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出城的时候,特意绕过了平康坊。
出来前,老夫人特意吩咐过他,要去名声叫得最响的那几家道观请个道长过来。他嘴上应着,可是心里头却压根没想过往香火鼎盛的地方走。一路出了安邑坊,他捏了捏怀里揣着的香火钱,最后从通化门出了城。
之前在平康坊做事的时候,他曾听那里的花魁娘子们提到过城外的一家道观。现在这个世道,就连宫里头的圣人都崇道奉儒,长安城内外的宫观更是多如牛毛,道士们假借清修之名不知敛了多少钱财,若说有真本事的却拎不出几个来。他这次奉了主人家的命令去找个道士来做法,却着实是不想往那几家名声在外的道观走。一来担心对方只会些唬人的招数……这二来,反倒是担心对方有着真本事,万一真看出些什么来,说不定会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最后莫名的想到了之前听过的那个地方。他依稀记得,那些娘子口中的道观极为破烂,连道士都没有几个,可是只要随便给几文钱,就能差使对方捉恶鬼渡亡魂。久安自然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也并非愚钝之人,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若这传闻有丁点可信,那间道观早就扬名长安城了,哪还轮得着这些市坊里的娼妓口耳相传。
只是不信归不信,这次出来后,他还是径直走向了城外,依着之前那个花魁娘子说的道路一路寻了过去。
自出了城来到城郊,走过城北那一片荒草丛之后,果真没费多少工夫便遥遥望见了一间庙宇。他加紧脚下动作小跑了几步,直至走到那道观的门前,抬眼望了望那已经蒙了尘的匾额,这才恍然悟道原来那花魁娘子当真没有骗自己。
她说,这地方叫“一间道观”。
他原本还是不信的。不过今日来了一看,那匾额上潦草写着的四个大字可不就是“一间道观”。岂止如此,那“间”字都已经掉落了大半,猛地一看,还会纳闷这“一日道观”又是个什么名字。
朱色的大门已经有些斑驳,久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在上面敲了敲,动作放得极轻,生怕震下来门上的灰尘,让那门上泛黄的门画沾上更多污渍。
这地方的破旧甚至让他怀疑观内会不会有人在,可是他这敲门的手还没落下,便听到门内传来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来了,来了!”这样的喊声,大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一个男子,看上去岁数不大,就是身形太富态了一些,因为跑得急,站稳的时候身上的肉还在微微缠着,他满脸堆着笑,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几乎要将弯弯的眼睛都给挤没了,磕磕巴巴的说着,“客倌,捉……捉鬼还是超……超渡啊?里边……请请……里里边请。”
这到底是道观还是客栈啊?这胖子的肩上要是再搭个巾子,活脱脱就是城里饭馆中的店小二。
久安瞬间就有了退缩的念头,心头闪过千遍万遍的后悔——他就不该来这么个四不像的地方找道士。
可那胖子却像是丝毫看不出他表情的僵硬,还在热情的将他往观内请,那动作若是再粗暴点,就与强拉他进去无异了。久安微微挣扎了一下,最后抬眼一看那人殷切的眼神,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认了命。
来都来了,试试也无妨。
相较起长安城里其他道观,这家道观的布置就像是门外的匾额那样寒酸,走进门之后,久安既没看见钟楼也没看见鼓楼,这明明就是个小小的一进四合院,院子里连个像样的香炉都没有,他只瞧见正北那间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尊神像,神像下面放了一个三寸见方的花盆,香烛竟是要插在花盆的土里。
而在那神像旁边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一手卷着道袍的袖子,一手还在拨弄着锅里的蒸饼,连嘴上都不闲着,正在那儿绘声绘色的讲着自己的经历,“你们都没见着昨晚那饿死鬼,他竟然想抢我手里的肉……”
睡在那少年旁边的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眼看着日上三竿了还懒洋洋的躺在那边,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间或点点头赞同少年的话。不过当他翻过身面向大门这边的时候,久安却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人看起来还相当年少,说是未及弱冠也不奇怪,长相是介于秀气与硬朗之间的那种俊俏,右眼的眼角下还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为那双眉眼添了几分风流之色。虽然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衫,可就是让人觉得,就算把他扔到五陵塬附近也不会格格不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间道观里,才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还在这边胡思乱想着,身边的胖子已经朝着那穿着道袍的少年喊了句,“师……师父,来……客……客了。”
引商应声抬起头,这才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久安,她本还以为敲门的是路过的行人,却没成想竟会有主顾上门,惊喜之下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蒸饼迎了过来,“客倌,捉鬼还是超渡啊?”说完,还不忘扭头朝着那还在睡觉的年轻人喊道,“华鸢,起来接客了。”
这下子可好,久安觉得自己来的不是客栈而是花楼了。
半是被劝半是被强拉,他还是被那古古怪怪的小道士“请”进了那供奉着神像的屋子,而那名为华鸢的年轻人主动往里面躺了躺,为他挪出个坐着的地方,算是给足了他这个客人面子。
勉勉强强坐下之后,久安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这家道观的主……”
“我就是这间道观的主人。”许久不见客人上门,引商连笑起来都带了三分讨好,“这是我的两个徒弟。”她指指地上的年轻人,“华鸢。”,又指指陪着笑站在那儿的胖子,“天灵。”
久安越看他这笑,越觉得神似长安城里那些跟在阔少后面的狗腿子,一时间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前的钱袋,然后往后缩了缩,警惕的问道,“敢问道长……”
“贫道法名引商。”她往前凑了凑,“您有事尽管吩咐,价钱好商量。”
最终,久安踏出道观的门槛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天灵负责把人毕恭毕敬的送出门,引商掂量着手里那两贯钱,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这样的报酬,足足顶了之前半年攒下的那么多。有了这些钱,就算让她再听那个客人絮叨上两个时辰也无妨。
不过真较真起来,那人也确实是太能罗嗦了,明明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竟能硬生生的说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她的蒸饼都要凉透了,早饭拖成了午饭。
“快吃饭快吃饭。”她招呼着天灵过来坐,顺便揪起了地上的华鸢,然后拿出锅里那三个已经有些硬了的蒸饼,一人分了一个。
“师……师父,这是不是有点……点点小啊。”天灵一向知足常乐,可是眼下还是忍不住举起了那不足巴掌大的蒸饼,怯生生的盯着华鸢手里那个大的。
其实引商手里拿着的更小,不过她左右看了一眼那两人手里的蒸饼,还是将他们的大小换了过来,将最大的那个给了天灵,“你多吃点。”
天灵这么庞大的身躯,自然要吃最多。可是换过来之后,引商睇了一眼华鸢手里那个小的,最后还是将自己手里的撕了一半又塞给他一些,“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吃吧。”
这个举动总算是换来华鸢那个没良心的一愣,默默接过了饼,老老实实的吃了。
引商将饼递出去的瞬间,心都是抽痛的,不过眼看着对方终于知道感恩了,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自她几年前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将这间道观继承来之后,观里就一直只有她和天灵两个人,后来觉得这点人手实在是撑不住场子,便贴了一张告示在外面想着再招一个人。结果谁成想,竟招来了这么一个大爷。瞧着人模人样的,偷懒的本事天下第一。
不过这人既然拜进了他们道观,就算是她名下的徒弟,她也总不能将人赶出去,软的硬的都用过了,最后只能奢望着自己能用共患难的“真情”打动他,让他好好干点活。
这年头,招个肯卖力的帮手不难,难的是真的能看见鬼怪还不要工钱。她也该知足才是。
吃过饭,三人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干活。收人钱财,自然要尽心尽力,引商把自己可能用到的所有法器都一股脑塞进了包裹里,临走时还默念了几遍净心神咒。旁边的天灵照旧扛起了阴魂幡,跟着自己师父一起神神叨叨的念着咒。
华鸢手里什么也没拿,没骨头似的倚在供奉着神像的桌子边,听他们念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了那泥塑的神像一眼,纳闷的问道,“这供奉的到底是哪个神啊?”
他也来了半年有余了,知道这间道观穷的仅仅供奉了这一尊神像,可这泥像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环眼圆睁,雄伟的身形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哪方尊神。
这半年来,他没留意过神像,引商也没主动说起过,眼下听他这么一问,才漫不经心的答了句,“酆都大帝啊。”
她的话音未落,华鸢已经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泥像,动作之快险些闪到自己脖子。一旁的天灵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专注,便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九……九哥……咱,咱们超……超渡,必,必须拜……拜拜……拜他。”
“行了行了,快出发吧。”引商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裹后便招呼他们出门,可是余光一瞥,却发现华鸢突然站到了酆都大帝的对面,还躬身拜了了拜。
她只觉得好笑,“你现在拜他有什么用,民间的习俗,咱们只在超渡亡魂的时候奉祀酆都大帝就够了。”
华鸢也没说话,拜了三拜之后才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难得他也有身为道士的决心了,临踏出门槛的时候,连引商都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尊神像拜了拜,感激北帝君保佑。
多拜拜神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准哪日真能受到庇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