茶里有毒,饮下后真伪自明。”那仆人最后给裴岳换茶时,正遮在裴岳眼前,玄真子见一粒小药丸落入面前的杯里,入水即溶。他数十年行走江湖,虽不用毒,也知毒理,见杯中有毒时茶色不改,解毒后茶香不变,便知均非凡品,端起茶杯浅尝一口,并无异味,随即缓缓咽下。有用传声入密的高人在侧,玄真子自料万无一失。

玄真子端着茶杯喝得很慢,仿佛别有所思,心不在焉,一口一口地竟把一杯茶全喝完了。

玄真子喝茶时,裴岳曾脸色稍动,随即又平静如常,不知是得意还是内疚,但始终未吱一声。

郭氏弟兄也有点口渴,看师伯未饮,也就忍着不敢喝。如今见师伯已放下茶杯,郭绂便伸手要拿面前的杯子,玄真子突然怒视郭绂一眼,说:

“放下。”

郭绂的手指已经摸到了茶杯,赶忙抽回手去,奇疑地看着玄真子的脸色。

裴岳一直平静地站着,纹丝未动。

玄真子闭上二目,默运内功,使面色渐暗,额上一点点渗出豆粒大汗珠,鼻息也越来越急促,俨然已中剧毒。郭绶和郭绂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屋里一片死寂,人人各怀心腹事。过了好久,玄真子才叹息一声说:

“我枉活百岁,二目如盲,今日也该有此一报。”

裴岳认为阴谋得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慢慢站起身走两步跪下,四平八稳地给玄真子磕了十七个头,才站起来说:

“这十七个头是报答师父培育我十七年。忠孝不能两全,徒儿为国尽忠,就不能为师父尽孝了。师父羽化后,徒儿一定盛殓厚葬,以尽孝心,而彰师德。”

郭氏兄弟此时已知茶中有鬼,不等裴岳把话说完,早双双抢出,仗剑护在玄真子身前。裴岳胜券在握,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冲着郭氏弟兄轻蔑地一撇嘴说:

“二位那点道行,还想在我手下讨得好去?”

玄真子有气无力地对郭绶说:“事已至此,稍安勿躁,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裴岳背着手在室内踱了两步,振振有词地说:“裴岳身为大明子民,为朝廷尽忠,大义灭亲,理所当然。你们说的都不错,谷晓峰是我杀的,南宫秋是我毒死的,连我岳父也是我害的,因为他们反对朝廷,死有余辜。”

玄真子问:“他们是反对魏阉的吧?”

裴岳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反对朝廷。”

玄真子又问:“为何当今对魏阉下诏赐死呢?”

裴岳仍然振振有词:“那是朝廷的事,反正朝廷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郭绶说:“如此颠倒黑白,天理何在?”

郭绂说:“不辨是非,惟命是从,一派奴才嘴脸。”

裴岳洋洋得意地说:“做朝廷的奴才有何不可?”忽然脸一翻,狠狠地瞪了四人一眼:“曾经是我师父的,毒已入腹,听其自灭;至于你们三个,一个也别想出这个门。”

郭氏弟兄这才知道那个年轻人不是威远镖局里的人,究竟是谁呢?从见面就一句话没说,眼看着这场欺师灭祖罪恶滔天的勾当,既不惊异,也不恐慌,好像站在一旁看戏。一听裴岳说要动武,他反倒来了兴致,伸手把身旁的椅子茶几都推到一边去,看样子还想看看热闹。

中州双义是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人物,哪里容得下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猖狂,怒斥一声,挺剑便向裴岳扑去。裴岳满没将郭氏弟兄放在眼里,三人同出一门,身法剑法均互相熟知,招式一出立即了然。郭氏兄弟虽自知功力逊于裴岳,但认为以二敌一,足可一拼,岂料双方交手不到三十招,郭氏兄弟便先机已失,渐落下风,正在勉强支撑,忽然郭绂耳边响起一丝声音:

“抢巽位。”

武当门人对八卦方位自然熟悉,可惜事出突然,措手不及,眼看裴岳身形一闪,不但从二人剑下脱出,反一剑挑向郭绶后背。起先,郭绂误以为是师伯从旁指点的,转而一想,师门内功从无人能达到传声入密境地,定是另有高人相助,便时刻凝神以待。果然,未过三个照面,耳边又响起一声:

“占艮位。”

这时裴岳正在离位,好像并不能转向艮位,郭绂因失去一次良机,已然毫无怀疑。闻声即动,刚刚抢上艮位,忽然裴岳骤然闪到,险些撞在郭绂的剑尖上,吓得裴岳一个大旋身,撤出五六尺,才躲过郭绂那一剑。

中州双义曾联手敌过池中物,只因受阴煞毒功所袭,才几乎落败,如今二人夹攻,裴岳竟敌不过四十招,除彼此武功了如指掌外,乃因裴岳骗服了一粒回生丹,功力骤进,才步步占先,及至那响在耳边的声音一指点,郭绂连使出三招不是武当的步法,招招抢了先机,登时令裴岳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几乎伤在郭绂剑下。加之裴岳在激斗中仍趁机斜眼溜着玄真子,先前见玄真子尚闭目不动,后来玄真子竟睁开眼睛,观看三人交手,目光炯炯,面色红润,额上汗水全消,毫无中毒之象。裴岳人精似鬼,居然在骤惊之下仍心神不乱,突然以进为退,连攻数剑,一脚踢开房门,纵身而出。

郭氏弟兄随后追出门外,见院内除裴岳外,还站着一个老和尚、三个黑大汉和五个黑衣蒙面人,蒙面的认不出是谁,没蒙面的也一个不认识。

玄真子缓步走出房门,站在檐前,向院中的人扫视,那个年轻人却没有跟出来。

双方人数是以十对三,玄真子一言未发,直向裴岳走去,吓得裴岳连连后退。一旁的老和尚普济看着不服气,出掌便向玄真子击去,玄真子脚步未停,左掌一挥,便将普济扫开,震得普济蹬蹬蹬退了三步,旁边立刻蹿过来三个蒙面人,将玄真子围住,一使长剑,一用弯刀,另一个手拿了一柄二尺多长的怪形铁手。中州双义一看便认了出来:

“巩弼、冯起龙、计超原!”

这三人都是当年阜城漏网之鱼,魏阉的三大高手:鬼手巩弼、怪刀冯起龙和魔剑计超原。刀剑并举,联手合攻,还挡不住玄真子的双掌,眼看着玄真子随手还击,脚下仍然向裴岳逼近,冯起龙一招用老,撤身稍慢,被玄真子掌风扫中,右臂一麻,弯刀几乎脱手,幸亏计超原和巩弼双双抢出,才救了冯起龙一掌之危。

那边的中州双义被一个蒙面人和普济拦住,正打得不可开交,忽然从房上纵下五个人,为首的是姜全,一见面便大声喊:

“哪来的一群秃驴野种,不讲江湖规矩,插手武当家事?咱们路见不平,也凑个热闹吧。”

裴岳迎过来忙向姜全打招呼:“亲家,不要误会,我们是……”

姜全大手一摆,打断了裴岳的话头:“不敢高攀,裴副统领!你父子狼狈为奸,害我女儿,我正要找你算账。咱们是家仇,手底下见生死,请吧。”

姜全双掌一错,便要扑向裴岳,一个蒙面黑衣人在一旁喊:

“姜全,你敢犯王法!”

姜全一听声音便知是谁,哈哈一笑说:“左大庄主,你什么时候也混上个官儿了?哪有讲王法的人不敢露出脸来让人看?你若看着眼气,就过来伸伸手,让老爷子也见识见识你的伏虎掌是什么货色。”

左悦行没过来,何其愚过去了,长剑一指,便找上了这个欺兄霸嫂的衣冠禽兽。

姜全长臂一探,抓向和郭绂交手的蒙面人后背,那蒙面人一闪身,姜全微微一笑说:

“钱二先生,你好啊?”

此人正是在二云庄被陆青霜吓得舌头打摽的钱仲书,祖传八卦游身掌,独树一帜,掌式步法与众不同,所以姜全一眼便看出来了。铁爪神鹰生性豪爽,最看不惯这种素以狷介自居,暗做朝廷走狗,挂羊头卖狗肉,阴阳两面的伪君子。一交上手便不住拿话敲打钱仲书:

“钱二先生,你平日举止正派,笑脸迎人,和他们那些混账王八蛋不同,偶尔当当帮凶,也没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何必见不得人,拿块尿布把脸遮上?倒显得忸忸怩怩不大方。”

钱仲书肚子快气两半了,却腾不出功夫说话。姜全出手如风,十根铁指老在钱仲书的身前要穴上闪动,钱仲书刚要开口,被姜全一逼,忙着还手,把话又咽回去了。

那边,娄欣言找上了裴岳,也是一边打一边抖落裴岳的老底,连损带骂,句句尖刻,给他那些被害的至亲好友方泰、汤鹤泉、许永等人出口恶气。

普济上次在二云庄输的不服,这次一见面,撇下郭绶便纵过来和岳胜打在一起。剩下的六个人,郭绶对鸟不同,郭绂对鸟不忧,丹雪梅对鸟不害。

双方比较,玄真子、岳胜、姜全均强于对手,娄欣言稍逊,何其愚略胜,大漠三熊则皆相形见绌。

此时,最着急的人是裴岳。暗中埋伏的左悦行等人本是另有别意,未料到半路上闯出了玄真子,他起先还在想:既然误打误撞,索性趁此机会除掉武当掌门,来个一劳永逸。后见用毒不成,还以为己方高手齐集,群起而攻之,也未必治不住一个玄真子。万没想到平空又杀出来姜全等五人,眼见场上形势已急转直下,如不及时解救,计超原等人必先落败。他当机立断,一掌逼退娄欣言,便引颈一声厉啸,刹那间,由前院涌进来十多名黑衣剑手,个个黑巾蒙面,步履矫健,像一窝蜂扑了上来。

姜全大喊一声:“狗崽子们要群殴,大家手底下利落点儿,捞一个是一个,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岳胜上次与普济交手是先摸底,一方面摸普济的底,更主要的是摸自己的底,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功力。这次交手,一照面便展开身手,不留余地,普济此时方知岳胜的功力实胜己多多,虽勉力支撑,早已露出败象。岳胜听姜全一喊,立即用上了七煞掌,八成功力便将普济震退了三四步远。

玄真子突然出指弹中了计超原的剑身,的一声,长剑如受锤击,计超原手腕一软,剑锋旁转,几乎伤了怪刀冯起龙。巩弼舞动铁手来救,被玄真子掌风扫中左肘,巩弼借势卸力,滚出两丈多远才站起身来,左臂疼痛如折。

大漠三熊本应败得更掺,但中州双义不为已甚,剑锋所及只刺破衣服,并未伤人。丹雪梅一见,也做了顺水人情,剑尖在乌不害胸前,虚点了三下,一退身捧剑而立。

说话间,那十多个黑衣剑手已迫至切近。姜全一声长笑,将钱仲书的左肩抓下五条血印,转身便冲向黑衣剑手,铁掌翻飞,所向披靡。玄真子不屑群殴,退在一旁为姜全等人瞭阵。

院内正刀光血影,乱成一片,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方才留在屋内一直未露面的年轻人,在正房顶上高喊:

“姜伯父,六伯父,招呼大家往西撤。”

他俯身揭起几片房瓦,随手掰成小块,居高临下,一块块向院中打来,不但黑衣剑手的长剑俱被打折,连怪刀冯起龙的弯刀也被打落在地。姜全招呼一声玄真子和中州双义,领着岳胜等人一同越墙而去。

房上的年轻人一扬手,把手中剩下的四块小瓦块全掷出来,打向裴岳、左悦行、钱仲书和普济。四个人站在四处,瓦片却都打中了环跳穴,裴岳挨的一下最重,趔趄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五十名缇骑武士赶到时,威远镖局里只剩下裴岳等一帮人在裹伤,外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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