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见,初月
乐小霞虽然心绪不宁,却依旧努力地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作准备。她越发感觉到自己与闻人玉景的差距之大。如果说以前只是为了念好书、为了拿奖学金,现在多了一个理由,就是他。
当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报了一个地点,她胡乱抱起书就跑了出去。
闻人玉景站在她宿舍楼下,六月的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安静而温暖。乐小霞站住脚步望着他,这一眼好像是隔了几年的重逢般。
他又瘦了。
他对她露出熟悉的、温柔的笑容,上前几步将她拥进怀里。
耳边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抱着你,真的不觉得累了。”
“闻人,你这段时间——”
“别说话。”他轻声道。
“嗯……”
他说抱着她就不会累了,他一定是累了。
她静静地任他抱着,无数的牵挂化成此刻静静的相拥。她抬手一下一下地缓缓地拍着他的背——她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是在安抚他,又好像是在安抚自己。
他轻笑道:“把我当小孩了吗?”
“啊?”
“不过,我挺喜欢的。”他笑着问,“现在,你想去哪?”
“想喝点小米酒……”
闻人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不是叫你少喝酒,怎么都不听?”
乐小霞还是如愿喝到她的小米酒,她给她讲她的爷爷,说起她爷爷叫她“龟孙子”,两个人都忍俊不禁。
她端起酒杯:“景学长,能遇到你,真的很好。”
他说:“我也是。”
“干杯。”
“干杯。”
两个人吃得很开心,经常会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然后相视一笑。一顿饭竟然吃了近两个小时。吃完后就牵着手去散步,散了一圈,闻人便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乐小霞一坐上车,他就帮她系好安全带,又顺势摸了摸她的头。
“要带我去哪?”
“你不是喜欢喝茶?”
“带我去喝茶呀?”
“嗯。”
车很快开进市区,乐小霞隐隐觉得他可能会带她去个地方——果不其然!
站在荷风曲门口,她一时怔了怔,这是百琉香上次约她单独见面的地方。
“怎么?不进去?”
“哦。好!”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嗯,是啊……”又抬头,“是第一次来。”
“小霞,说实话。”
虽然他依旧是笑的,但乐小霞却不敢再说谎了:“其实是来过。”
“呵——”他牵起她的手:“是琉香带你来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走吧。”
茶室换了一间,跟以前不同,这次推拉门外的景致是日本的枯山水,有矮灯、有白沙、河床,旁边还有枯树,奇的是枯树边上还有一株开放的樱花,花瓣已经在地面上铺了一层,一边是繁花,一边是枯树,别有一种意境和萧索。
“好漂亮!”她走到河床边的石头上回头道。
闻人只看着她在樱树下,一张脸生动而明亮。
“怎么现在还有樱花?不是都该谢了?”
“这是日本晚樱,开得晚一些,不过也快谢了。”
有穿着吴服的服务生送上茶叶和相匹配的茶具,闻人一边烧水一边动手泡茶。乐小霞回到座位上,一边看他泡茶,一边看厢房上的字画。
“和敬清寂。”
“这四个字原是村田珠光提出的‘谨敬清寂’修改来的,不过,都说日本的正宗茶道是千利休创立的,这四个字也是他把‘谨敬清寂’改成的‘和敬清寂’。正好这里的老板最喜欢日本茶道,其实日本茶道原也是中国传过去的。”
“这四个字和这里的布景真的很般配。”乐小霞支着头看他,“闻人,没想到你对茶道也有研究。”
看她一脸崇拜的神情,闻人玉景心情又好了许多,果然男人都是不经夸的……他笑着说:“我也只懂一点。”
“我觉得你什么都懂,好羡慕。”
“羡慕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
空气好像因着他的这句话而多了一丝甜味,乐小霞心中暗喜:“你说得对,不过可不可以教教我?”
“小事,坐好,好好听着。”
“是!”她赶紧正襟危坐。
乐小霞便一边坐着一边听他讲茶道,从不同的流派说到茶道礼仪,又说到饮茶的程序。他的声音很好听,如低沉的琴弦般缓缓说来。
他给她倒好茶,她隆重地端起茶碗,先道了谢,又按他说的样子,三转茶碗,尔后仔细品尝,饮后又将茶碗递回给他。
“还不错,就是太快了。”
“这还快啊?是喝太快了?”
他笑着说:“所有动作都太快了。”
和敬清寂,由清而静,不受外界干扰的寂静,让内心彻底得到沉淀。
乐小霞隔着桌子望着他,他现在正需要沉淀吧……
他说茶道不论江湖、不论名利、不论是非,她不想开口问他离开的原因,不想问他是不是已经决定放下李初月,更不想打破此时一室的宁静美好。
闻人玉景与她见面后按约定来到李华章的家。李家与闻人家离得近,至从李初月死后,他已经没有像从前一样“自由进出”,不过他自己是不知道的,如今大多是因公事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两家的交情偶尔过来闲坐问安。
他进去的时候李华章把女儿的照片放进抽屉里,迅速抹了抹眼泪。妻子柳庭也擦了眼泪、拍了拍他的肩就去倒茶。李初月是李家唯一的女儿,当初非要做歌手,李华章也没有阻拦,只说她自己觉得快乐就好。
他经常说,一个人有梦想,那是非常宝贵的事情。
闻人玉景也听过他说过一样的话,但他却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伯父。”他在校外都是这么叫的。
李华章因他今日这一声“伯父”心头又是一酸,对李家来说,闻人玉景早已如亲生儿子一般。而此时的“伯父”与从前何其相似,又何其陌生。
“小景,你来了。”
“嗯。”
“坐吧。”
两人皆沉默不语,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悲伤。柳庭沏了茶也挨着丈夫坐下来。今天的谈话内容他们是知道的,该来的总会来罢。
闻人玉景率先开了口:“伯父,伯母,我把她忘记了,这些年……对不起。”
柳庭流了泪,李华章拍拍她的手才说:“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伯父,其实我最近经常梦到她,我觉得已经快要想起来了。”
“我们听说了。”
“我想弄清楚,所以这段时间去找了一些人。”他交握着双手,表情有点惭愧,“但我最后放弃了。”他抬头,“伯父、伯母,我不想再想起来了,对不起。”
这世间,那个孩子最执着的人,也要忘记她了……李华章忍着心疼,肃然道:“你还这么年轻,初月既然走那么多年了,伯父并不怪你。”
柳庭也笑着道:“小景,你放心吧,只怪月儿她福薄,我想她也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
闻人玉景突然觉得呼吸一窒,莫名的窒息感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李华章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便说:“我们都知道你跟小霞交往的事了。这事我们其实……”他看了看妻子,“我们都挺高兴的。”
“对,小景啊,小霞这孩子也是不错,你既然喜欢她,就好好对她。”
“嗯……”
李华章别过头快速擦了擦眼泪,笑道:“小景,你大概不知道,小霞其实跟我们李家也是很有因缘的,当初啊,我跟庭还在乐家住过一段时间,她父亲还是我的老战友呐!那时候刚怀了初月,当时我们就开玩笑说,将来我们的孩子要是个女儿,就跟你们闻人家结亲,要是个儿子,就跟乐家结亲,你看,这缘份的事,真是巧得很!”
柳庭也说:“是啊,说来真像是命。小景,别人家的女孩我们可能还会觉得不好接受,不过小霞这孩子我是真的赞成的,那孩子心地也好,性子也好,看着大大方方的,伯母也是喜欢的。”
李华章也点点头。
闻人玉景只低头沉默着不说话。李华章最后站起来抱了抱他,又拍拍他的肩,才说:“该放下的我们也都要放下了,是不是?人总得向前看的。”
“谢谢……”
那天晚上回去,他又不断地做起梦来,他第一次看清李初月的脸,梦中的他似乎再也撑不住心中的痛苦,眼泪从紧闭的眼睛流到耳边。他听她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无名的曲子,声音悲凉如泣血般。
“阿景……你不能抛弃我!阿景……你不要我的话,我多寂寞……”
“……永远不要忘记李初月!”
“永远!”
“初月!不!初月——”他猛地坐起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
不是有决心就可以的吧?不是做好一切就可以的吧?
心呢?可以控制它的方向吗?他抓住胸口,对着月下幽蓝的玻璃窗低声道:“李初月,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记起你了……”
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瓶安眠药,倒出几颗就着凉开水服下,又重新躺回床上。
无论你愿不愿意离开,我都会把你忘记。
再见,李初月。