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夜幕低垂,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早已关闭。夜禁之时,偌大的长安城里,三十八条街道已空无一人,只是间或传来马蹄踏过的声音,那是巡夜的金吾卫成群结队策马而过。
“吁——”轻轻拉了下缰绳,趁着与下属们分散开,左金吾卫左郎将谢十一策马停在了一个小巷外。
平日里巡街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他这个郎将亲自带人出来,今日也算是赶巧,宫里头那位贵妃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长安城“不干净”这样的传闻,用膳时与圣人那么一提,今夜巡街的人数就比寻常多了三倍不止。别说他这个区区朗将,那两位将军恐怕也亲自出马了吧。
只是,巡街归巡街,这长安城到底干不干净,可不是那些市坊间的无稽之谈能决定的。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这里可是长安城,若是连这座富丽繁华的王城都能任由鬼魅魍魉作祟,这大唐盛世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谈。
月色下,今夜的长安城一如往日那般沉寂。夜禁之下,无人胆敢在这三十八条街道上乱晃,就连坊内的些许喧闹声也似远在天边,不留心去听的话几乎传不到耳朵里。
在等着下属过来与自己会合的时候,谢十一始终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关于鬼魅魍魉之谈,他自是不信的。年少从军,死在他手上的亡魂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手上沾染的鲜血洗都洗不净,若是真去相信这些东西,怕是早就被吓得活不下去了,以后还怎么拿刀?
只是今夜出来巡这一次街,他倒真是有几分意外的收获。
“十一哥。”随着马蹄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句轻唤。
左金吾卫右郎将赵漓策马赶过来的时候,便见自己的义兄谢十一静静的站在巷口,右手已经摸上了刀鞘,就算是听到他过来也没有扭头看一眼,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漓自然不敢再扰了他,也默默从马上跳下来站在他身侧,随时准备抽刀助其一臂之力。
小巷幽深,巷内未点烛灯,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整齐的排在两旁,巷口除了一棵柳树之外再无其他。谢十一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自刚刚看了那道身影闪过,“悉悉萃萃”的声响便再也没有停过,他没有贸然追上去,可也始终判断不出这声响的来源。有时在巷子的深处,转瞬间又到了自己身后,至于身侧那棵已经百年的柳树更是无风摇曳,不时擦出几声轻响来。
谢十一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几乎可以断定那神出鬼没的贼人是个绝顶的高手。只是他又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有这样的本事却偏要在他这个金吾卫郎将面前显露一番,难道只是为了戏耍他?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他若是真的逮到了对方,定要让其求死不得,别说装神弄鬼,就连真的变成鬼了也不得超生。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又是在那棵柳树旁,谢十一转身之前,余光已经扫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自柳树下飞快跑过。
眨眼间,长刀出鞘,谢十一想也不想便将手中利刃向那奔跑的身影甩了过去,只是对方的步伐实在是异于常人,他这一刀的速度虽快,最终也只是狠狠的扎进了柳树的树身上。
“十一哥,你这是做什么?”本还在全神贯注盯着小巷的赵漓一惊。那把长刀的刀刃就擦着他的发丝飞过去,如果谢十一的动作出了半点差错,他这条小命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我还要问你在干什么。”自树身上拔下自己的刀,谢十一看向面前少年的目光中已带了些责备,“你这金吾卫郎将到底是怎么当得?是谁教你有敌在前还视而不见?”
他本以为就算与那柳树相隔不近的自己来不及反应,站在柳树边上的赵漓也足以应付那名贼人了,可却怎么也没想到赵漓竟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贼人侧身而过还无动于衷。
金吾卫郎将就是这样当差的?传出去都会笑掉大牙。
只是被他训了一通的赵漓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琢磨了片刻也没想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贼人?什么贼人?刚刚哪有贼人逃走?”
“就在你身侧跑过去的,你莫不是要与我说你眼瞎了?”谢十一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愠怒。
“就算眼瞎了,我也不至于聋了。”赵漓的神情更是莫名其妙,“十一哥,你是不是巡街时撞了什么东西,眼花怎么还连带着耳朵?我连你呼气都听得一清二楚,刚刚哪有什么响声。”
相识几年,赵漓从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也不至于死不认错,谢十一抬眸时瞥见对方仍是一脸纳闷的神情,便也住了嘴,径自走至那柳树边准备好好查看一番。可这一看,却看到了树后被烧焦了的一段树干,倒似是被烈火喷在上面所致。
*
火焰灼烧咽喉的感觉还没有散去。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在朱雀大街上,如同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他只是一味奔跑着,漫无目的,也全不在意周围的事物。金吾卫的将军们策马在街道两旁跑过,而他穿梭在他们之间,两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时发出几声“呜呜咽咽”的叫声,嗓音是异于常人的尖细,像是用针刺破长空。
没人能够听到他的哀嚎,也没人看得见他飞快穿过人群的身影,不时有马匹对着他发出“嘶嘶”声响,扬起马蹄想要追赶上去,但也很快便被马上的士兵勒住缰绳。
他就这样一路跑出了长安城,夜空之中明月如钩,郊外的荒地之中隐隐透出一点光亮来,那是不远处的道观挂起了烛灯。
腹内抽搐似的翻腾着酸水,空虚之感让凸起的肚子一缩一缩的,他本能的蹙鼻,将远处传来的些许柴火味道尽皆吸进鼻间,这是人间烟火的滋味,已经许久没有闻到。
静谧的夜色下,那烟尘飘出十几丈不止,这诱人的香味引着那人一路循着味道奔了过去,腹中的饥渴让抽搐更是激烈,尖细的嗓子却流不出口水来,他只能将掐着咽喉的手越收越紧,几乎将脖子拧成了麻绳粗细,这让原本就支撑不起身体的双腿更是弯了一弯,最后不得不跪在地上匍匐着潜行。
地上的杂草无人修建,几乎掩住了他的身形,当他终于爬出草丛暴露在月色下的时候,火焰灼烧肉皮的“滋滋”声与木柴的“噼啪”之响混杂在一处,敲打着他的胃腹。
坐在那火堆前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穿着已经看不清形状的一长串东西,只能从飘出的味道依稀判断出那大概是肉,而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是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食物,不时“吸溜”一下快要流出的口水,然后不等那肉烤熟便大口咬了下去。
饿……饿……真的好饿……如此单调的词句萦绕在脑际,反反复复驱之不散。
趴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不断的砸着嘴,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唇齿,掐着喉咙的手一收一紧,最后吐出了两个字,“给我!!”
听到那声尖叫的时候,引商着实是吓了一跳,手上颤了一颤,几乎把刚刚烤好的蛇肉丢到火里去,而等到扭过头四处观望的时候,这才瞥见了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那人虽是趴在地上的,也不难看出身形矮小,上身不着寸缕,背脊的骨头几乎全部凸了出来,腹部却高高鼓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他拼命的掐着自己的咽喉,不停的对她发出那些根本难以分辨的尖叫声。引商固然是听不懂对方在喊叫些什么,但是不难看出那人目光如蛇信子一般紧紧缠在她的手上,他盯准了她手里的那串蛇肉,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引商本能的将那串刚刚烤好的蛇肉护在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向后挪动着步子,那趴在地上的人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想向她扑来,明月之下,那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却分明是没有影子的。
在这太平盛世,遇到这等饿鬼倒是间稀罕事。
那饿死鬼仍在不断接近,她也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向后挪着,堪堪要走出这火光的范围时,柴火堆里又是一声“噼啪”之响,这就像是一个暗示,让那饿鬼突然窜起朝着她猛扑过来,引商终是扭头便跑。
道观就在前方不远处,她用了双手护住那串蛇肉,跑到半途还忧心不安全,干脆将木棍送到嘴边大口咬下,三下两下便将那蛇肉啃了个干净,而脚下的动作却丝毫未满,一路飞奔至道观门口都没有减慢速度。
在她之后,那饿鬼拼了命的追赶着,却总是因为凸起的腹部不便而摔在地上,最后干脆用双手爬行至此,如针般尖细的嗓子仍在喊叫着,“给我!给我!”
他太专注于那串食物,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爬上了那间道观的石阶,当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更是加紧了自己的动作,拼命的想要从那道古旧的大门前穿过。
那是一扇再破烂不过的大门,原本的朱色已经掉落大半,连门上贴的那张门画都已经泛黄落了灰,唯有仔细看去,才能依稀看出那画上仅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形状古怪的兽类。
饿鬼的眼中唯有那跑进道观之中的少年还有他手中的食物,他急切的想要推开这扇大门,然后冲进去将那食物夺过来填补腹中的空虚。
只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那扇木门之后,那张泛黄的门画却骤然绽出万丈光芒,这刺眼的金光照亮了那静谧的夜空,几乎掩过了月光之皎。饿鬼最后那声“给我!”还未及发出,就已经淹没在这光亮之中,连同他的身影也尽皆化为灰烬,无需清风拂过地面,便已消失在半空之中。
眨眼间,夜空中明月清冷如初,长安城的郊外也一如往夜那般寂静。月光投在这苍凉的荒地,抚过那朱色的大门,映在门扇上方的匾额上,“一间道观”四个大字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了微弱的红光,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